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任何譬喻都是蹩脚的,因为据以言说对象的语言是如此贫乏,以至于当我们面对世界时,只能以各种方式去围绕它逼近它,而不可能“到达”它,某种程度地遮蔽或曰遗漏事物的丰富性是言说者的宿命。“生命之舞”也是一个譬喻,我试图用它在“心灵解放”的意义上对感悟的诸多表情作总括性描述,但是,我发现,它有所有言说行为(包括譬喻的、概念的等等)的缺失。事实上,“感悟”是说不尽的,一则是因为语言的限度,二则是因为感悟的深度,三则更是因为一般言说者所缺少的打破成说的学术气度。对于感悟,一般认为,它是一种思路豁然贯通的思维状态,古典诗学的创作论、鉴赏论对其极为推重,但又往往语焉不详。最近,杨义先生在他的《感悟通论》中说:“中国文学艺术之所以能够极其精妙地表达人类难以言状的精神体验和生命韵味,是与它的重感悟分不开的。因此,既然西方能有分析的哲学,那么东方人研究一下自己的感悟哲学,又岂是多余?”他的“感悟诗学”、“诗性哲学”、“诗性的潜哲学”、“感悟哲学”等说法在不同语境中内涵或稍有差异,但它们共同表现了一种学术取向,即“感悟的哲学化”。杨义指出:“感悟而联系哲学二字,是非常陌生的,可能有人会认为它‘不通’。但是不通中求通,乃为‘大通’。”本文拟以“建构感悟哲学”的话题作为起点试做申说,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寻绎感悟作为哲学认知方式的内在理路,进而发现其当代价值。 感悟在中国历史文化的长河中可谓渊源有自,但是印度佛教东传及其深度中国化直接催生了对它的本体思考,感悟的系统化是儒、释、道“三教归一”的结果,而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禅宗更是以“开悟”之说推动了这一过程。“开悟”是禅宗的认知方式也是终极目的,它是指当人面对世界时,借助感悟并有所感悟。实际上,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感悟”这一概念是禅宗进一步展开其他命题的认知基础,禅宗的处世方式、人生追求、直觉观照、审美情趣、超越精神等无不是由此出发,并彰显着“人类精神澄明高远的境界。”禅宗使感悟具有了哲学的系统性。如果说哲学要面对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并对这些问题作出自己的解答,那么感悟不仅以自己的方式对世界提问,而且以超越以往任何哲学的方式给予了有力的回答,可以这样说,感悟已不仅仅是禅的方式,而且更是哲学的方式。我认为,感悟作为一种哲学认知方式,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成为一种哲学事实,并不断完善着自身体系的自足性。但是,对感悟这一哲学命题的理论总结和展开却远远不够,它还没有成为有体系,有结构,有不同层面的独立的理论形态。因此,对感悟的哲学分析和认定就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学理建设问题。 哲学作为众学之学,其认知方式具有根本性和极强的渗透性。感悟之为哲学起于宗教对世界的认知,起初附丽于禅宗宗教哲学,继而影响于文人的精神生活,渗透于文学、艺术、学术等领域,在文化的各个部门都有强劲的表现,于是由宗教哲学发展为具有体系自足性的哲学认知方式。在我看来,感悟在理论形态上存在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功能意义上的认知方式,其对象是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宇宙,这一点是任何哲学系统得以成立并区别于他者的理论基础;第二层是实践意义上的精神生活方式,其本质是一种解禁后的心灵自由状态,外在表现是以风度、智慧等为内容的人的处世方式;第三层是诗学意义上的表达方式,包括文学艺术的创作和品鉴,以及学术的经营和叙述。当然,任何一个哲学体系作为有机的知识谱系,都不可以人为分割,以上三个层次的划分只是出于论述的方便,就认知对象关涉的范围做大致的界定。我想更具有实质意义的不是以上三者的差异,而应该是它们之间的联系:感悟哲学的核心是第二层次的“心灵的自由状态”,也就是“心灵之舞”,它是感悟这一哲学认知方式的主体基础;第一层次认知对象中的宇宙其实也包含着第二层次的人的精神生活(人的自我)和第三层次的文学、艺术、学术;第一和第二层次感悟的获得又往往借助第三层次的诗学表达而具备实在形态,于此可见三者关系之错综。