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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人格与“比德”

 崔竣豪 2016-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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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开城

在儒家那里,君子具有理想人格的意义,指有才德之人。所谓比德,是指自然物(如山、水、松、竹等)的某些特点使人联想起人的道德属性,借为人的道德品格、情操的象征,因之赋予自然物以道德意义。于是自然美的欣赏中就包含了道德内容,自然美就升华为道德美、人格美。人通过自然物来进行价值观照、自我反思,使人格对象化、人格理想物化,使君子形象通过自然物表征出来,从而使抽象的道德范畴有了具象显现,由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衍化为对特定自然物的赞赏,引为楷模。

中国古代的比德思想十分丰富,择其要者有:以天地比德、以山水比德、以金玉比德、以松竹梅“岁寒三友”和梅兰竹菊“四君子”比德等。

一、以天地比德

关于天的含义,傅伟勋认为有六义,即:天地之天、天然之天、皇天之天、天命之天、天道之天、天理之天。冯友兰认为有五义,即:物质之天、主宰之天、运命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张立文认为有三义:1、自然之天(天空之天、天地之天、天然之天);2、主宰之天(皇天之天、天命之天),指超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创造万物主宰一切的人格神;3、义理之天(天道之天、天理之天)。这里的理,指事物的客观规律或精神实体、伦常义理。不管作何理解,天在古代中国人的眼里是神秘莫测的,令人敬畏的,它给人带来光明和黑暗,发出风雨和雷电,而且可望而不可及。

与天相对应的是地,天地是人置身于其间的两个庞然大物。地宽广无限,积厚而不可测,又兼化育万物,亦不由人不生神秘敬畏之情。

古人以天地比德,以天地之属性比喻君子胸怀品性,要而言之有以下几点。

博大恒久,循则有常。古人以“大”为一种重要的人格美,天地可谓大之极也。《论语·泰伯》云:“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庄子则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

既天地为大之极,故非盛德君子不能比于天地。君子修身,以天地为范则,其意亦在胸怀、品格、行止、形象之博大恒久。

古人还认为,天道是恒常的、有规则的、稳定的、可信赖的,人事之礼本于天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由天行有常出发,古人强调君子之行事应有条不紊,持之有恒,不因人易、不违常道,有礼有法有度有节。

仁厚惠施,公正无私。所谓“天地絪缊,万物化醇”,“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系指人类及万物的生长蕃衍均赖天复地载。《易·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大地承载万物,被比作车舆,因称地舆。《淮南子·原道》:“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儒家向往德治仁政之天下,强调君子须谦恭待人,胸怀坦荡博大,具有一种以宽厚之德包容万物的精神,既能容人,亦要惠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天地承载人和万物,且无厚此薄彼之嫌,故亦是公正无私的体现,君子亦应具有这种品格。《管子·霸言》谓:“立政出令用人道,施爵禄用地道,举大事用大道。”其注曰:“地道平而无私”。

自强不息,以诚为本。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刚健有为、崇德利用”的文化。周易明确感受到天体运行,永恒不止;大化流行、演而无穷,有德之人应效而仿之,做到刚健有为、积极进取,即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在儒家孔孟那里,一直表现出远大的政治抱负,对社会生活持积极的参与意识,锐意进取,奋发有为。孔子不无自矜地说:“其为人也,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这种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不仅是君子之德,而且也是中华民族生命力之所在,中华民族希望之所在。

孟子还更视天为至诚的道德本体,他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这就是说,天是诚的,人须仿效之,力求达到诚。他还认为,人心是“天之所与我者”,“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可见孟子视天人合一,以天为人的美德之本,人能持有诚的美德即为君子。

二、以山水比德

在《论语·雍也》篇,孔子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孔子是最早以山水比德君子的。《荀子·宥坐》、董仲舒《春秋繁露》、韩婴《韩诗外传》、刘向《说苑·杂言》中,亦有内容比较接近的关于君子以山水比德的论述:

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

“夫智者何以乐水也?”曰:“泉源溃溃,不释昼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遗小间,其似平者;动而之下,其似有礼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鲜洁而出,其似善化者;众人取平,品类以正,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渊渊,深不可测,其似圣者;通润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知之所以乐水也。《诗》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茆,鲁侯戾止,在泮饮酒。’乐水之谓也。”

