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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审计杂志 2014年初，湖南省Ｄ市审计局对Ｄ市下属人民煤矿棚户区改造情况进行了审计，审计组在审计该项目的招投标情况时，发现Z镇时任党委书记陈某、Y镇党委书记刘某（曾任Z镇党委书记）、Z镇副镇长肖某等在该项目招投标过程中围标串标，贪污、侵吞国家资金等违法线索。 2014年4月28日，L市人民检察院根据市审计局对Z镇人民煤矿棚户区改造项目跟踪审计中发现的案件线索进行了立案侦查，依法批捕了上述涉案人员。2015年2月，L市法院依法做出判决：陈某和肖某因犯贪污罪、受贿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和9年，刘某涉嫌受贿罪，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7年。其他涉案12人也均受到了严肃的党纪政纪处理。
在这次专项审计行动中，审计组组长老马、主审老阳、审计员小文经历了审计调查取证的诸多艰难和困惑，收获了案件取得突破的喜悦，也感受了审计的错综复杂。 审计路径不寻常
在确定审计方案时，一家污点企业——梅山建筑公司中标了人民煤矿棚户区改造项目的一个标段的情况，引起了审计组组长老马的注意：前几年，该企业在L市政府一个重点工程项目中有严重违法行为，曾向项目单位负责人行贿25万元。在被中央级媒体多次曝光后，该企业并没有被取消参加工程招投标的资格，依然活跃在本地建筑市场，其活动能量不容小觑。本次中标是否同样存在行贿行为？为何要将人民煤矿这个5900万元的棚户区改造工程项目分解成4个标段进行招投标？是利益均分，还是另有隐情？4个标段的中标企业都是L市本地企业，而排名第二、第三的均为外地企业，显然有人为操纵之嫌。
作为一名老审计，老马深知棚户区改造涉及诸多利益环节，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工程发包。基建工程领域存在“场内走程序、场外搞勾兑”的现象，招投标程序已经沦为“走过场”，一个工程建设项目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链。尽管根据有关法律法规，审计招投标财务收支、移送招投标案件线索是审计机关的职责，但是由于某些原因，历次审计都无法查深查透，面对工程招投标环节中的围标串标事实，即使审计了，往往因招标企业手段隐蔽、情况复杂、取证困难，最后不了了之。同时，由于招投标制度设计层面的不完善，加之监管乏力等原因，基建工程领域围标串标现象屡禁不止。
在确定审计方案时，老马建议另辟蹊径：重点审计项目业主单位招投标保证金收支情况，从中发现疑点，查出基建工程领域突出存在的围标串标和领导干部以权谋私的问题，突破以往“就账查账”的做法，扩大审计的外延。 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文不以为然地说：“那些中标的施工单位大多是私营企业，不属于审计范围，而且查处工程招投标围标串标问题不属于审计职权范围。”但老马态度坚决，坚持从招投标环节入手。他说：“面对审计对象和初步掌握的审计情况，要按照‘合理怀疑、严谨取证’的思路做出职业判断，确定重点审计目标，以最节省的成本、最明显的突破点开展审计取证，解决目前存在的审计目标繁杂、事无巨细、‘眉毛胡子一把抓’导致效率低下的问题。” 审计进点途中，老马在车上神色坚毅地对老阳和小文说：“这次审计一定要打破常规，力争取得更大的成绩。”老阳和小文瞬间感到肩上担子沉甸甸的。 公开招标藏黑幕 现场审计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一个星期。审计人员审核业主单位提供的招投标材料时，发现两个奇怪的情况：其一，各个标段标书的格式和文字内容雷同，各公司标书并无实质性差异；其二，各公司标书的电子文本出现相同作者，电子文本的生成时间也十分接近。 审计人员随后重点检查了业主单位招投标保证金的缴纳和退回情况，发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况：其中三个标段的中标企业竟然全部没有缴纳投标保证金和押金的记录！这三家公司没有缴纳保证金和押金，为何能顺利地中标？ 招投标结束后，业主单位锦城公司却将中标公司的保证金和押金退还至第四标段中标公司——梅山建筑公司会计的个人账户，该公司存在 组织实施围标的重大嫌疑。
