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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忠

 昵称535749 2016-03-22

2016-03-21 21:01 | 豆瓣:海淀区西岛秀俊

妈妈和小姨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1981年的6月6日,农历五月初五,芒种季节。

据妈妈回忆,那天早上,天空是阴沉沉的,像要下雾,又像要下雨。姥姥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床给全家做早饭。早饭是姥爷做的。很糟糕。粥糊了,馒头一股子焦味。姥爷面色发青,眼睛里尽是红血丝。他是村支书,在妈妈和小姨的印象里,他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手心布满老茧,下田做活,一人顶仨。姥爷总是充满威严,没有姥姥从中调解,家里的孩子很少敢正眼看他。

小姨嘴角微微抽动,细声细气地问:“妈妈去哪儿了?”

姥爷放下饭碗,抹了抹嘴:“她身体不舒服。”

说完,姥爷便往门外走去。外头有一帮村民在等着他,如今是农忙季节,很多事要做。那是改革开放的春天,是包产到户的春天,身为村支书,爸爸肩上的担子很重。少了他,村子似乎都快转不动了。

妈妈和小姨瞪着桌上的空碗空盘,良久无言。

两姐妹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她们想起昨晚的梦——也可能不是。她们仿佛听到些声音,混杂着风声,雨声,时不时地敲击着她们的耳膜。像是野兽的尖叫,又像是人的呻吟。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拿起碗筷,去厨房里冲刷干净了。快到妈妈上学的时候了,但她知道,今天是不能去的。她不能把5岁的小姨一个人丢在家,更不能怀揣满腔心事,走五里地去上学。虽然她只有11岁,但她隐隐觉得,有些事不对劲儿。

“姐姐?”

“嘘——”

妈妈领着小姨,往姥爷和姥姥的卧室走去。那间卧室是家里的禁地,除非姥爷开口答应,两姐妹绝不允许私自踏入半步。有时放学早,姥爷还在外头干活儿,姥姥会瞒着他,偷偷让两个女儿进屋玩。进来吧,姑娘们——姥姥用清脆的声音叫唤道,两姐妹欢天喜地走进屋去,缠着姥姥的脖子,听她讲讲当年在城里的生活,看她翻出压箱底的珍藏照片,偶尔还能吃上两颗糖果,姥姥说,这是城里的远房亲戚寄来的。很多年以后,我也看过一张姥姥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刷着两条大辫子,穿一条时髦“布拉吉”,那是苏联来的进口货,是五十年代女孩们梦寐以求的奢侈品。姥姥咧开嘴笑着,眉目清秀,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两姐妹走到卧室门口,黑沉沉的木板门虚掩着。妈妈对着门,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伸手推开了。

“妈妈?”妈妈怯生生地喊道。

“妈——妈?”小姨的声音更像在抽泣。

姥姥斜躺在双人床上,脑袋侧偏着,一条胳膊搭在床沿上,半个胸脯裸露在外头,半眯着眼,大张着嘴,急急地喘着粗气,像头刚耕完田地的牛。两姐妹惊在门口,不知该走进去,还是该退出来。她们从没见过姥姥这副模样,平时,就算是去割草喂猪,姥姥都一定要打扮得整整齐齐。

过了好半天,妈妈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妈——你是生病了吗?”

姥姥没有回话,飘荡在屋子里,仍然只有她粗重的喘气声,间杂着几声低微的呻吟。直到妈妈又开口问了一次,姥姥才勉强抬起头,抓过一件衣服,搭在胸口上,低声说:“天,你们在那儿做什么,你,还不去上学,现在都几点了——”

妈妈和小姨冲去床前,扯住姥姥的胳膊,语带哭声地问:“妈妈,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如今回想起来,妈妈说,姥姥的脸上有淤青,额头也裂了一块,她不是生病了,她应该——她应该是被人打了。

姥姥轻轻推开两个女儿的手,低声说道:“姑娘们——别碰我,我身上疼。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但我又不知该到哪儿去好——哎,姑娘们,要我真的走了,你们该怎么是好——”

两姐妹听到姥姥梦呓一样的胡言乱语,心里更怕了,哇地一声,争先恐后地哭了出来。

“哎,姑娘们,”姥姥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轻轻拍着两个女儿的背脊,“安静点儿,你俩死孩子,妈妈哪里都不去,妈妈爱你们,妈妈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姥姥的手又细腻又温柔,两姐妹渐渐停止了哭声。妈妈说,那个时候,姥姥轻轻拍着我们的背,和平时一样,害我们以为,一切都很好,真的什么也不会发生,如今想来,实在是太傻了。

一语成谶。第二天早上,妈妈和小姨是被姥爷的怒吼吵醒的,姥爷疯了似的,在家里的大小房间里穿梭着,翻箱倒柜地搜寻着,嘴里大声喊着姥姥的名字:“婉君?!婉君——?!”

