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经过“每周一会”的讨论后，再看这篇平儿，也是恰恰好的） “平儿”这个名字，总觉得作者是经过了斟酌的。 曹公著书，语言美，意境美，那些大丫头的名字也美得让人心醉，鸳鸯、琥珀、彩云、彩霞、袭人、晴雯、紫鹃、素云、翠缕、黄金莺、白玉钏、抱琴、司棋、侍书、入画，一个个名字有香有色，像是工笔画出来的。唯有王熙凤和薛姨妈屋里的丫头名字质朴无华，王熙凤屋里两个大丫头的名字是“平儿、丰儿”，薛姨妈屋里的两个丫头是“同喜、同贵”。这很切合两个人的实际，薛姨妈和王熙凤都是武将之家出来的姑娘，粗陋无文，给丫头起不出好名字来。仔细品味，这两组名字也不一样，“平儿、丰儿”质朴之中透着雅致，“同喜、同贵”质朴之中透着热闹。 通常情况下，中国人的名字只要不犯尊长的讳，取哪个字也可以，但名字仍有时代差异，男女之别，一些古代人名常见字，现在很少有人用了，今人常用的一些字，古人很少用。阳刚伟岸的字常用于男名，艳丽香氛的字常用于女名。却有一个字，自古叫到今，自男叫到女，毫无时代差异与性别之分，这就是个“平”字。屈平是战国时期的诗人，陈平是西汉初年的人物，今人叫这样的名字也顺畅自然，一点没有沧桑古旧感。 人们为什么喜欢这个“平”字呢？也许是它象征着中庸的人生哲学吧，意味着一碗水端平，化干戈为玉帛，不急不缓，不卑不亢，不偏不倚，不丰不歉，不顾此失彼，不厚此薄彼，是那个“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恰恰好。 平儿的魅力就在于恰恰好。 平儿是红楼女儿中最没有特色的一个，从外貌到性格。平儿的好处就在于她没特色，没特色就是她的特色。 曹公笔下的女儿，大都没有详尽的外貌描写，这样给读者留出最大的想象空间，不像《金瓶梅》中写潘金莲，从头写到脚，像一幅满满的画，一点不留空白，读来只觉浓腴得生厌。 曹公写小姐和青春年华的少奶奶，主要写其仪容形态，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 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王熙凤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曹公写丫环们，语言朴素得多，简笔画一样勾勒一下其主要特征，鸳鸯是“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司棋是“高大丰壮”。袭人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晴雯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贾宝玉屋里不起眼的丫头秋纹，作者也借贾母之口说她“生的单柔”。 平儿是贾府里很重要的一位丫环，作者却从未写她的外貌，大约她鼻梁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没什么可写的。这样的女孩子很容易被归于庸脂俗粉的行列，可是平儿人人都说她美，李纨说平儿“好体面模样，”贾母说平儿是“美人胎子”，一向对女孩子挑剔的贾宝玉也说平儿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这本书前八十回的回目之中有两次出现“俏平儿”之语——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这在红楼女儿之中是绝无仅有的。 平儿的外貌应该是美而不媚，体面而不张扬，不是尤三姐和晴雯那样尖锐的野性之美，张扬恣肆、烈焰繁花，有侵略性和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男人见了心中不安分，女人见了心中不安全。平儿是温暖舒适的平和之美，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男人女人见了都喜欢。 平儿美貌，王熙凤才把她塞给贾琏做妾，用她来拴贾琏的心。她不艳冶，王熙凤才能容忍她，若她是妖媚入骨的狐狸精，王熙凤早视她为潜在敌人，把她赶走或折磨死了，哪会把她留在身边。 平儿是王熙凤陪嫁过来的丫环，王熙凤结婚没几年，四个陪嫁丫头就只剩平儿一个了。那三个丫头哪去了？
