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为《经济学家告诉你》原创首发
菁城子 一 今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两只熊成了明星。一只是莱昂纳多在《荒野猎人》里博斗的熊，另一只是动画片《熊的故事》的主角。智利人 Gabriel Osorio 执导的这部动画短片斩获智利历史上的第一个奥斯卡奖。这部电影讲了一个熊家庭的故事。熊父亲被军人掳走囚禁，与家人骨肉分离。后来它冲破重围，重获自由。这样的故事显然是有所指。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智利经历了军事独裁统治，很多人被扔进监狱，或者被驱逐出国。导演 Osorio 的爷爷就是其中一员，他先被投入监狱两年，后流亡英国，此后音讯全无。导演 Osorio 在获奖之后声明说，电影创作的灵感来源于爷爷失踪。正如那只熊被抓走一样，爷爷到哪里去了呢？他现在身在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这是很多家庭都有的疑问。导演说，能够让观众想起那些他们深爱的人，还有这些人对自己生活的意义。
如此温暖辛酸的电影，背后还有悲怆的历史，想不打动人都难。如果文章在这里停笔，那只是做个简单的电影介绍。我想说的是，电影背后的历史没那么简单。 二
2014年罗辑思维播出了一期节目谈阿根廷历史，这期节目由我策划，其中大篇幅讲到智利。1973年上台的独裁者叫皮诺切特，他是智利历史上最有争议的人物。想让这场控诉发挥真实的力量，就有必要还原1973年前后的智利历史，看看那可怜的熊，可恶的军人，他们在历史中的真实样子。
1970年社会党人阿连德通过选举上台。这是南美历史上最狂热的左翼分子。阿连德一上台就强力推行国有化政策，大量土地、农场被收归国有，工厂和矿场被征收，政府大幅提高工资水平，规定不切实际的福利待遇。可想而知，这种政策带来了可怕的灾难，智利经济陷于崩溃。 1973年，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推翻阿连德政府。议会被解散，前政府官员被大量逮捕驱逐；工会被取消，一切游行示威活动都受禁止。皮诺切特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如果没有我的允许，这个国家的一片叶子也不能动。” 民众被剥夺参与政治的权力，在经济领域却获得极大自由。阿连德政府征收的财产被陆续归还，国有财产重新私有化。所有国企都被拍卖，关税降至世界最低水平。货币发行也被严格控制，智利银行重新实行自由定价的利率。智利改革的总设计师是大名鼎鼎的弗里德曼，执行者是一群留学芝加哥大学的年轻人。
从历史经验看，一帮海外归来的年轻知识分子掌握权力，改造国家，结局通常是很糟糕的。智利人非常幸运，这帮“芝加哥小子”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妄人。他们在芝加哥大学学习，师从自由主义大师，对经济规律有着正确的理解。皮诺切特掌握权力，决心将“智利变成一个企业家的国度，而不是无产者的国度”。这群年轻人应时应运，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可以说是“苟因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智利走上自由市场的道路，迎来了长期的繁荣。历史处处是惊险，总会有国家交上好运气。
智利是今天南美洲唯一的发达国家，也是世界上经济自由度最高的国家，起点正是皮诺切特时代。在此之前，智利实际已一片混乱。如果没有及时制止阿连德疯狂的社会实验，智利会变成什么样子？在一个狭长的山地国家，外界力量难以介入，一旦发生红色高棉式的屠杀，死个上百万人都是正常的事情。这种预估绝非夸张。就在1973年政变前夕，执政的“人民团结阵线”党争激烈，大清洗一触即发。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那意味着无数人头落地，智利将成一片炼狱火海。站在历史这端看，你会觉得皮诺切特非常可恶吗？
三
不管怎样说，军政府统治时期很多人被杀害，投入监狱，驱逐出境，这些都是不可抹煞的事实。随着军政府垮台，智利社会正常化，很多罪恶逐渐露出水面。
据说调查人员发现，很多埋葬遇害者的棺材里装着两具尸体。皮诺称特称，“这是节省空间的埋葬方式”， 一副毫无人性的军人嘴脸。2004年，智利附近海域发现一批铁轨。当地媒体报道，当年军政府抓获10名左翼政党最高领导人，把他们绑在轨条上用直升机扔进大海。军人发起疯来对付反对派，手段真是别具一格。
