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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诗人演讲录(41-50)

 高山仙人掌 2016-03-30

大唐诗人演讲录(41-50)

                                      转自:太子头上的博客

41/刘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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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姓乃国人氏族中之大姓,所谓“张王李赵遍地刘”,多得遍地都是,听著就恐怖。人口众多的大姓氏族,往往是因皇族以及贵族子孙繁衍众多的缘故。汉代自刘邦称帝後,刘姓氏族的人口得到迅速膨胀,这当然为刘姓氏族日後发展成“遍地刘”奠定了坚实基础。现在,我要说的“刘方平”这一支刘姓,不仅与刘邦有关,甚至还与匈奴有关。《新唐书/宰相世袭表》记载说:“河南刘氏/本出匈奴之族/汉高祖以宗女妻冒顿/其俗贵者皆从母姓/因改为刘氏”云云。原来,刘方平的远祖,是由刘邦皇族的女人与匈奴王族的男人合婚而来的。虽说到了刘方平这代已历经近千年,但刘方平的血管裏恐怕还是残留著一点儿匈奴血液的。
  
残留归残留,事实上刘方平的性格却早已看不出匈奴人好勇争斗的脾性,多的反而是不事张狂、缩身退世,连大汉皇帝刘邦身上的那股开疆拓土的精神也没有了。不过,若往上追溯刘方平前几代人的履历,也还是很辉煌的。他父亲刘微,曾任吴郡太守/江南采访使;祖父刘奇,武则天当政时官至吏部侍郎;曾祖父刘政会,在隋朝任太原鹰扬府司马,後随唐高祖/李渊起兵,官至洪州都督,加封邢国公,死後又追赠为户部尚书。生活在这样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刘方平却“高尚不仕”,倒需另眼相看了。
  
刘方平,新旧两唐书无传。《唐才子传》记其为河南人。闻一多先生定其生年为公元710年,傅璿琮先生以为早了些,而估其生於730年左右,我以为恐又稍晚了些。考刘方平本人诗及其他诗人赠予他的诗,可知与他有过从的诗人有皇甫冉/李颀/萧颖士/严维/元德秀。其中李颀生於公元690年,卒於751年;元德秀是元结的叔父,其生年不知,仅知卒於754年;严维约生於716年,约卒於779年;皇甫冉约生於716年,约卒於760年;萧颖士生卒年不知。李颀与元德秀二人年龄应较大,尤其是元德秀,因其侄元结已生於公元719年,故元德秀差不多应与李颀为一代人,大致该生於公元690-700年之间。另:这几人中,皇甫冉是赠刘方平诗最多的一个,达七首之多,倘若刘方平与皇甫冉年岁相仿,估计其生年应在公元715-720年之间。那末刘方平同李颀与元德秀二人就该是忘年交了。
  
皇甫冉有一首四言诗是题在刘方平所画的壁画上的,诗中称赞刘方平的画是“墨妙无前/性生笔先”;又有一诗是同时写给刘方平及当时的名画家张諲的,可知刘方平善丹青。唐人张彦远所著的《历代名画记/叙历代能画人名》中已提到刘方平,曰“刘方平/工山水树石/汧国公李勉甚重之”云云。能进“历代能画人名”的人,当然已够大画家的格了。
  
诗人李颀在赠给刘方平的诗中说他“二十工词赋/惟君著美名”,可知他因诗而出名较早。许多人知道他的诗,皆因那首《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首当然写的好,好就好在诗中并无一字出现那怀想离人的女子具体形象,而是透过“纱窗”/“金屋”/“空庭”/“梨花”来体味出那独守闺房的女主人的无奈与愁思。
  
刘方平的诗,很少社会责任感,也不关心民生国运,或许是因为他很擅长山水画的缘故,他的诗几乎也多此素意境界,特别敏感於对物象的细微观察与体悟,很接近“纯诗”。《夜月》一首,当是他的经典之作----
  更深月色伴人家,北斗栏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风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他的触觉真是太细腻了,他不说春暖大地万物复苏,而是撷取那穿透窗纱的“虫声”来报告春的消息,这手法在盛唐之後的诗人中极为罕见,也为後来者体味古人的“比/兴”意境提供了最直接的范本。所谓“人贵直/诗贵曲”,诗有无尽的玩味处,便在於此。其实诗这东西细细想来,倒真没太大必要去承担什麽社会责任,因为承担起来也很弱小,那样就真不如拿起枪杆子更能解决问题。诗是和平中高尚精神与高级思维的产物,是美之一种。说穿了,就是在生活安逸基础上的一种精神的高级“玩法”,饿著肚子是无心写诗的,即使写出来,传达的东西也苦/也怨/也悲/也愤,於人身心无益。所以,诗也还是一种“奢侈品”,至少也是“精神贵族”所能玩得起的生活。
  