感悟作为诗性哲学,也即作为诗学意义上的表达方式,杨义先生已多有论述,缘此,我在下文将把感悟作为一种生命哲学,就第一和第二层次加以重点展开。 哲学作为术语是现代学科分类的结果,分类行为本身就表明了一种基于功利考虑对主客体的人为剥离(哲学成为人的认识对象,于是具有了学科性)。这样的二元论思维方式可以追溯到西方哲学的源始阶段,它在人的认知行为中划出主客体的界线,也就是,人以不断增强的自我意识把自身和自然外物区别开来,人作为认知主体以“人本”的态度认识、利用、改造,最终征服自然外物。此外,人的认知中本体和功能的区分也具有根本意义,功能决定着对作为本体的物的认知方向,人总是以有用作为准的来切割对象,怎样认知,认知什么遮蔽什么,抽象出哪些概念形成何种体系,无不取决于这样的理性(或曰知性)运思定式,因此,本体在这里只能是功能的本体。古希腊哲人,不管是“唯物”的亚里士多德,还是“唯心”的柏拉图,他们的最大贡献也许是创造了尊重理性的传统,前者坚信人的理性活动可以解释世界的存在,后者认为存在直接复制了人头脑中的理性图式,在这一点上,二者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说“我们是天生的柏拉图主义者”一点也不为过。18世纪的启蒙时代,这一传统更是得到前所未有大张旗鼓地追认和弘扬,导源于此的现代科学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有存在的合法性,直到今天这一传统仍具有普遍的有效性。随着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的潮流,哲学的学科体系及其认知方式传入中国,理性主义、逻各斯中心、科学至上等观念取得了价值意义和方法论上的绝对优势,并以此量体裁衣,来建构中国的哲学系统。蔡元培当年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作序,指出:“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庄子的《天下篇》、《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诸子略》,均是平行的记述。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这样做的最大流弊是误读、曲解,甚而删除了建基于中国智慧和深厚文化土壤的本土哲学命题,以至于某些极具系统性的命题在西学哲学框架内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感悟之被哲学忽视,正是这一学术思潮的结果,但是,走出那个“疑古”时代,感悟哲学仍有其理论及实践意义,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学术之兴废确也“系乎时序”,在我看来,感悟于当下仍有为其确立哲学位置的意义。 二
中国固有的哲学虽也有主与客、我与物、人与天等等的区分,这些成对出现的范畴往往是所谓“不二法门”,它们并非要在主客体之间划一明确界限,以人的自我意识来裁度外物。因为东方心灵具有不同于西方思维之分析的、逻辑的、知性的,自我中心的特征,它是“综合的、整体化的、合一的、不区分的、演绎的、非体系的、独断的、直观的(或者宁可说是情意的)、非推论的、主观的、精神上个体化的、而社会上则是群体心理的”。如明与暗,一般不把暗做为明的对立物,而是把暗视为无明,这种看似吊诡的分别实则表现了中西思维的根本差异。因此,中国的哲学在主客体关系上取融合姿态,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具有亲和性,前者总是在用生命拥抱趋近后者,与其说认知是为了或一目的的知识生产,倒不如说是对自身个体生命的确证。从这一意义上讲,中国哲学都带有生命哲学的色彩。感悟哲学的主体认知状态、对客体的观照方式及其精神实践特征都在在证明着它是一种充分成熟的生命哲学。 认知行为都是由“个体”出发对世界的观照,也就是,认知只能是个体的人的认知,在这一点上所有哲学并无二致。但是,站在认知出发点上的个体人的内在规定性,即对先在的思想方式或心灵状态的预设却大不相同。感悟哲学的认知主体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自我生命确证的渴求;二是超越自我迷恋的本然状态;三是心灵解禁后的自由之境。感悟哲学的认知目的是自我生命的确证而不是去认知世界获取知识,认知主体为达到这一目的必需超越自我迷恋,让心灵自由呼吸。 