在这些记述中,以水的某些特征象征君子应具有的仁、义、礼、智、勇,力行、意志、公平、正直、善化、遍予而无私诸德,不乏精妙之论。又,关于仁者乐山,有:

“夫仁者何以乐山也?”曰:“山则笼巍,久不崩阤,似夫仁人志士。”“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奇夫息焉,育群物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出云风通气于天地之间,国家以成:是仁者所以乐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侯是瞻。’乐山之谓也。”

古人以山比德,为其高大、雄伟、刚毅、恒久,博容惠施。人们尤爱其拔地参天的气势,观瞻之余,形诸丹青,倾诸歌咏。最为人熟知的是杜甫写东岳泰山的一首:“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上述山水成为“君子”观照的对象,显然是把山水的自然属性、特征与人的高尚品质联系起来。如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构成自然界的美的是使我们想起人来(或是预示人格)的东西。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1〕

《孟子》中有这样两段与上述有关的话: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取之尔。苟为无本,七八月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

孟子又说: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

孟子的意思是说,有源之水丰盛涌流,昼夜不停,注满洼下,盈坎而前,一直到海。孔子就是取它这一点。无本源之雨季之水,立待而涸,所以君子耻于名过其实。孔子登上东山,便觉得鲁小,登上泰山,觉得天下也不大了。见过海洋,其他的水还算得了什么;学于圣人之门,别的言论也就不被注意了。看水要看其波澜的壮阔,日月之光普照,流水不充盈不向前流。君子有志于道,没有一定成就也不能通达。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中也有许多直接以山水赞誉人的例子,如:“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壁立千仞”;“世目周侯,嶷如断山”。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则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三、以金玉比德

古人以金比德,有如下几方面。

一谓珍贵。古人以“金口”尊称他人言语贵重;以“金言”谓珍贵之言;以“金诺”指珍贵的守信不谕的诺言。《史记·季布传》:“楚人谚曰:‘得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全唐文·代人上路相公启》:“果践玉书,不移金诺。”都是以金来比喻君子信守诺言的美德。

二谓刚阳坚贞。古有称坚贞之人为“金石人”者,及以“金石交”称言交情坚如金石者;交友相投合则称为“金兰之交”。金另有与玉联用,以“金声玉色”形容人操行优异。而俗谚“烈火见真金”、“真金不怕火炼”,则更强调真君子与伪君子的不同,他们注重人格尊严,正气浩然,经得起考验。

以玉比德,常见的有如下几种用法。

严守节操、坚贞不屈。《文选》晋桓元子(温)《荐谯元彦表》:“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能抗节玉立,誓不降辱。”古又以坚定之色为玉色。《礼·玉藻》:“立容,……盛气颠实扬休,玉色。”《疏》:“军尚严肃,故色不变动,常使如玉也。”后因以喻操行优异。《三国志·魏志·管宁传》:“经危蹈险,不易其节,金声玉色,久而弥彰。”《北齐书·元景安传》谓:“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北齐刘昼《刘子·大质》谓:“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夺其香;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销,而不可易其刚。”唐赋有谓:“严霜经处,难伤夫翠松青竹;烈火焚时,不损其良金璞玉”。

谓人仪态风度雅美。《文选》南朝宋谢希逸(庄)《宋孝武宣贵妃诔》:“诞发兰仪,光启玉度”。《世说新语》引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又《容止》篇云:“斐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斐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谓人品高洁。《艺文类聚》四九,曹植《光禄大夫荀侯诔》有:“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初学记》十二,何法盛《晋中兴书》:“(贺)循冰清玉洁,行为俗表。”又有以冰清玉洁喻官吏办事清明公正。《魏书·广陵王传》:“局事须冰清玉洁,明扬褒贬。”古诗中多有以玉比人品者,如白居易诗云:“垢尘不污玉”,曹植诗云:“亮怀玙璠美”。

典籍中以玉比德的论述,为人们熟知的见于《荀子》《说苑》《孔子家语》等书。

《荀子·法行》:

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诗》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此之谓也。”

