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天九终于落网了。 他遭算那天下午,正在一家富户的里屋歇息,像往常那样斜倚着被垛脸朝门,两眼似闭非闭。一个俊俏的村姑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进来,他从头觑到胸,再到腹,又到把住盆边的一双玉手,便合上眼。他惬意地等着。按他每到一处的惯例,当地最俊的姑娘打洗脚水,为他脱去鞋袜,洗脚,然后自动把衣裙解开,迎上去任一双大脚揉搓……这是多大的乐子,连皇帝老子也想不出来! 村姑款款走到炕前,弯下柳腰放盆,他才迷迷地睁开眼。只这张开眼皮的工夫,村姑忽地竖起身,将一盆滚烫的热水兜头泼来,疼痛难忍间,天九习惯地去被垛下面摸枪,却如狂风骤卷,便有重物扑压在身上,臂膀被铁钳似的东西一下子卡死——正是那“玉手”。 原来,村姑本是刑事房的班头,人称“玉佛”。 外屋八个虎狼部下闻声纵起,急抄家伙,被扮做家人、仆役的兵卒团团围住了。 天九怒喊:“反了,反了,你们敢抓我,老子是有根基的,你们知道吗?反了!” 兵卒们哄笑,土匪竟称官家“反了”,还说什么“根基”,岂不滑稽?却被班头喝住,先将天九严实捆绑,然后翻身下地,向动弹不得的天九一抱拳:“九爷,小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天赐神痣,富贵齐天,今日不恭实出无奈,还请九爷海涵!” “你,也知道老子的神痣?”天九仰起一张被烫烂的脸问。 玉佛粲然一笑:“天下谁人不知、不晓?如今九爷闯荡南北,享尽人间乐事,百无一憾,只苦了我们一班弟兄,被上司逼得妻小不宁,身家难保,望九爷大仁大义多多关照!” “好……”听罢,天九竟于剧痛中挣出一丝笑,当即吩咐众匪放下刀枪,束手被擒。 玉佛却又命松绑,在堂屋摆下几桌丰盛宴席,恭请天九上座,先敬三大碗酒,方拱手问道:“小的有几件事,想当面向九爷请教。” “兄弟,有话你只管说……”九爷仰脖又干了一碗玉液酒。 “外面传九爷在五龙山寨修宅院,与皇帝紫禁城一般式样,此事可有?” “有。比他娘的还多一座藏娇楼呢!” “九爷走一处‘洗’一处,已践美女三千零九名,可有?” “有,到底多少记不清了,反正比他娘的三千粉……蛋多!” “洗劫南河镇当铺,杀杨老万全家,可也是九爷所为?” “别人谁敢?狗娘养的不乖乖地送银子,老子不抢不杀,吃啥、喝啥、乐啥?” 玉佛一连询问十余桩血海般大案、要案,天九一概供认不讳,玉佛千恩万谢,当场请他签字画押,派人火速送衙门交差去了。 这里,玉佛押送着天九慢行,路上好酒好肉地款待,并且请名医为天九调治烫伤。天九始终狂放自若而又心平气和,与玉佛谈笑风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到县衙即被打入死囚牢,州府批文回来,三天后砍首示众。 玉佛办案有功,领赏晋级,早晚更不忘到牢中探视,三餐盛宴相待。转眼到了临刑的头天夜里,酒至半酣,天九端着酒杯,忽然盯住玉佛出起神来。 “九爷,您,还有……”玉佛惴惴地问。 天九说:“兄弟,你是知道我有神痣的了!” 玉佛忙点头应了。天九就讲,他爹原是个穷秀才,考场屡试不第,家里却连得千金,直到第九胎才盼来个宝贝儿子,就是九爷。落地百日,请来邻村算命极灵验的程瞎子摸骨相,当摸到哭闹不已的九爷腰上三寸时,即问有痣?爹忙应有。又问可是紫色?爹忙应是,瞎子顿呼贵不可言,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天赐神痣,此子命当享尽人间富贵。爹喜不自胜,把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都酬谢了瞎子程先生。从此,爹对九爷百般宠爱,直养得膀阔腰圆,力大无穷,可惜不喜读书,老爹顿首捶胸也无可奈何。 长大成人的九爷是知道自己有神痣的,要享尽富贵,最便当的倒是铤而走险,于是先偷后抢,直至犯下两条人命,就拉人上山当了土匪。 “兄弟,你说得他娘的不错!”天九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震得盆碗乱颤,“老哥我占山为王,抢男霸女,该乐的都乐了,真他娘的死而无憾。只有一件……” “哪一件?” “临死,我还没见过背上天赐的神痣,只要能亲自看上一眼,死也闭眼了!” 玉佛略作沉吟,就说不难,明天执刑的是有名的快刀子刘,他砍下的人头,还能活到大车轱辘转三圈的时光,让他提着九爷的头向背上看,万无一失。天九听罢,欣喜不已,当即约定如看见神痣,就眨巴三下眼皮,还请玉佛代他重谢快刀子刘,说完连于几大碗酒,全无牵挂了。 快刀子刘名不虚传。次日清晨,时辰一到,监斩官一声令下,他手中的鬼头刀电光石火般劈落,又迅疾腾出左手,从半空一把抄住天九的长发,手腕一拧,天九的脸便对准了自己裸露的脊背,快刀子刘厉声问道:“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天九已变得灰白的眼皮,眨巴了一下。 睁开,再两目圆瞪,又眨巴了一下。 快刀子刘等得不耐,刻不容缓地连声喝问:“还有一下哪,看见了吗?你小子倒底看……” 天九的眼睛缓缓合上,闭紧,再也没有张开。
【杨晓敏鉴赏】 小小说的结尾,写得工巧细致又余味悠长,尤其对天九的神情动作的描写,极是细腻传神。先是灰白的眼皮“眨巴了一下”,既而“睁开,再两目圆瞪,又眨巴了一下”,到最后“天九的眼睛缓缓合上,闭紧,再也没有张开。”人物内心的暗流涌动波涛起伏全融于这些传神的动作之中。 “在快刀子刘逼命般的催叫声中,却见两滴长长的混浊的泪珠,颤簌簌地,从两边已然塌陷的眼窝渗了出来……”一条作恶多端的生命就此终结了,那两滴老泪应该是苦辣酸咸五味交织,是对这个人世的留恋还是对自己往昔作恶的痛悔,亦或是对那颗被他视为命根的“神痣”的爱恨交织,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都留给读者来咂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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