个体人的存在是一个悖论,佛洛姆说:“由人类的生存为我们立下一个问题:人是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而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复又没有经过他的同意被夺离这个世界。动物在它的本能中就秉具着适应环境的能力,但是,人虽然完全生活在自然界中,却缺乏这种秉赋。他必须去过他的生活,而不是北生活来支配。他处于自然之内,而又超越自然;他对于他自己有所认知,而这个认知却使他见到自己是个分离的单元,而这使他感觉到不可忍受的孤独、失落与无能。”这段话非常恰切地描述了个体走出婴儿期的意识混沌状况后,在自我意识逐渐明晰的过程中感到的生存困境。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强化了自我意识,力主主客二元论,把人和自然的关系处理为欲望关系,似乎自然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自我在物的满足中得到确证,但事实是,物质的丰富并没有给人带来幸福的感觉,自我失落了。感悟哲学以自己的方式同样直面了这一困境。 人在现实中无法脱离时空主宰的物理世界,自我生命也只能在时间和空间中得到确证。在人类获得意识能力之初,能为人直接感觉(不是认知)到的时间存在于以下三种情况。其一、是昼夜的更替。人自降生起就在白昼和黑夜的循环往复中讨生活,一定数量的循环往复累积之后,个体的人便永远地沉入黑暗,但白昼和黑夜依然千古如斯联步徐来,类的人奔波其中。我认为,最先让人感受到的时间是白昼和黑夜的更替,是时间之流的相似性转换。它在人的视觉、触觉进而在心理上打下自己的印痕:可见/不可见、温暖/寒冷、对光明的渴求/对黑暗的恐惧,等等。其二、是自然的荣枯。就相似性而言,交替出现的自然界草木的荣枯也让人感受到了时间的流淌,这种交替更为直接地关涉人的生存问题,带给人的是身体上的饥饿/餍足、温暖/寒冷、安居/迁徙等,但是它的周期要长于昼夜的更替,它的频率较之后者远为缓慢。其三、是人的生死。个体的生命必然经历“出生-成长-衰老-死亡”四阶段,对个体来说,这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不可逆过程,生命经历抛物线式的滑动后不得不放弃自身,其间个体对自我生命的感受也可以说对时间的感受比前两个层面更为内在,在这里,触发个体感受的不是相似性,而是一种生命在场的魅力。但是,生和死对人类(群体的种的人)而言却具有轮回的相似性,众多个体生、死的接续构成了生命之流的相似性更替。个体生命的有限和种的延续的无极构成了一组矛盾,它引发了人对时间的以困惑为特征的感受。这三种时间,即昼夜的时间、自然荣枯的时间和人的“生—死”的时间,具有以下共同特征:一、人可以直接感觉到它们,所以是真实的;二、与人的生命紧密相关,对它们的感受也就是对生命的感受,因而也是生命的;三、以循环往复的轮回方式出现,但循环只能是一种相似性的呈现而不是相同性的再现,相似性一方面诱惑人们去关注它们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挑动起人的认知欲望,错误地以为它们不但能用生命去感知,还可以用理性予以把握。当人的理性足够发达的时候,依赖于感觉因而是真实的时间、关乎存在因而是生命的时间被遗弃了,逻辑的方式成为唯一得到广泛认可的通往时间的道路。 基于理性的对时间的逻辑认知往往以人的实用目的为归趋:或满足人类活动的需要,或满足人的某些精神渴求。在这一基本原则指导下,人类将自己的理性强加于时间,用便于把握的空间概念来给时间定义,其中核心一点就是让如江河般绵延不绝的时间有了本来属于空间范畴的长度,人类往往用两种方式对时间进行“合理化”改造,即分割和延伸,其结果是时空的非生命化。通过较具“永恒性”的空间来把握时间,从而利用自然最终确证自我,试图摆脱存在困境,这是西方哲学的理路。但是具有东方品格的感悟哲学则逆西学而动,它是从时间也即从生命出发,把空间看成时间的作品,在时空中化育生命,在生命中包容时空。在这里,个体生命在时间意义上的有限性困惑是触发感悟哲学思考的起点,自我确证无非是寻找生命的合理性,如果有限能够接通无限或体认到无限,问题自然有了答案。“无限”在感悟哲学这里就是“道”,“玄”、“无”、“自然”、“太极”,是“佛性”、“涅槃”、“真如”,是“宇宙精神”。在哲学范畴中,我倾向于把“道”解释为宇宙本原及其过程而不是唯物论指称的“规律”,《淮南子·齐俗训》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陆九渊《杂说》也有相类的说法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可见,宇宙即无限的时空。