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青春日将暮
![]() 最是青春日将暮
李贺生活在中晚唐时代。如果说晚唐是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么中晚唐就是李贺的“最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 李贺死在自己青春的华年,生命永远停泊在27岁。有着足以傲人的国子姓的他,一生不曾有功名,一生不曾有富贵,一生也不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他生活在自己忧伤的世界里,一头瘦驴,一只锦囊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是希腊神话中孤独自恋的最终变成水仙花的美少年纳西索斯,他是莎翁笔下的忧郁的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他自伤自怜自怨自嗟。 因避父亲的名讳,李贺终生不得参加殿试,纵有天赐诗才,却永远徘徊在官场之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孱弱的身体里有热血,有关山,有建功立业的大梦,可是他生不逢时,盛唐的太阳已经西沉,李唐江山笼罩在一片如血的残阳里。梦中他也曾一身戎装指挥着千军万马。西北边陲牵引着他多愁善感的心,他演绎着自己斑斓的梦:“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是世界上最纯正的黑,配上世界上最辉煌的金,超现实地表达他永远的向往与憧憬。那个所在叫雁门关,是让那时天下所有男儿沸血的地方;那个场景叫战争,是血与火的焦灼;那个故事叫牺牲,是豪情万丈,是义薄云天,是家国担当;那个主人公叫太守,是李贺倾尽一生也未曾达到的彼岸。 李贺短暂的一生不断被主流生活边缘化,被生活边缘化,甚至被自己的健康边缘化,被命运边缘化。 于是他只能拥有了自己的那个“天国”,那个“冥界”,他似乎幻化成了屈原笔下那个哀怨的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游走在神话里,游走在鬼魅中。 有人说陶渊明的理想国在人间的桃花源,李贺的理想国在天上,“云楼半开璧斜白”的天上。那里天河夜转,那里玉宫桂落,那里龙耕烟草,那里王子吹笙,那里优美闲适,那里春光永驻红颜不老。 李贺永远年青,却是青春暮色,他的生命承载太多的感伤和无奈。 更多的时候,李贺这个敏感天真执拗的大男孩恍惚在自己的幽冥界中。 那是“冷红泣露”“蛰萤低飞”“鬼灯如漆”,那份缠绵痴爱悱恻低徊芬芳凄迷,分明来自屈子来自楚辞,来自山鬼来自湘夫人,却有着李贺式的独特的深情飘渺和幽怨的情感印记。 尤喜李贺的《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充满自然之美灵异之美的苏小小的幽魂一出场就满是无法诉说的孤独和感伤,击中了我们心灵最柔软最深情的部分。
苏小小的双眸是最深的情殇,是最满的伤感,是最热的幽冷。 屈原笔下的山鬼带着屈原式的孤高孤傲纯洁芬芳,虽然自怨自嗟,却分明有着一种楚文化的柔中有刚的浪漫神秘,有更多的孤芳自赏,有《离骚》式的难以排解的反复的自我的确认。山鬼有着太多的人间的热度,即使爱而不得,希望也和绝望并存。 就像山鬼是屈原的影子一样,苏小小的幽魂是李贺的别名。 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她含泪希望成灰地注视世界的样子正是李贺一生的姿态。“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没有比“无物”更绝望的绝望,没有比“不堪”更无奈的无奈,没有比“烟花”更飘渺的飘渺。“冷翠烛,劳光彩”,苏小小的世界没有光和热。蜡烛的光焰都是暗淡的绿。 李贺是鬼才足以惊天泣鬼,破石惊天。他的想象力从他的敏感的心灵里放飞出来,奇幻奇异。将那幽冥的世界表现得如此绝然超然,如此的绮丽秾艳。 蜡烛都是冷的,这是怎样炽热如焚的寸寸肝肠。 整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懂你,苏小小。