皮诺切特说过一句有名的话：“对付靠暴力和花言巧语弄选票上台的左派，你必须采用同样手段才能让他们老实。”确实，军政府不择手段，热衷搞政治暗杀。流亡国外的前陆军总司令、内阁成员都没有被放过，分别被暗杀在阿根廷和美国。左翼党人在皮诺切特统治时期遭遇了毁灭性的失败。 残暴的统治迫使10多万人流亡国外。军政府杀害了多少人？据详细统计，2095人遇害，1102人失踪，还有3万多人声称遭到酷刑折磨（其中2万8千份证词被认为合法）。这个数据的可信度很高，它来自军政府垮台后的“政治犯和酷刑委员会”。这个委员会设立之目的，正是收集军政府统治时期的罪行。
绝对地看，3000多人遇害和失踪是不小的数据。被杀害和驱逐者多是前政府支持者——前政府官员、社会党人、左翼人士、工会成员、教授、学生。大多数暴行发生在政变时期，超半数逮捕审讯发生在军人掌权两三个月内。这场乱局更多带有政治斗争，迫害异己的意味。
考虑到军政府统治长达17年，和同类型政府相比（比如说邻国阿根廷），这场人权灾难还不算失控。一般人感觉，17年军事独裁必定闹得天怨人怨，民不聊生，正如很多失败国家展示的那样。事实却是，智利长期社会稳定，经济腾飞建立在真实的和平环境之上。
四
很多人会站起来指责我为独裁者辩护。智利转型再成功，后来经济发展再成功，皮诺切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怎样说都不光彩吧。那我为什么大费笔墨，详细解释真相，指出《熊的故事》背后还有故事呢？
文艺作品里，我们总看到一些脸谱化设定，好人自带柔光，坏人煞气冲天。这种设定不仅出现在阶级斗争为纲的作品里，就是获奥斯卡奖的动画电影也不能免俗。
在很多人看来，军事独裁就是邪恶的代名词，他们杀戮异己，祸国秧民，毫无理性可言。在他们治下，除了横遭不幸的平民，就是萧杀恐怖的气氛。《熊的故事》里，熊家庭融融乐乐，温馨和谐，紧接着莫名其妙冒出一群手持棍棒的军人，挨家挨户搜查、无缘无故虐打，再把它抓进马戏团表演。是非善恶不是很清楚吗？ 遗憾的是，真实历史并非总是善恶分明。皮诺切特无疑是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然而却不是失心疯的暴君。他是一个目标明确，手段狠辣的军人。为挽救祖国命运，他毅然地跳进历史洪流。晚年他在回顾自己的冒险举动时，不无感慨：“我多么希望根本不需要1973年9月11日的军事行动！”他承认，自己的统治给一些智利人带来难以愈合的创伤，不过他仍深感到自豪：“我接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而移交的则是一个具有坚实基础、旺盛未来的国家。 ”2006年皮诺切特寿终正寝，享受的是灵柩覆盖国旗的风光大葬，数万人瞻仰送别。
不了解军事政变背景，智利转危为安，仅仅接受简单的善恶两分，那就无法理解皮诺切特的毁誉参半。至于被抓走的熊和其它动物，其遭遇通常并非无辜。导演Osorio的爷爷，1973年被逮捕流亡的智利人，他们仅仅是历史洪流里不幸的罹难者吗？如果能够详细追究的话，我想答案没那么简单。
当然，必定也有无辜平民卷入历史洪流，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像《熊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动物们在马戏团从事表演，遭受虐待（暗示被逮捕者承受苦役），却不是真实的存在。军政府对长期的监禁虐待没有多大兴趣，他们更喜欢驱逐国外。
五
当然，希望这11分钟的短片讲述复杂的历史，要求是显然太高了。或许，导演只想表达家国不幸，战乱离人苦，于是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简单到只适宜用动画片表达。
若想借助苦难表达深刻，必得在苦难里找出出路。苦难之所以有价值，不在于呈现悲伤，让人动容，而在于它背后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智利为何横遭不幸，被军人政府接管多年；皮诺切特是个大独裁者，为何广受怀念；逃亡者扮演什么样的历史角色，除了怜悯，还应该施予何种评价；这场悲剧结束，智利人应当吸取何种教训，从而指向富有希望的未来？这些都需要深入的洞察，本文算是提供一些这方面的启示。
本文为本平台《经济学家告诉你》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