这话都说得很轻淡，仿佛一阵风把那三个陪嫁丫头吹走了似的，可是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像春天里刚长出新叶的树，正是生命力最蓬勃的时候，怎么会轻易就死了？我们看看本书里死去的丫头——瑞珠、金钏、晴雯、鸳鸯，哪个不是受了恐惧、凌辱与逼迫，才不得已自尽或者不甘心地死去。 王熙凤的陪嫁丫环不知是受了怎样的荼毒，才无声无息地死了，把美好的生命停顿在含苞待放的青春里。王熙凤对那三个丫环刻薄，对平儿也不会格外宽厚，平儿因为聪明机敏和对王熙凤无保留的忠诚，才避免了被王熙凤打发掉或者折磨死的命运。 王熙凤上有贾母庇护，下有姑母王夫人襄助，掌管着贾府庞大的家业，看上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贾府家大业大，人多事繁，她纵然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她需要一个既聪明伶俐、忠诚可靠又能一天到晚跟随在她身边的秘书和助手，平儿恰好符合这些条件，一个这么优秀的人才，王熙凤不想让她流失了。她要把平儿留在她身边。 西方文学中，经常有女仆或女管家不嫁人，终生在主人家服役。中国不行，中国人讲究“男有分，女有归”，女人一定要嫁人才算一生圆满。女仆要永久留在主人家，要么以男仆之妻的身份留下来，要么以男主人之妾的身份留下来。对王熙凤来说，后一种方法最安全。女仆与男仆结为夫妇，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必然把自己小家庭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给男主人做妾，她就是主人夫妇直辖的奴才，她没有自己的家庭，没有自己的利益圈子，只能全心全意为主人夫妇服务。 平儿比那些死了的同伴好，她毕竟活着，眼下还算有声有色，跟那些嫁了人的同伴比，她未必比她们好，她们可能嫁的人不如意，毕竟有自己的小家庭。平儿什么也没有，主子信任她，她的日子还好过，一旦被主子抛弃，只有满目凄凉。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琏趁着贾母给王熙凤过生日，偷偷与鲍二的老婆约会，被回家休息的王熙凤逮个正着，贾琏与鲍二老婆的私语中提到了平儿，王熙凤疑心平儿背后有怨言，抬手就打平儿。贾琏被老婆捉了奸，心中又气又愧，也打平儿出气。平儿无缘无故被王熙凤和贾琏轮番打，气得哽咽难言。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这八个字足以说出平儿在贾府的艰难处境。 贾府的老爷少爷，除去贾政和年纪尚幼的贾兰，别的都是色中饿鬼，贾琏在这些好色的老爷少爷中是最下作的一个，尽管王熙凤盯得紧管得严，他仍然得点空子就与各色女人鬼混，有时竟然不顾少爷身份，与仆人的老婆睡在一起。平儿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姊妹，孤身一人跟着王熙凤来到贾府，贾琏也不怜悯她。平儿美貌温柔，贾琏也不知疼惜她。 比起王熙凤，贾琏还是喜欢平儿的。第二十一回，他“见平儿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拒绝。第四十四回，他跟鲍二家的埋怨王熙凤“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他动手打了平儿和王熙凤，贾母让他给王熙凤和平儿赔礼，他“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这可以看出贾琏不但不厌烦平儿，还时常念想着平儿，但这念想与怜惜无关，他只是惦念着平儿的身体，如果他能隔三岔五跟平儿睡几回，就没什么惦念了。诚然，世间之爱，总要以情欲或物欲的方式表现出来，但也不能像贾琏这样，只关注着自己的肉欲吧？ 比起贾琏的“俗”，王熙凤的“威”更让人畏惧。几个陪嫁丫头不讨她喜欢，死了的死了，嫁掉的嫁掉；贾瑞调戏她，被她摆布得丢了性命；尤二姐给贾琏做外室，被她骗到家中，百般折磨，尤二姐不得不吞金自尽。第四十四回，一个小丫头不听话，她扬手两巴掌，把小丫头打得两腮紫胀，又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小丫头的嘴，拿刀子割小丫头的肉，吓得小丫头赶紧求饶。又一次她怀疑丫头中有人偷东西，要让她们到院子里饿着肚子跪着碎瓷片晒太阳。对那些犯了错的丫头仆妇，她动辄传二门小厮来打几十板子。王熙凤身边的人大约都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吧。 王熙凤精力充沛，精明过人，心性骄傲，专横嫉妒，她的私人助理不漂亮、不伶俐不行，太漂亮、太伶俐了也不行，又丑又笨她觉得丢面子，太漂亮太伶俐了会夺她的风头。贾府的少爷小姐之中，她最欣赏人称“玫瑰花”的三小姐贾探春，丫头之中，她欣赏伶牙俐齿的林小红。这两人性格上与她有相似性，却不会威胁她的地位，贾探春终究要出嫁，林小红只是个普通丫头。若林小红像平儿一样，是她丈夫的妾，她就不能容忍了，这个女孩子太会钻营。