君子贵玉贱珉,不是因为珉多玉少,而是以玉比德,赋予玉以仁义智勇等人格美。可见君子贵玉与世俗之爱玉截然不同。

刘向《说苑·杂言》谓玉有六美,故君子贵之:“望之温润,近之栗理,声近徐而闻远,折而不挠,阙而不荏,廉而不刿,有瑕必示于外,是以贵之。望之温润者,君子比德焉;近之栗理者,君子比智焉;声近徐而闻远者,君子比义焉;折而不挠、阙而不荏者,君子比勇焉;廉而不刿者,君子比仁焉;有瑕必见于外者,君子比情焉。”

相比较而言,《孔子家语·问玉》篇涉及的方面最多,包括仁、义、礼、智、信、乐、忠、天、地、德、道等中国传统道德的重要范畴。该篇讲玉之温润柔和是仁,精密坚实是智,廉而不伤人是义,低垂向下是礼,敲击它声音清越悠长、其止戛然,是乐,而且“瑕不掩瑜、瑜不掩瑕”是忠,光彩显达不隐翳是信。“气如白虹”是它的天性;其精气赋于山川,这是地灵;制为珪璋作礼器,这是德,天下人莫不贵之是道。

上述关于子贡问玉于孔子的轶闻,虽小有出入,但基本上是以玉之质地、属性,喻圣人君子之人格,语多涉及儒家纲常伦理。

四、以松竹梅兰菊比德

相比较而言,以松竹梅“岁寒三友”和梅兰竹菊“四君子”比德,更具广泛性,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刚贞不屈。古人常以竹子赞喻忠义之士坚守节操、至死不渝的品格。唐诗中不乏其例,“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为重凌霜节,能虚应物心”“竹死不变节,花落有余香”“凌云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等。这些都通过竹子,表达了对刚直不屈的君子人格的由衷赞叹。

除竹子外,古人还常以松兰梅菊为喻,谓人之刚直有节者。李白《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诗云:“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李白的《古风》则是:“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以菊喻节,不能不读宋郑思肖《寒菊》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以兰喻节,有唐孟郊“兰死不改香”句,北齐刘昼“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等。陆游泳梅诗很有名,他常以花咏怀,以梅花喻刚正不阿的节操,所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顽强坚毅,不畏艰难。孔子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汉刘向《说苑·说丛》)谓:“草木秋死,松柏犹在”。《三国志·魏志·王昶传》云:“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古人常以松柏之品格约己戒人,屡见不鲜。如三国刘桢《赠从弟》诗云:“光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唐岑参《感遇》谓:“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古人亦多以竹喻人之顽强坚毅者。唐岑参《范公丛竹歌》曰:“寒天草木黄落尽,犹自青青君始知。”郑燮《竹石》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清逸高洁,幽雅超俗。以梅兰菊为例,冯梦龙的《醒世恒言·卢太学诗酒傲王侯》以菊喻人,谓“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王冕《墨梅》诗云:“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陆游《梅花绝句》是:“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孔子家语·在厄》篇记载孔子对子路的开导:“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这些都是以梅兰菊喻志士仁人品质高洁、耿介、自尊、不卑上、不媚俗,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的品格。

除以松竹梅兰菊比德之外,尚有以莲、橘比德者。如周敦颐的《爱莲说》和屈原的《橘颂》都属于传世佳作。

著名学者金开诚教授指出,松竹兰梅等许多国家都有,然而中国人看到松,便想到“岁寒后凋”;看到竹,便想到“直节虚中”;看到梅,便想到“傲雪迎春”;看到兰,便想到“幽谷传香”。这独独表明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由于“比德”,自然物就具有了人格美,自然物在中国人的眼里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中国人对其也就有了特殊的感情。由于中国人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向度和悟性,人们的道德生活、尤其是道德修养、人格形象的建树,就具有了其他文化所鲜有的特殊内容。道德主体通过比德进行人格理想的构建和人格形象的塑造,既是一种自律又是一种他律,既获得一种寄托,又找到一个范型、一种规约。尤其是比德所蕴育的审美人生境界,使主体自我意识升华到超然藐俗的诗化的境界,给人一种至善至美的感受。

诚然,古人的比德思想不能不受孕育它的时代的局限,但是,瑕不掩瑜,比德的道德意义和人生价值是具有时空超越性的。它具有永恒的魅力,顽强的生命力,在社会发展和文明进化中将愈益表现出特殊意义和价值。它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孕育的一枝奇葩,值得人们深入品味与研究。

注释:

〔1〕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年版,第10页。

来源: 《学术月刊》199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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