如果承认时空只有依赖生命才有其存在意义,那么宇宙本原及其过程,即道,则是源始时空中的生命状态及其创化。因此,个体的人以有限之生命去体认无限之道从而达到自我生命确证的努力,实际上就是去体认源始时空中生命的本真形态。但是,道的形态特征是“混沌”,“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它无形无象,无始无终,不可感知,“混而为一”。佛洛姆说:“刚诞生未久的婴儿,甚至在感官上未曾认知到外在于他的世界之存在;……他是处于一种主体客体尚未分别的状态。”婴儿期的意识混沌并非是生命的低级状态,而是适应、融入环境的自然生命状态。在此意义上,混沌预设了丰富的发展可能性,道的创生性也源于此。人类总在寻求和谐地与世界相关,回返生命的混沌(也是丰富),回返母亲和大地,感悟哲学在这一意义上是对生命的确证,是纯粹的生命哲学。当然,感悟主体除了在宇宙本原的追索中确证自我生命而外,他同样在日常生活、文学艺术、学术活动等领域体认到生命的充盈及其无孔不入的渗透,在这些领域的生命确证又都是宇宙本原追索的衍生物,体现着感悟哲学的实践品格,这一点在下文还将展开讨论。 但是,感悟哲学之回返生命的混沌并不是一般所谓的“退婴”——与自然的退化性结合(实际上这对任何生命个体都不可能),而是人在超越自我迷恋的本然状态下的精神进化。本然是海德格尔思想的关键词,他认为,“本然是一个在自身中回荡的领域,人与存在在其本质中通过这一领域相互到达,获得其本质特性,人与存在由此失去了形而上学赋予它们的那些规定性。”本然状态是人的自我意识和理性人格双重成熟的心智状态,但成熟并不是滞执于此。首先要“去自我”,他意识到我和非我但不在对立意义上确立自我中心;其次要“去知性”,他用知性判断世界但又不介入它而是让事物以其本身的样子而存在。最后人与存在在平等中交流,互相达到本质。这意谓着放下我的自我,我的贪婪,使自我处于非扩张状态,保持“平常心”。我在环境中做我自己,体验持己,而不是意在持物,使之为我所用,让物也能够“持己”、“自在”。这一状态的达到必须以接受事物的必然性并按规律行事为前提,然后求物我的合一,也就是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如果人的意识状态可以分为如上文所述的“混沌—理性—本然”三个阶段,那么感悟哲学追求的就是本然状态的认知心灵,个体与外物在本然领域相遇,人藉此到达“生命的混沌”状态。 感悟哲学的另一个认知预设是心灵的完全解禁,也有心灵“发覆”、“解蔽”、“去蔽”等说法。实际上,本然的认知心态也是一种心灵自由的境界,但它的获得是超越自我迷恋后的自然而然,而心灵的解禁则意谓着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包含认知主体主动“清空”心灵的涵义。在东方哲学中向来不缺乏无、静、虚、空、净等观念,甚至作为哲学最高范畴的“气”和“道”也都有某种程度上空的特征。如老子提出:“重为清根,静为躁君”,“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庄子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管子说:“虚无无形,谓之道。”“空”的观念是佛家发明。感悟哲学的直接源头是禅宗,而禅宗则是佛教大乘空宗的极端发展,“空的极端化”首先是将“空”的观念在那个时代问题化,使之成为话题;其次是接续并展开了中国古来的类似观念,赋予其宗教意义;再次是提升为一种哲学认知态度,并使之跨越宗教樊篱而能在更广泛领域流布。经过这样的三步曲建构,空的认知态度就不仅仅属于宗教哲学,它更属于世俗化人情化的大众哲学——(感)悟的哲学。神秀和惠(也做慧)能的偈争正反映了这个过程,神秀归纳禅宗修养的基本精神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惠能则提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果抛开其中的宗教世俗对立色彩以及“渐修”、“顿修”的方法论之争,那么神秀主张的就是认知前的清空心灵,而惠能则极端地认为本性即空,甚至连空的观念都要清理,是“空空”。禅宗空的观念包含着无(善恶)心、无情(系、染)、无(一)念、无相、无住等亚概念。但总起来看,其目的就是达到心灵的无缚,归于心灵的解放。但生而为人,心灵不可能绝对为空,因此还要努力“于相而离相”,“于念而无念”,“念念不住”,即要主动清空心灵。那么何以清空心灵呢?