一个丫头凭她怎么钻营，不过由二等丫头钻营成一等丫头，若是贾琏的妾，可就不一样，妾的身份半奴半主，钻营得巧，运气又好，是会威胁主子奶奶地位的。 平儿之所以跟随王熙凤身边多年，王熙凤一直容忍她，信任她，就是因为她“恰恰好”——方方面面都拿得出手，想得周到，却又方方面面不露锋芒，不抢风头。 平儿只身一人，侍奉一“俗”一“威”两个主子，难度不亚于高空走钢丝，她却能恰恰好地站在平衡点上。这不是说平儿没有偏向性，她的心明显偏向王熙凤。王熙凤看上去强势，实际上孤弱，婆婆不疼，丈夫不爱，姑妈经常爱莫能助，奴仆们表面畏服，心中憎恨，平儿再不站在她一边，她在贾府更孤立。王熙凤虽然刻薄，平儿的忠诚她是明白的，平儿有时不顺从她的心意，她喝斥几句，骂几声，并没有改变对平儿的信任。 王熙凤娘家势力强大，又有贾母撑腰，最初那些年，夫妻关系上，她的风头明显压倒贾琏。贾琏时常沦为弱势一方，这时平儿的心就偏离王熙凤，移向贾琏一端。贾琏枕套里藏着多姑娘的一缕头发，差点让王熙凤发现，幸亏平儿藏了起来，这是平儿帮他渡过险关。尤二姐死后，王熙凤撒手不管，贾琏无钱殡葬，平儿偷偷塞给他二百两碎银子，他才埋葬了尤二姐，这是平儿帮他渡过难关。因着这些好处，贾琏虽然知道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也只是憎恨王熙凤，没有累及平儿。 尤二姐的事情上最可见平儿的立场与选择——最初，是她从奴仆们私下的谈话中得知贾琏在外纳妾，出于对王熙凤的忠诚和对贾琏偷鸡摸狗的不满，她将此事告诉了王熙凤，这时她大约以为尤二姐是个鲍二老婆那样的淫贱妇人吧。及至尤二姐被王熙凤骗入府中，她才发现原来尤二姐是个容貌美丽头脑简单的女人，面对王熙凤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迫害，她毫无招架之力。这时周围的人都站王熙凤一边助纣为虐，倒是平儿转变立场，怜悯尤二姐的处境，偷偷跟尤二姐说几句知心话，拿钱做点好饭菜给尤二姐吃。恨得王熙凤骂她——“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平儿在王熙凤和贾琏之间左右逢源，并没有人觉得她狡诈、阴险，就是她虽然对王熙凤言听计从，但从未丧失良心和原则。 贾琏和王熙凤明争暗斗，家庭的天平时常失衡，平儿像一只法码，总是悄然移向分量轻的一边，使得眼看失衡的天平又回到平衡状态。如果没有平儿巧妙的平衡作用，这对夫妻不知闹到怎样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王熙凤性情刚硬冷峻，温暖柔和的平儿在她身边，像是给她裹了一个绵软的保护层，缓冲了她出击时的力度。她跟王熙凤都明白贾府里人心的险恶和人际关系的复杂，不同的是，王熙凤喜欢逆流而上，闹大动静，既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威风，又可以浑水摸鱼，大捞好处，平儿却尽量理顺各方关系，息事宁人。坠儿偷金镯子、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让王熙凤处理，必定是毒打和体罚，满府都是丫头们的哀号和阴险小人幸灾乐祸的诟谇。平儿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她悄悄传唤当事人，在大部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悄悄把事情解决，避免了可能出现的风波。 贾府里，人人都说平儿好，其实，论人缘，袭人并不比平儿差，只是，袭人的好有着明确目的性，为了落个好人缘，她时时留意，处处用心，心机太重，让人无法无遮无拦地喜欢。平儿的好源于她内心的通透、明澈，无心机，无功利，像一泓清亮的溪水，可以放心地亲近她。心如枯槁的大奶奶李纨都羡慕王熙凤有平儿相伴，遗憾亡夫的姬妾无一个像平儿。确实啊，平儿这样的女孩子，谁不想留在身边，长长久久地做闺中女伴呢！哪怕是以丈夫之妾的名义留下来也是好的。 “精读红楼”系列有声版已经推出，欢迎各位红迷朋友收听，音频链接如下 ： 第六回： http://www.lizhi.fm/1410560/2519578095014823942 第七回（上）：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0865002506920454 第七回（下）：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2092544962713094 第八回（上）：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3264081043939334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