疑窦丛生，审计人员立即进行外调。在当地审计机关的密切配合下，老阳和小文很快找到了重点调查对象——梅山建筑公司经理刘某，一个50多岁、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本地人，一看就是个老江湖，满脸精明。老阳出示了行政执法证，说明了来意，他立即从老板椅上起来，满脸堆笑地哈着腰给老阳递上一支钻石芙蓉王牌香烟，但被老阳婉拒了，随后他掏出一个高档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猛吸一口，娴熟地吐出一溜烟圈后，随即向老阳大吐苦水：“现在建筑市场竞争激烈，僧多粥少，公司日子难熬，希望审计领导体谅我们公司的难处。”老阳说：“今天主要是来调查核实公司中标人民棚改项目的一些具体情况，例行公事，烦请配合。” 刘某满脸堆笑道：“当然，当然。我们是中了第四标段，都是通过正式的公开招投标，合法合规。”说完，他朝里屋高声大喊：“彭会计，你赶紧把那个中标通知书拿来给审计领导过目！”老阳连忙摆摆手说：“那通知我已经有了，请你把公司的财务账目拿来，我们要核对一些资金往来。”刘某面有难色地说：“我们名义上是集体企业，实际就是家私营企业，应该不属于审计范围吧。”老阳说：“根据审计法第27、33条规定，审计机关有权对特定事项进行专项审计调查，贵公司必须配合。
当然，查账只是一个形式和手段，如果刘经理能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或许就没有必要费那个功夫了。”老阳前几天已经审计了业主单位的账目，对此胸有成竹。刘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老阳提出了两个问题：其一，为何工程没有招标之前，就收到业主支付的185万元基础工程款？其二，为何招标结束后，业主单位退还梅山建筑公司巨额保证金？ 刘某一听，掏烟的手有些发抖，脑门开始冒汗，半晌后说：“我如果都照实说了，在江湖上就没法混啦。”老阳厉声喝道：“什么江湖？你组织围标串标，搅乱建设市场，会把你和公司都毁了，哪里还有什么江湖？”眼见审计组已经掌握了真实情况，纸终究包不住火，刘某终于交代了事情真相。刘某与Z镇的党委书记陈某是老交情，陈某原来在K乡任乡长，两人的工作多有交集。陈某后来到Z镇担任党委书记，恰好碰上声势浩大的棚户区改造，刘某找到陈某要求关照，陈某答应刘某的公司可以不走招投标程序，先做项目的土石方基础工程，以后再拿出一个标段给刘某的公司承包。
陈某当时颇为无奈地告诉刘某，其余三个标段早已内定了公司，都是有背景的，为了掩人耳目，还得走一个招投标的形式，具体工作就交由刘某的公司负责处理。刘某一口应承下来，先后找了15家建筑公司组织了2110万元招投标保证金。但是，除了2家公司的240万元保证金是从对方公司的基本结算账户打进来的，其余13家公司的1870万元保证金都是由梅山建筑公司操作打入业主单位锦城公司账户，人为操纵招投标的事实非常明显。或许，在刘某看来，这本来就是走一个过场，没有必要花太多的精力。 最后，刘某说：“你们审计局去查查，目前外面哪个工程项目不是这样操作的？一个工程建设项目就是一个庞大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食物链，不是我想搅乱市场，而是市场秩序早就乱了。”刘某站起来，似乎深恶痛绝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我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啊！”小文有些吃惊，老阳陷入了沉思。 最后，审计组做了一份调查笔录，但刘某百般推脱，不愿签字。 火速调账断后路 第二天，老阳将梅山建筑公司的调查情况向老马汇报后，老马担心打草惊蛇，立即决定和L市检察院联系，兵分两路，一路由老阳和小文去Z镇调取财政所近四年的账目，一路由检察院去梅山建筑公司调取近四年的账目。 去检察院途中，老阳小声问老马：“请检察院出面去调账，要不要请示局长？”老马没有吱声。 其实，老马何尝不知道体制内的“规矩”，干什么事情都得按程序走流程，一来可以避免决策风险，二来可以规避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老马当时却是出于另外两个考虑：一是时间紧迫，如不当机立断，可能坐失良机，贻误战机；二是主动担当，万一事情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自己主动承担全部责任。