禅宗的坐禅、静虑、壁观、(致平常心的)担水砍柴都是途径,实际上,在感悟哲学这里,空的认知心态是一种心理能量的集中,用凝神或可形容,当主体观物时再实现集束式释放,使主体有所感悟。 认知主体的准备对感悟哲学尤其具有重要性,它需要心灵的解放状态,更需要生命的积极投入。感悟的这种生命哲学本质在它的客体观照方式和实践特征上也有充分体现。 三 感悟哲学的观照客体和其他哲学并无不同:宇宙、人生、文学、艺术、学术等等,但是其观照方式却有自己的大不同。其根本特点是客体生命化,生命投入即观照。客体生命化源于人类早期的具象隐喻思维方式,人在感知外物之初总是以人拟物,用人的身体部位及其机能或行为传达对世界的心灵“体”验,为之命名,在人类语言中形成了一整套的象喻符号系统。例如,我们有“山顶”、“山腰”、“山脚”的说法,这是明显的以人说山;再如《淮南子·天文训》说明太阳在空间的位置变化:“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腓明。”这是以人的行为说日出。应该说这种思维和人的分析逻辑思维是并行发展的,但是,随着人类生活的日趋复杂,后者因其明晰性有效性取得了在诸多领域的绝对优势地位,而前者则处于相对弱势。不过在中国文化中,具象隐喻的思维一直有着深远的影响,甚至成为民族的类本能。客体生命化不仅仅是一种物我平等观,它更是以此为基础的渴望自我生命与自然宇宙生命交流的表现,因为人的认知主体地位,他总是在“以我观物”,所以,这种交流的实质是自我生命的投入,其最终目的是自我生命的确证。 面对宇宙人生,禅的目的是“开悟”,通过直接而非反省性的领会,体验到自己同宇宙的关系,达到生命的丰富状态。文人则在自身境遇中找寻生命的存在论基础,处困厄而能随缘自适,受创痛而能忘机自抚,幻灭逆旅而能无心于物,这也是对生命多样性、可能性的积极体认。王维、常建、裴迪、储光羲、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苏轼、黄庭坚等在人生穷愁处往往在与外物的生命交流中重建精神的支撑点,这种生命体认进一步在他们的诗文中得到充分展开。面对文艺学术,感悟哲学更体现了它的生命诗学特色,批评者的个体生命色彩贯穿整个批评过程。钱钟书先生在《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中指出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特点是: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朱光潜在《编辑后记》中则以“物化”作为对钱氏“人化”的补充,他认为,“同时‘人化’之外,‘物化’或‘托物’也是中国文艺批评的一个特色。《史记》称相如词赋‘飘飘有凌云之气’,扬子称‘圣人之辞,浑浑若川’,是‘物化’的最简单的例证。”在我看来,朱氏的“物化”是并不成立的补充,“凌云之气”是司马迁的审美体悟,“浑浑若川”是扬雄对“圣人之辞”的生命感受,均不出钱氏所论,仍然是客体人化生命化主体生命投入的批评。中国传统中,生命诗学批评不仅源远流长,而且覆盖广泛,诗文而外,琴棋书画诸多领域都有不同程度渗透。北宋末年吴可明确以“学诗浑似学参禅”标榜,南宋晚期严羽的《沧浪诗话》更是推波助澜,使感悟诗学臻于系统成熟,且在后世代有回应。即使在偏于理性的学术研究中,感悟哲学也有市场,其一是方法论层面的忽然开悟,连类旁通;其二是生命投入后学术生涯的特殊诗意,经由学术而自我完善,达于生命的饱满。明清之际士大夫的沉痛之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陈寅恪的对柳如是及其同时士人的特别兴趣等都是显例。 从方法论上讲,感悟哲学具有综合性,不管是渐悟(修)还是顿悟(修)最终达到的都是本质直观,似乎是无需中介的对事物真相的到达,也即“悟入”。其中直觉和本能的作用不可低估。当然,因主体和对象有别,悟入又可分出层次,有的悟入而止,如禅宗、世俗对现世人生的体认;有的悟入后还需“深造”,如对文学艺术的品鉴学习,需要悟后再悟,从有法之悟到无法之悟。在悟入过程中,禅宗公案和文学范本的触媒作用亦应重视。 感悟是一种生命哲学更在于它的实践哲学的品格,促使人叩问生命本原的是个体急于解答人生困境的焦虑,所以,感悟哲学本质上是看入生命本性的艺术,它为我们指出脱离束缚通往自由之境的道路。这种自由之境带来的是生命由压抑到释放,由镣铐到解禁的欢欣,是真正的“生命之舞”。感悟于日常生活是生活的艺术化,用心体验琐碎,在庸常中注入生命,使我们自己成为生活的艺术家。生活艺术化在中国自来例证多多,魏晋风度,诗酒风流,代不乏人。