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蝶恋花

每读观堂先生的词，总是会想到他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那句“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观堂先生不单单丰富了“意境说”，翻阅他的词作，确是无处不洋溢着那样一种回旋悠长，久久不散的感发之余韵。又多世事沧桑笔触，婉丽之中相携浓厚的悲凉感，有李煜词的哀感顽艳之风，却不似李煜词劈空直抒，有纳兰词的情深任真，亦不似纳兰词将情感一倾无余。往往深情如斯，而又可以在写情表意的呼之欲出处蓦然反观，让主体与这份情思拉开一段时空的间隙，站在另一个距离去道出一种属于生命中普遍的悲凉。词声止而意境不散，因令人不忍淬读。

便看这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讲离别多年，经历过人在天涯的各种各样的苦涩。一个“尽”字，将离愁别恨悉数顷出，“天涯”即天边，既高而又空旷杳渺，因而读起来不仅有去国怀乡、人在遥地的含义，更有一种漂泊零落的感觉，因而不难想象，这一别之后，天涯两端，必然是经历过多少坎坷、多少相思而不得见，历尽苦楚。然而归来之后呢，“零落花如许”，那凋零的花瓣片片剥落，竟成这个样子。“落花”在古典诗词中往往形容韶光易逝，美好的事物零落消失不见。“流水落花春去也”，是那样不可控制的流逝和消弭——归来之后，不道归来的种种，只是描写那零落的花瓣，这样侧面的疏朗几笔勾勒，将主人公的心思已然投射出来。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这句话，似是写久别的情人相见，“花底相看无一语”，选择了落花纷纷处的花底作为地点，花下本是个有着浪漫情致的地点，前句的零落花如许，却将这份美好中注入了几分凄凉——这样的花底，竟是残花流离，还是纷纷凋落的迷离呢？相看无一语，愈是梦萦魂牵，而蓦地一相逢，却只能相望，反而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如“竟无语凝噎”、“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俱是将这个心里的微微波澜写得如此生动真切。那么相顾无言的瞬间，最为自然的反应是什么，即使隔了百年后的今天，似乎也不免会有雷同的反应：“绿窗春与天俱莫”，环顾四周，将心绪做一个微妙的收敛整理，由此也可以看出，一首优秀的作品是可以写尽千百人之共同之感情，千百年共有之心绪，所以无论放在何时何地，乃至今朝，依然可以打动人心。那么，他看到了什么？“绿窗春与天俱莫”，“莫”通“暮”，可以理解为傍晚的到来，天色逐渐灰暗下去，亦可以想象，这一个“莫”字，暗淡流逝下去的不单单是绿意缭绕的窗子和春天的气息、天色的暗淡，更有着人在境里，韶光已不再，春意如此，落花如此，人何以堪？便不需要去说，一是可以明白那份唏嘘的感叹的。

“待把相思灯下诉”，笔锋一转，从虚虚实实的掩映里把人拉近，相对说相思，这么多年后的重逢，料是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吧。“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有的资料说，这是讲再度归来，身边已经是新人如玉，却总不替对旧人的思念，遗憾重重。我觉得不是太妥当，按照前面词句的情节推测，大概还是在追忆旧时时光，多年不见，终于意中思虑之人在身边，自然是欢喜的，“一缕新欢”，当指“乐莫乐兮新相知”那样的新的相逢，尽管是重逢，欢欣是新的，是令人欣喜的。然而这欢颜仅仅是“一缕”，更多的还是“旧恨千千缕”，这样的离别，一种相思，两处愁绪，待到回来，大概已经变得尘面鬓霜，那些遗憾，那些诉不尽平生遗憾，必定是不绝如缕的。两人的感情变化从无语到欢欣，再到还念往昔，唏嘘嗟叹，是合乎情势的。

人生只似风前絮，太多的前尘往事回望起来，不免悲凉若此。情到此处，不再赘述，而用一句感慨收尾：“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人逐渐老去，照镜子的时候再找不到年轻时候的“朱颜”；花谢了，纷纷从树枝上掉落下来，这些才最最是人世间所不可挽回的自然规律的表现。这是王先生著作词句中很是出名的一句。他学贯中西，深受叔本华的影响，对生命有着一种深刻的悲观体认，在词收尾处，蓦地将前面的情感挽上一个结，将那不可言说的愁绪提升到一个哲学的思辨上来。生命的剥落，美好的流逝，年华的消磨，心性的改变，本就是人间留之不住的，这一句的总结，是对词境的提升，更可以说是词人对人生的理解。

注释：本文整理自互联网，原作者为网易博客“牛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