老马非常清楚，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审计署《关于建立案件移送和加强工作协作配合制度的通知》规定：审计机关在审计过程中，认为有贪污贿赂、渎职和其他违法犯罪事实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时候，可以要求检察机关提前介入，检察机关应当及时派员配合审查，熟悉案情，确定案件性质，为立案做好准备。此时的情况，属于请检察机关提前介入，并不是案件线索的正式移送，如果拘泥于条条框框，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将功亏一篑。 检察长老陈是全省检察系统十佳检察官，与老马是老相识，去年两人还在L市一起联合办过三起案子。没费多少周折，老马就取得了老陈的全力支持。
下午，两路人马如期按计划将两个单位的账目调集到位，为了确保资料安全，老马安排将账目全部集中存放在检察院一个大会议室内，并连夜组织六名检察院骨干侦查人员、六位L市审计局干部兵分两路迅速查账。 第二天，老阳带小文调查了其余三家中标的本地建筑公司。他们都承认没有缴纳招投标保证金，审计组要三家公司负责人在调查记录上签字，他们仿佛约好了一般，都不愿签字。老阳想，反正业主单位的保证金账户上也没有三家公司的缴款记录，这也可以证明这三家公司没有招投标的资格，审计组便没有强求他们。 事后证明，老马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在办案过程中，当事人交代：他们计划在审计过程中将一些违法业务进行“技术处理”，无奈，检察院把财务账目调走了，计划实施落空，只好作罢。 查询账户觅线索 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审计法实施条例》第30条规定：审计机关查询被审计单位以个人名义在金融机构存款的，持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审计机关主要负责人签发的协助查询个人存款通知书，有关金融机构应当予以协助，并提供证明材料。但目前审计机关只能够，也仅限于对被审计单位的个人公款私存账户进行查询，其余的不属于审计调查范围。 调查期间，大多数金融机构都根据审计查询通知书予以配合，但也有少数金融机构认为审计机关无权调查个人账户，不予配合，拒绝提供相关资料，甚至向调查对象通风报信。
在审计查询银行账户信息过程中，检察机关提前介入案件这种方式妥善地解决了审计权限的局限问题。 审计期间，审计组通过多种途径，克服各种困难，查询了大量的银行账户资金流水，涉及84个单位账户，128个个人账户，发现招投标保证金收支的许多围标线索：发现业主单位没有按规定将工程款支付给中标单位，而是直接支付给多个包工头个人账户；发现工程承包商与业主单位有关领导干部有不正常的资金往来；发现工程承包商与下线转包者再次违规交易的资金往来；发现分管副镇长肖某与该项目的省某招投标代理机构有不正常的资金往来??通过跟踪这些资金的活动轨迹，一个个工程围标的幕后操作者浮出了水面。
深夜抓“赌”有阴谋
晚餐后，老阳习惯性地沿着宾馆旁边资江河畔的小路散步。当正准备回宾馆休息时，路上“偶遇”Z镇财政所长谭某。审计了十多天，谭某多次来审计现场打探审计情况，无奈，审计组口风很紧，滴水不漏。这时，老阳的手机响了，是L市审计局的几个同志约老阳晚上打扑克。打电话时，他们几个已经在宾馆等候一阵了，老阳借此机会，便匆匆离开。 晚上九点，老阳开始和L市审计局几个人一起玩一种在当地颇为流行的纸牌游戏——“跑胡子”。大家玩得正有兴致，突然，四个人破门而入，其中两个着警服，两个着便服。一个年轻的警察厉声喝令：“都不许动！”一个便衣手拿摄像机一阵狂拍，老阳非常气愤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年长的警察一见桌上没有预想中的“赌博资金”，口气软了下来：“我们刚才接到群众举报，说这个房间在聚众赌博，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请你们理解。”
