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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难题 鲁达上五台山削发为僧，给文殊院长老智真带来了三个难题。 一难：鲁达是命案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以在职军官身份，打死民营小微老板郑屠户，正被通缉海捕，“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从智真给智清的信件中可见，他对此心知肚明。 二难：鲁达是佛门异类。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一双眼恰似贼一般”。貌为心象，他后来果然不守教规，闹翻了文殊院。 三难：他是赵员外的“表弟”。“表弟”，是赵员外的谎话，实情乃是赵员外爱妾金翠莲的救命恩人。赵家祖祖辈辈是文殊院的施主檀越，是大赞助人。赵员外带着厚重礼物，带着鲁达在寺的一切费用，还带着一个官方证件——宋朝官府认可的剃度僧人的“五花度牒”。赵员外面子大，手续齐，智真难以拒绝。 难上加难，再加难。 然而，智真真智。施耐庵取其名“智真”，不是胡乱起的。他有解难的高招。 礼遇与决断 对赵员外，智真给予充分的礼遇：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问讯之后，智真请赵员外等在方丈内吃茶，并吩咐办斋。 是虚客套，还是真友谊?接下来，关键要看智真能不能拿出担当来，解赵员外的燃眉之急。 赵员外在危境中。他窝藏官方通缉的杀人犯，且已走漏了风声。通缉鲁达的榜文，贴在了雁门县城的十字街口，悬赏一千贯钱捉拿他。鲁达在赵员外的城里住宅吃饭留宿一夜，次日便转移到赵员外的农庄七宝村。7天之后传来消息，有警务人员在他城里住宅周围开展调查，“打听得紧”。赵员外便和鲁达商定，送他上五台山文殊院，披剃为僧，藏匿起来。鲁达万股尢奈，被逼上山。 智者之智，在于决断。智，有高度广度深度，也是有力度的。赵员外为鲁达恳请之时，智真已经完成了权衡，作出了接纳鲁达的决断，而他的答话却很淡定：“这个事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高僧之智，还贵在从容。 严峻的决断，平淡的表达。化凶险于拜茶，是为举重若轻，为智的化境。 出神入化的说服 鲁达的凶相和种种不上路子的做派，遭到文殊院僧众的一致反感和嘲笑。首座和众僧强烈反对接纳鲁达。智真高屋建瓴，接纳之意已决。然而众怒难犯，他必须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说服部下。 做思想工作讲究个“诚”字，以心换心。所以智真首先告诉部下真实原因：“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巨额赞助，世代友谊，换了谁也得接啊! 思想工作光靠“诚”字不行，还得讲方法，有手段。智真的手段，可谓出神入化。他对众人说：“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于是：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智真用“请神”之法，传达“神谕”，比他自己苦口婆心、强词夺理，要权威得多，雄辩得多!这一招果然灵验，尽管首座等众明知智真在“护短”，也只好赞同。 《水浒传》在圆这条“神谕”方面，下了精湛功夫。在小说第九十回安排了鲁智深回五台山谢恩献纳，结尾又安排他圆寂钱塘六合寺。故事精彩，文学超拔，深文周纳，用意深邃，把读者打动了，遑论追究。其实，它只能说明鲁智深是杰出英雄，就僧人而言，依然不合格，和“正果非凡”扯不上。 “请神”之法的关键，在于智真掌握了文殊院唯一的“通神”权。他是神的唯一使者。他有“唯一”的解释神意的话语权。这“唯一”非常重要，正如基督教强调耶稣是上帝“唯一”的儿子一样。倘若智真不是“唯一”，文殊院内首座、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维那、禅和子等等，都有“通神”的话语权，那就乱了套。 神学上“乱了套”的悲剧，最典型的，是中国近代的太平天国。洪秀全创立了拜上帝教，他是上帝唯一的儿子。后来杨秀清代表了“天父”，父比子更权威，通神权不再“唯一”。这个祸根，在建都天京后结出了苦果。杨秀清假借天父传旨，要求“儿子”洪秀全把他由“九千岁”加封为“万岁”。洪秀全密令北王韦昌辉回京，诛杀了杨秀清及其家属、部众。自此内讧不断，太平天国更加不堪。 只能有一个神的使者。这是智真比洪秀全高明的地方。 你是我兄弟 智真传达的神谕，有一箭双雕之效。 一方面说服了僧众，另一方面表扬了鲁达：鲁达，你不是黑羊，你将是羊群中最出色的羊!你心地刚直，你有慧根，你会成为一名好僧人、出色的僧人，你会修成非凡的正果……这一通表扬，对鲁达而言，是感戴不尽，喜出望外，激励向上，是正能量的心理暗示。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为生理、安全、友爱和归属、尊重、自我实现等5个层次，智真在僧侣规范之内，把5个需要都满足了鲁达。 