感悟哲学的实践意义和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栖居”在这里实现了遇合,是互证也更象是现实对历史、西方对东方的隔代回应。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学说最早被人命名为“生命哲学”,他挑战理性牢笼下的时间观念,把“真实的时间”定义为“绵延”,绵延的时间之流也即生命之流。之后,对生命存在的追问成为20世纪西方哲学颇具声势的潮流,并波及诸多领域。在这里,印证20世纪西方的生命哲学在中国古已有之毫无意义,柏格森的“绵延”和我们的“感悟”虽然在寻找生命的真实上多有契合,但二者毕竟处于不同的历史平台。前者源于对知性可靠性的怀疑,因为科学和理性的垄断地位被自已的破坏力所轰毁,西方世界面临深度的精神危机:普遍的不安、倦怠、焦虑,人的机械化,人与自我、自然、他人、社会的疏离,生命哲学于是作为救赎式的思考而登场。“感悟”哲学在中国渊源久远,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并且一脉流传,绵延不绝,我认为,其当下意义尤重于以往。中国后发展的事实让我们的问题也总是步西方后尘,他们昨天的精神困境恰成为我们今天无法回避的事实,所以感悟作为实践哲学仍有其可能性。在生活实践中,感悟为我们带来生命的丰富,甚至可以为我们带来一种生活的信条。金岳霖曾说:“知识和美德是不可分的一体。他的哲学要求他身体力行,他本人是实行他的哲学的工具。按照自己的哲学信念生活,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传统在现代社会专业化、技术化、商业化的环境中何以成为现实是可商榷的,但是,生命的丰富性展开永远是人的理想之境,在作为方法的感悟之外也总有一个作为生命哲学的感悟召唤我们,引导我们前行。 神话哲学视域中的《庄子》天人论
胡景敏
一
《秋水篇》载: 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 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 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 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 人在天地之间的确如小石、小草之在大山,只不过是万物中之一物,从形体力量诸方面看,人是渺小的,就如一根毫毛附于马体。如王雳《南华日抄》云:“万物受阴阳而生,我亦受阴阳而生,赋象虽殊,而所生同根。”人与物只是外表的差异,二者之间是平等的,并没有优劣高低之分。张岱年先生在概括中国古代哲学关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有关思想时,就把庄学派视为“渺小说”的代表,与以人类中心观相对立。 事实上,当人类能够分别人与天的界限,在自我保存优先的情况下,二者的平等既告打破;并且,随着人类的发展其程度不断加剧,根据生存的需要,人们在万物中间划定了繁复的价值等级,所以,万物齐一之论在《庄子》只能是一种理想,但是,这对更早思考这一问题的原始先民又何尝不是一种期待? 二 《庄子·马蹄》篇载: 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 兽可系羁而游,鸟雀之巢可攀缘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 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郭象注曰:“足性而止,无吞夷之欲,故物全。与物无害,故物驯也。”成玄英疏曰:“飞禽走兽不害,所以成群,蔬菜果木不伐,遂其盛茂。人无害物之心,物无畏人之虑,故山禽野兽,可羁系而遨游;鸟鹊巢窠,可攀缘而窥望也。”这真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理想图景。在《胠箧》《天地》诸篇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缮性》篇追忆了古之人在混芒中的至福状态,所谓“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完全是自然无为的理想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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