1981年6月7日清晨,姥姥失踪了。从此,再没人见她回来过。

村里没人知道王支书的漂亮老婆去哪儿了。但大家都觉得自己清楚,她为什么会走。从一开始,她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大山里的小村庄,一有机会,她就会跑的。

她搞破鞋,人人都说,她对丈夫不忠。她肯定是跟男人跑了,抛家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今年才三十六,比王支书整整小十岁,只要跑回城里去,还能过好日子。她本来就不是村里人,当年随着知青大部队一起到这里来的。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到后来,父亲在动乱里被批斗致死,母亲改嫁,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几年以后,一起来的知青陆续回城,没人帮她说话,她也无处可去,在本地人的撮合下,一咬牙嫁给了村支书。大家都觉得不错,王支书虽不是城里人,年纪也大了点,但人老实,家境也不坏。在众人刚能填饱肚子的时候,王支书就盖上了自己的小楼房,能住小楼房,就算是城里女人,也不该有什么怨言了。

可她还是不安分,还是要搞破鞋!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跟着王支书去了趟县城,在那里就跟从前的老相好搞上了;有人说,上次省里来了个调研队,不过三天,她就跟领头那个眉来眼去。城里女人就是不安分,为了自己好,老公孩子通通可以不要。可见,娶了城里人是必定要倒霉的,认她再漂亮又如何呢?不仅生不出儿子,还会随时跑路。

她一起带走的,还有一只棕红色的皮箱。那是当年她作知青时,从家里带来的。姥姥珍爱那个皮箱,甚于珍爱她的老公,在这个村子里,那是唯一属于她的东西——在有孩子之前。

箱子里装着两条“布拉吉”,一套内衣,和几本前苏联作家的小说。

妈妈如今还会冲小姨抱怨,姥姥失踪后的头一年里,小姨夜夜不能安睡,常常在半夜惊醒,哭闹着,挣扎着,要去找姥姥,像个夜半啼哭的小婴儿。妈妈只好抱着她,不停地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那段日子,妈妈白天要上学,放学后要回家割草、喂猪、洗衣服、煮饭,晚上却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一年下来,瘦了十多斤。她就是在11岁时停止发育的,导致如今的个头不到一米六。

每每说到这时,我都会追问,姥爷呢?姥爷怎么样?他会发脾气吗?会打骂你和小姨吗?

妈妈不回话,像根本没听到我说了些什么。小姨靠在沙发上,言语暧昧地说:“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农村男人是爱小孩儿的——起码,表面上看不出来。”

妈妈半闭着眼,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不愿再说下去了,这些回忆只会勾起她的痛苦。我见过几次姥爷,印象中,他是个安静又阴沉的男人,脸上没有表情,轻易看不出他内心的涟漪。不知他是一直如此,还是在姥姥失踪后才变成这样的。

“你姥爷他呀,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小姨接过话头,用她一贯的高音调说道,“从那以后,他的自尊心更强了,里里外外,没有人敢当面提起这件事,半个字都不敢。”

“噢,是的,爸爸很硬气。这可能,是咱们从他那儿遗传到最好的东西?没这点儿硬气,可能到现在,咱俩还窝在那小村子里。”

“也许吧。不过,骨子里讲,咱们还是像妈妈多些。要不是她坚持让咱们上学,开拓眼界,如今咱们也只是两个村妇,生了一堆孩子,胸脯已经垂到了肚皮。”

据小姨说,姥爷虽然读书不多,却不是笨蛋。恰恰相反,中国农民有一种精明而狡黠的第六感,像山里的野兽,能嗅到很多预示的气味,好像天启一般。姥爷知道,或者应该能感觉到,即使他和姥姥结婚十多年,即使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即使姥姥如今已经无亲无故,她的心,始终不在这儿。虽然她嘴上没有说过,只是静静地生孩子,煮饭,割草,喂猪,洗衣服,和丈夫相敬如宾,像所有的农村家庭主妇一样。

当然,这只是妈妈和小姨表面上看到的,姥姥和姥爷究竟处得怎么样,没人知道。

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循的。明里暗里的,姥爷表示过,他得有个儿子,怎么也得有个儿子。姥姥却不太乐意,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再生下去,精神和身体都会有很大负担。再说,家里的状况虽不算差,但也说不上多好,要供三个孩子吃饭念书,不太现实。而她却一再坚持,就算是女孩子,也一定要上学念书。

姥姥失踪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变成了一个不能说的人,连名字也不能提起。以姥爷的硬气,他无法原谅妻子的不辞而别,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残忍至极的背叛,比杀了他还要难过,这让他村子里抬不起头,甚至隐隐动摇着他村支书的地位。不仅姥爷,妈妈在学校里也觉得丢人。姥姥变成了当地的一个传说。她的荒淫故事被传得绘声绘色,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有人说,她后来嫁给了城里的一个大官,又生了好几个孩子,那大官,年纪大得够当她爸爸!还有人说,她被王支书赶着几十里地,又抓了回来,关在家里的柴房里。

“那姥姥到底去哪儿了呢?”我问过妈妈,“后来你没有找过她吗?”