无论你怎样美丽美好,怎样坚贞幽怨,怎样一往情深,你永远死在最深的孤独里。没有比“西陵下,风吹雨”再深的孤独与寂寞了。那正是李贺的情怀。那太阳都难以照到的西山,一片凄风苦雨,那个最敏感最富才情的诗人李贺注定孤寂幽冷成一个断肠句。 李贺一生都在等待朝廷抑或是主流社会的那一声召唤,就像苏小小一生都在等待心上人那辆“油壁车”和那匹“青骢马”。 李贺写苏小小的美丽真是干净利落漂亮。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草茵松盖风裳水珮,没有比这再美的美,是天然的一段风流妩媚。没有雕饰没有工巧,美得皎洁美得纯粹。 草茵车盖,是绿色,是黛绿冷绿,是处子般的圣洁,是冷艳孤高。风裳水珮是飘渺是玲珑是有声中的无声,似真似幻,是圣水天姿。 幽冥世界中的苏小小仙风道骨,玉洁冰清,吸风饮露。 屈子的山鬼一定和他自已一样饮食芬芳的,那是对人生的暖意的美好的眷恋。李贺的苏小小是一种令人心疼的冷凉,无形无影无踪无痕。风是衣裳,寂寞深山的流水是她的玉珮玉环。 李贺用四个最简洁的比喻句写出了苏小小的绝美,独特而又难以超越,横绝百代。 李贺是多情的。他的多情不仅表现在他对苏小小这个美丽而又哀伤的女子那种来自心底的最深的懂得,他对一座铜像也会有痛彻心扉的悲叹怜悯:“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送别时,他对朋友说“天荒地老无人识”,没有比这更生奇夸张的造语。天都荒芜了,大地都已老去,在这样巨大的时空里,李贺却无人识得。深情,对天地的深情使李贺悲苦激愤辗转成病成疾。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 “斫取青光写楚辞”,只有有着屈子热烈的爱的李贺,才可写“楚辞”,愁肠百结,百匝千遭,字字血泪。“无情有恨”更是反语,愤懑语,“无情有恨”的是春竹,有情无恨的才是李贺。《红楼梦》里宝玉经常对着花儿鸟儿独自说话,宝玉是爱博而心劳。他是大观园里最早感受到人生的悲凉与虚无的人,极具慧根与灵性的李贺何尝又不是如此。“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 在李贺的所有诗歌里,苏小小更像他的自画像,哀伤婉转成有光无焰的凄迷 。苏小小的形象也开启了蒲松龄状写美丽多情的花妖狐怪的创作先河。 红颜难久,容华易谢,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李贺伤逝,为天下所有美好事物的消逝而泣血。 “南园十三首”组诗的第一首是这样的: 花枝蔓草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女子如花,花如女子。入诗人之眼的花枝蔓草红白一片。李贺用红白两色写花写暮春别有情致。李贺最会用色,他的诗被称为百衲衣,他的诗一向色彩斑斓,以秾艳见称。南园的花草,白是“小白” ,红是“长红”,这两个颜色的修饰语更是自有一番意味:怜爱,珍重,伤逝,悲悯之情尽在其中。“越女腮”的联想更见诗人那一番疼爱之情。 伤春的主题体现了我们民族的根性。《左传》中就有:“春,女悲;秋,士悲。”而这首绝句的第三句更是陡转直下,越来越奇,力重千钧。“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又是那彻骨的怅惘。在诗人痴情的目光里,恍然照见葬花的黛玉,正是那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也正是大观园众女儿的归宿,死的死了,嫁的嫁了,三春过后,众芳陨落。 李贺的心中究竟有多少深情有多少爱恋,又有多少壮志难酬。 毛泽东最喜李贺的诗,如果真是这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领袖毛泽东在李贺诗中读出的一定是那番寄托遥深,那番莫测的虚实变化,那番鬼没神出非人力所及的想象,对生命对美好事物深深的爱与无奈。也许还有更多。 毕竟李贺是一种独特的美与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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