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天飞讲西游|第二十六讲:刘全进瓜

 飞月流星 2016-03-15

点击上方
“蓝色字”
可关注我们



“李天飞讲西游”连载,在新浪微博@李天飞大话西游,每日15:00发布,欢迎关注新浪微博。



首先说明一下:今天实在倒霉,从昨天晚上开始,整个楼的网络中断,早晨起来一直折腾这个事,到现在还没修好。所以这篇是用手机信号暂时联网发布的。所以没有配图,就连写文章时参考资料都查不了,只能靠电脑里存的一些资料。这一点,恳请大家千万原谅!


按照原著的进度,今天该讲刘全进瓜。

郑振铎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西游记》就像一条蚯蚓,节节独立,无论切下哪一节来,都可以独立存活。”这句话其实道出了《西游记》中很多故事的真相:这些故事原本就独立的故事,被整体添加到里面去的。刘全进瓜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

本来,“刘全进瓜”故事,在《西游记》里是可有可无的。如果没有读过原著的,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个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唐太宗在地府向阎王许诺,还阳后赠送瓜果。但是去阴间送礼的人一定是要死的,就全国范围内招募这种志愿者。正好均州有个富户,名叫刘全。他妻子李翠莲因拔金钗斋僧,刘全责其不守妇道。李翠莲气愤自缢,刘全悔恨异常,正好见到太宗的招贤榜,就来报名,情愿以死进瓜。太宗让刘全头顶一对南瓜,服毒而死。到了阴间,阎王大为赞赏,决定放李翠莲还阳。谁知李翠莲身亡日久,尸首无存,正好太宗之妹玉英宫主命该猝死,于是借尸还魂。太宗得知真相,厚赐二人,夫妻还乡。

这个故事的基本情节,如果抽出来看,就是丧偶和复合。中间借助了超自然的力量。这样的故事,很早就有,例如《列异传》里的故事:

有个叫蔡支的人,来到泰山旁边,忽然头一昏,眼一闭一睁,啊杭,进入了泰山府君的宫殿(看着眼熟?不是贫道图省力啊,真是和前天那个胡母班一样)。泰山府君请他给外孙送封信。蔡支说:“您外孙是谁?”泰山府君说:“我外孙就是天帝。”

蔡支骑着府君给的马,眼一闭一睁,啊杭,进入了天上的太微宫殿。天帝接到信,很高兴,说:“你夫人死了三年了吧?我为了报答你,放她回去。”就叫人把蔡夫人带来,把她的名字从死簿中删掉,添进生簿里,放她和蔡支一起回去。

蔡支苏醒过来,发现他还在泰山旁边。赶紧回家,挖开了夫人的坟,果然见她已经活了!

这个故事和前天贫道讲的胡母班送信的故事差不多。前半段全都一样,一个凡人走着走着,眼一闭一睁,啊杭,进入了阴司,人家请他送信,只是前者作为报答,把胡母班父亲免除了苦役;这里作为报答,把蔡夫人放还了。

所以古往今来的这类故事,编来编去,讲的都是一件事,就是亲人的无常。这种事,在古代,在今天,太多太多了。

亲人去世,生人最大的梦想,当然就是去阴曹地府看望一遭。至于怎么去,安排什么原因去,怎么收场,这些其实都是技术问题。所以前天我们看胡母迪见到了阴间的父亲,阴间的父亲又招来阳间的孙子。儿子想见父亲,爷爷想见孙子,这才是这些故事编出的深层动机。

所以大家发现没有,这种故事里,不停地换的,才是一直不变的。一直不变的,才是可以随便换的。比如这种故事里,不停地更换父子、祖孙、夫妻……才是作者真正要说的内心深处的人性;入冥、还阳这种套路,才是固定化的程式,是借来用一用而已的工具。新的工具不断开发,老工具不断升级换代。然而人性与亲情,从来就没有变过!

这种情感,体现在文人笔下,这就是带着无限悲凉的悼亡诗,例如元稹写给他早亡妻子韦丛的《遣悲怀》三首。这三首诗格外有名,就是没背过的,也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妨将这三首诗挑出几句,重新排列组合一下,简直就可以编出一篇《元稹进瓜》的故事了!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我们看,《刘全进瓜》涉及到的元素,这里其实都齐全了。比如金钗,不管是斋僧还是打酒,金钗永远是小夫妻的珍贵之物,起码也类似结婚戒指,是一种纪念物。就算刘全有“万贯家私”,李翠莲拿两个馒头斋僧,刘全何至骂她“不守妇道”?可见金钗这件东西,在刘全心里是极重视的。李翠莲死后,刘全竟愿撇下家私、抛弃儿女,一死相从。可知他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因梦送钱财”其实就是刘全送瓜。最后两句,自然也可解作我们约好长相厮守,今天居然成真了!无论是元稹的诗,还是刘全的故事,我们可以读出同样的夫妻情感的深沉!