在友爱、归属和尊重方面，智真的招数更有力度，他给鲁达起法号：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日：“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为什么取名“智深”?长老的名字叫智真；长老的师弟叫智清；鲁达今后叫“智深”，他们是同辈兄弟了。 智深，咱们是兄弟!友爱、归属、尊重云云，有比这个更亲切的吗? 兄弟关系，是纽结《水浒传》108将最重要的感情。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把《水浒传》翻译成All Men Are Brothers，即《四海之内皆兄弟》，还是很有见地的。鲁迅批评赛珍珠：“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则求全责备了，他是一个也不宽恕的。 中国人对佛家辈分及法号的理解，并不确切严谨，多来自尘世家族生活的参照，多来自小说家言。《西游记》里唐僧3个徒弟，悟空、悟能、悟净，名字一个也不是唐僧取的，但他仨不是同辈师兄弟吗? 拜了长老九拜 鲁智深的种种劣行，对佛家的清规戒律，形成尖锐挑战。例如他拒绝晨起坐禅，自在酣睡，“鼻如雷响”；例如他睡起净手，居然“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智真为他摩顶受记时，告诫了“五戒”。别的不说，智深对第四条戒酒，根本做不到。酒喝高了，不是偷着乐，而是行凶闹事。五台山的戒酒环境，也不太好。半山亭边，就有人挑着酒担子来往，智深强买喝了一桶，随后醉闹文殊院，这是他第一次犯戒。五台山下，市镇上酒幌子处处招展，把智深的馋虫勾上来了。他索性下山解馋。这第二次大吃大喝得更爽，回寺后闹得愈不像话，破门、打人、强迫禅和子吃狗肉，连寺院山门的金刚都打坏了。大概已有被逐出山门的预感，他在吃喝之前，在镇上铁匠铺预订了一条62斤水磨铁禅杖，这是冷兵器时代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之一。久静思动，在寺中猫了9个月之后，他自由闯荡打天下的心思，又复活了。 智深犯了众怒。连智真对他大醉后的疯狂暴力，也感到恐惧。他待不下去了。众怒成城，驱逐智深已成定局。领导为了你，可以得罪众人一次、两次，但得罪第三次，聪明的领导可就不干了。 用什么方式开了他?智真的招数大有讲究。 他先给荐头赵员外写信，沟通情况。必须得到那位大赞助人的理解，大谋不能乱，文殊院的经济命脉岂能断了?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赵员外——智深的后台贵人的表态，有两层意思。所谓“任从发落”，一是他不打算回收鲁达了，二是尊重智真任何处置措施。而面对性情急躁、鲁莽愚直、具有残忍暴力倾向的逃亡命犯，智真的发落依然不能简单，要讲究。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按金价、米价基准平均值核算，10两白银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3000元，再加一套衣服，这是送行的盘缠和礼物。如同现在辞退员工，补偿3至4个月的平均工资，这是一般人料想得到的。料想不到的，是智真还有个重要安排：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智真的第一句话“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是维护原则、深得民心的又一个决断。嗣后“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便是证明。智真的第二句话却非同凡响，要介绍智深到东京大相国寺去，还推荐他到那里“讨个职事僧做”。职事僧比一般僧人地位高，掌握一点“公权力”。五台山的寺庙佛声响亮，但首都的大相国寺是敕建的皇家寺院，平台更广阔，否则鲁智深怎么能结识到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获得他的喝彩?对鲁智深这个冒牌的出家人，东京大相国寺似乎更有魅力。难怪智深临别前，拜了长老九拜。 智深被逐出了山门吗?是！ 智深走上升迁之途、走向更大的活动平台了吗?是！ 智深对智真长老怀有感谢和善意吗?是！ 三者都是。群众高兴了，智深接受了，长老无忧了，三全其美，你能不钦佩智真的智慧吗?有人会质问：鲁智深如此胡闹不堪，这样的安排似赏似罚，混沌不明，这合理吗?佛曰：合理。 还有，智真不忘说一句：“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连赵员外的面皮都照顾了，四全其美。智真者，真智，非虚也。 （节选自 崔建飞 著，《水浒启示录》，东方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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