十多分钟后，这伙人扬长而去。经过这么一折腾，大家没了兴趣，便各自散了。 第二天，老马听到了这个情况后，感到有些蹊跷，叫人调看宾馆当晚的监控录像，发现那四个人是径直扑向老阳房间的，整个晚上，他们就查了老阳那一个房间。老马叫审计局的同志辨认那几个人，发现那两个着警服的人是与城区毗邻的另外一个派出所的民警。按规定，该宾馆不属于他们的治安管辖范围。 老马感到脊背发凉，审计组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控了，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操控一切。
铁面背后现柔情 其实，审计组的同志与案件当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现任Z镇党委书记陈某是老马党校青干班的同学，关系很好，平时常有联系。现任副镇长肖某的妻子是市审计局一位科长，与老阳一墙之隔办公。 审计期间，对方通过各种关系出面向审计组求情，请求网开一面。 一天深夜，老马和老阳先后接到一个恐吓电话：审计见好就收算了，否则，以后出门小心点！ 现场审计结束前的一天晚上，老马和老阳还是在一个非正式场合约谈了Ｚ镇党委书记陈某和副镇长肖某，明知不会有预期的效果，但是，出于个人情感的考虑，仍要求他们实事求是地把情况向审计组主动讲清楚，争取主动，没想到，两人均拍着胸脯保证：个人绝对没有问题，请审计组放心。最后，老马说了一句：“别把自己逼上绝路，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最终约谈不欢而散。
出门时，陈某拉着老马的手说：“过几天专程来看您。” 未曾想，那是老马最后一次见到陈某了。一个月后的一天，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告诉老马陈某已被刑拘的消息，他长叹一声：“可惜了。” 在老马的印象里，这位70后的同学出身农村，为人实在，斯文儒雅，也很低调。提拔很早，先后在几个乡镇担任过乡长、镇长，工作业绩颇为突出，同事都没想到他会出事。
移送处理显力度 不知是从哪个途径打探到审计打算移送处理该案，L市政府书面来函，要求将案件线索移送该市政府有关部门自行处理。 业务会上，移送处理统一了意见，但移送给谁却分歧很大。一种意见认为目前没有掌握涉案人员充分的犯罪线索，为了稳妥起见，建议移送L市政府，如此既给了地方政府面子，审计也没有风险，而且，以前也有类似处理模式。一种意见认为，应当移送上级纪委或者检察部门，以便排除地方政府的干扰，而且本案情况特殊，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如果交由地方承办该案，很可能最终是大事化小，甚至不了了之。
最终，在老马等人的建议下，局里决定将案件移送D市检察院查处。为了照顾地方政府的“面子”，审计移送书直接发送L市检察院，同时抄送D市检察院，由D市检察院检察长在移送文书上书面批转L市检察院立案查处。 案子移送后，检察院和上级纪委联合，经过四个多月的内查外调，终于取得了重大突破，查明上述人员在该项目招投标过程中围标串标，贪污、侵吞国家资金180多万元。 审计组把这些情况以“人民棚改，乱象丛生”为题写了《审计要情》上报。不久，市委书记、市长对此做出了重要批示，L市政府也相应做出回应。 小文第一次参与办案，就取得了如此重大的成果，喜形于色，赶紧发信息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女朋友。 老马起身，打开明净的窗户，伸展有些僵硬的胳膊，长吁一口气，准备投入下一场新的战斗。 注：文中有关名称均系化名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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