这种情感,在《西游记》里表现得还不明显。因为这种故事毕竟是平民百姓编的。清代张大复的《钓鱼船》,就已经把这位刘全(改名叫吕全)写成一个极为重情的人了。吕全唱“然而这种情感我妻恩义钻心入髓。思量再得逢伊,除是黄泉重会。愁肠泪眼,愁肠泪眼,无穷无际。心焦身悴,且徘徊。我无意于人世,结个来生再世期。”最后吕全不要高官厚禄,只要钓鱼船一只,夫妻二人相携相伴,驾小船隐入泾河的烟波浩渺之中了。

这里多扯一句,小说里的人物,叫什么名字,也是有讲究的。日常生活中张王李赵几大姓很常见,可这种概率决和小说里的主角姓氏不一致。比如小说里的女主角,甚少什么张姑娘、李姑娘,起码也得是韩姑娘、萧姑娘。刘全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平头百姓。改叫吕全,一转身就变作了高士了!

还有就是这位御妹李玉英,在花阴下散步跌死,她当然是一位配角。但是《西游记》写成她跌死,也是有些不合情理。我们在湖北丹江口吕家河的《刘全进瓜》的唱本中,李玉英的死因,是这样的:

秋千打在九霄云,打个仙女下凡尘,打个黄龙三转身,打个童子拜观音,珍珠卷帘打得轻,打个秦王乱点兵。小鬼上前割断绳,皇姑掉地在流坪。

这里是说皇姑闺中寂寞,到后花园去打秋千,不想绳子断裂(当然可以解释为是小鬼割断的),从而跌死。这个情节就比《西游记》中扑通一跤,就没再起来合理多了。

而且,因打秋千而摔死,还真不是这篇故事的原创。贫道看过一篇讲沉香救母的民间说唱(忘记了名字),其中也说沉香荡秋千不小心摔死,后被仙人救活,才获得了非凡的神通。好像秋千这种游戏,本来就具备一定的危险性。一个孩子开心荡秋千游戏的时候,突然摔死,这种巨大的反差足够震撼人心,所以不断地被演。有个赵毅和叶青青演的电影《小六》,这个故事就是以秋千为线索的。讲的是一个智障青年小六,靠捏泥人生活。谁知他妈妈不幸跌倒,摔伤头部而死。悲伤中,小六认识了一个漂亮女孩。他带着女孩去大庙前荡秋千,结果不幸姑娘摔死了。这个电影把《西游记》和民间故事的御妹死因全都借鉴到了。

像《西游记》这样的小说,在明代还有许许多多。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刻印出来是书商为了牟利的。所以我们看到《四游记》、《女仙外史》等等。说到底,这是一种商业文学,而不是文学家的纯文学。

因为是商业文学,就不免向里面嵌东西,把故事情节拉长、变复杂。虽在大作手也不能免。古代的说书人,往往也充当了这样的作家角色。

其实大家想:一部评书或“平话”,是顺着讲下来的。听众是靠流水性的“听”,而不是看电视剧和阅读来接受这些故事的。在没有录音的古代,听众更无法倒回去查阅先前的情节。而且有些评书,是一面说一面编的。他未必就有一部完整的底稿——假如他要写完底稿再去说书,这几个月的饭钱谁给出?他开始说前几回的时候,后面的故事,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现编。所以后面照应不到前面,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就是现在,贫道日更一篇,明天是什么内容,千真万确,贫道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如果大家把这二十几章合起来看,一定会发现有些矛盾。前面说这一章讲这个问题,怎么后来忽然忘了。这就是连载性文学的特征。

而且就算有了一个底本,说书现场是千变万化的。说书人要叫座,一定要体察听众的反响。他不可能那么死性,不管听众反响如何,都要对着一个底本从头讲到尾。没有比这事再蠢的了。他总会临时调整,这里删点,那里加点,现场抓几句哏。甚至还会把一篇短故事临时敷衍开来。说白了一句话:听众实际上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参与了创作。

一部文学艺术作品,什么时候会前后照应下来、内容固定下来、逻辑合理起来?答案很简单:1、在没有互动之后。2、非集体创作之后。3、这部作品牛了起来之后。

好比作家给出版社写的小说,读者根本不知道作家在哪里,也没处去找他。一部电视剧,拍出来就在电视台播。甚至在广播电台播的评书,都比茶馆里的评书趋近于定本。因为只要书没印、剧没播,作者就有充分的时间调整故事。所以呈现给大家的一定是完整、合理的剧情——除非这作者水平太烂了!

所以我们经常听说侯宝林先生,使很多传统相声趋于定本化,这正是当时相声从地摊茶馆走向电台电视台的特征。而今天相声又从电视走向茶馆,于是我们去德云社听郭德纲先生的相声,就会发现怎么同一个题目,郭先生说的前后不一样?或者同一个包袱,怎么在这个相声里用了,那个相声也在用?最有意思的就是《八扇屏》和《八大改行》,这两个题目就告诉我们:里面的内容是可以随意抽换增删的。而且八扇屏也不止“八扇”,据说有20几个。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会对《西游记》里忽然出现一篇情节有些游离的“刘全进瓜”不感到奇怪了。


李天飞《西游记》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


本文作者:李天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现任中华书局文学室编辑。责编有《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藏徐悲鸿书札》、《张籍集系年校注》、著名学者编年事辑系列等。个人著有《西游记》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亦工诗词、书法。宗二王帖学一路,发表有文学、经学、书法相关领域论文及书评、随笔多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