“去哪儿了?失踪了啊,不见了啊,去成都了啊,去北京了啊,有什么关系呢?她一言不发地丢下我们走了,我为什么要去找她?没必要。我们原谅她了,我早就忘了她了,我一点儿都不——一点儿都不想她。”

妈妈冷冷地说。

“可那是你妈妈——”

“我没有这种妈妈!”妈妈愤怒地打断我的话,“她给我带来过什么?我要一个人做家务,照顾妹妹,受爸爸的气,去学校里还抬不起头,这是一个11岁的小姑娘——应该承受的吗?她自己吃不了苦,就去搞破鞋,就随随便便跟人跑了,她有没有想过丈夫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别的不说,我跟你爸离婚这么多年,我有没有丢下过你一次——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姥姥——她把我当什么了?小猫小狗?觉得累赘了,随随便便就一扔不管了?你从小娇生惯养,你根本不知道,农村有多苦,农村的女孩子有多苦!我刚小学毕业,你姥爷就想让我辍学——你自己想想!但我知道,我从那时候就知道,我要不读书,我一辈子就毁了,我只能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我又哭又闹,他才勉强答应我上初中,我每天走十多里地去上学,去镇里,我是班里唯一一个女孩!我现在什么都好,我有钱,有工作,有房子,还有你,我什么都不缺,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些想不开?”

我不说话。我知道,妈妈受了很多苦。她拼命读完初中,和姥爷大闹一场后,到城里上了中专,毕业后拼命工作,攒钱给小姨念书考学,这才彻底逃离了那个小村庄。和爸爸离婚后,她一人带着我,再没打过结婚的念想,里里外外全靠自己一人支撑。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像姥爷了,安静的,阴沉的,一言不发的,面无表情的,虽然她从来不承认。

相比之下,我还更愿意亲近小姨些。

“当时——有没有什么迹象?姥姥有没有提过她要去哪儿?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信到过家里?”我缠着小姨,逼她拼命回忆。

“没有,”小姨摇摇头,“你姥爷后来到处找过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报警吗?”

小姨笑着说:“报警?傻孩子,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哪里还敢报警呢?在本村丢人就够了,难不成还要丢到镇里去吗?”

“那你没有想过找找姥姥吗?”我不死心,继续追问。

“没有,”小姨摇摇头,“那时我太小——说实话,我已经不太记得她了。对我来说,你妈妈,对我,更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很小的时候,在躲开你姥爷打骂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果我们逃得够远,把自己好生藏起来,再等久一点儿,他总会消气的——而那些苦难,也总会雨过天晴的。”

“是么?”

“再说,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小姨叹了口气,“爸爸都已经去世了。”

姥爷是八年前去世的。那时我上高中,妈妈带着我回乡奔丧。家里的老屋子已经非常破了,处处弥漫着腐朽的味道。我看着姥爷的遗容,有些恍惚,这个老人,直到去世,都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来。我想起念小学时,妈妈也带我回过一次老家,早餐桌上,我嫌咸菜太辣,便叫唤了几声,姥爷立马睁圆了眼睛,眉毛一竖,狠狠地瞪着我,我心头一惊,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嘘嘘,傻孩子,别哭别哭,”妈妈赶紧抱着安慰我说,“傻孩子,姥爷最喜欢你了,不怕,不怕。”

我不知道姥爷究竟喜不喜欢我,反正我是不太喜欢他的。

他身上缺乏人味。他更像一幅画,一尊雕塑,一个符号,从他身上,我看不出丝毫感情。也许他曾经有过,但后来都失去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再多支撑一阵子,或许就能知道他的太太,也就是我姥姥的下落了。2008年,四川发生大地震,家里老屋后面的山坡,被震垮了老大一块。在清理现场时,从数米厚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具女人的骨架。埋在那儿有几十年了,却还很完整。

在铺天盖地的地震新闻里,这条消息很快就杳无踪迹了。警方推断,这具骨架可能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后脑勺的头骨碎裂,是被人用重物敲击导致的,肯定死于谋杀。

骨架旁边还找到一个棕红色的皮箱,里头装着几件衣服,和几本书,都已经碎成了粉末。村里人都说,不知道这具骨骸是哪里来的,他们没有违法土葬,更不可能犯下谋杀这种罪行。

因为骨骸是在老房子附近发现的,妈妈和小姨也曾被传讯过。

“听说你母亲在30年前失踪了。”警察问。

“是的。”妈妈点头。

“你觉得这有可能是她的尸骸吗?”

“不是,”妈妈摇摇头,“她是跑了——不是死了。她跟别的人跑了,这全村人都知道。”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调出那只棕红色皮箱的照片说:“你认识这个吗?”

妈妈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没见过。”

“这是在受害人身边发现的,很老的东西了。”

“我没见过这个箱子,”妈妈一字一句地,平静地回答道——

“从来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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