或许刘方平的家底儿比较厚,不愁吃喝,也用不著让他在社会上为糊口而拼命工作挣扎;或许刘方平通过自己所画的山水画就能过得很舒服,总之我们从他的诗中是看不出他对生活有什麽紧迫感的。他能细细地去品味天地万物、四季山水,心不躁,神不慌,人间的纷扰与他无关,这样的人也很难得。《秋夜泛舟》一诗依旧是他把玩“纯诗”以及五律对仗体格的又一例证----
  林塘夜发舟,虫响荻飕飕。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
  岁华空复晚,乡思不堪愁。西北浮云外,伊川何处流。
  
诗中那句“万影皆因月/千声各为秋”可谓一语道尽“月与秋”带给人间的微妙变化。古代无电灯,也无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人能直接面对天地自然、广接天地自然之气的机会就很多,所以对日月星辰、山水草木及四季节气特别敏感。五官四肢所感知到的皆是“自然”之物,入诗的意象也就多是自然。从这个角度说,今人对天地万物的麻木与“隔绝”,被科技的淹没与同化其实很可悲。上世纪二十年代,俄国诗人叶赛甯就曾感叹说“我是农村最後一个诗人”,他对钢铁的城市满怀反感。後来有位叫沃兹涅先斯基的诗人则乾脆说“所有的进步都是反动的/如果人将被摧毁”
  
当然,以“中庸”思想看待一切的中国文人,是不会有如此极端言论的,评议万事都讲究个分寸尺度,即使是鲁迅,在谈及自然与科技之关系时,也还以为这问题该是双刃剑。科技虽有“摧毁”自然之嫌,但如利用正确,对生活的帮助也是巨大的。飞机虽带来强大的噪音、空气污染、消耗能源以及威胁安全等不利的一面,但它节省时间、提高效率的长处是不容抹杀的。
  
刘方平的诗,今天仅剩二十六首,元人辛文房给他的评价是“多悠远之思/陶写性灵/默会风雅/故能脱略世故/超然物外/区区斗筲/何足以系刘先生哉!”其中“斗筲”一词指的是盛粮食用的竹器,容量较小,只能装两升米。是啊,小小的竹器岂能装下刘方平以天地万物为描摹书写对象的心胸,他不关心人间是非,也不过问功名利禄,只忘我地写著永恒的自然,在天地见寻找著美好的诗意----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阳东。
  
他什麼也没说,也没什麼重要的问题,只有一种感觉,写出来就行了,就是我们寻找了许久的无为之诗。

42/张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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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张若虚”条目下,仅录有两首诗,一为《春江花月夜》,一为《代答闺梦还》。而有关他的生平,也只寥寥二十六个字,曰:“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扬州即今江苏/扬州;兖州在今山东境内,即今滋阳县。兵曹一官仅九品,比芝麻还小。《旧唐书/贺知章传》与《新唐书/包佶传》提到张若虚也只是说他与其他诸人并称吴/越文士,除此一概不知。贺知章/张旭/包融三人皆经历过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张旭与包融的生卒年已不可考,唯知贺知章生於公元659年,卒於744年。估计张若虚的主要生活时期亦应在开元与天宝年间。
  
《春江花月夜》乃古乐府体,并非诗题。自汉代宫廷建立乐府机构後,可配以曲调且歌且舞之乐府辞曲得到大步发展。那时的乐府辞曲,基本分四类:一为“大予乐”,郊庙上陵所用;二为“雅颂乐”,辟雍乡射所用;三为“黄门鼓吹乐”,天子宴群臣所用;四为“短箫铙歌”,军中所用。到三国时,魏国又扩展设立了“清商署”,将“相和歌”(包括清商三调)从鼓吹署裏独立出来,而《春江花月夜》便属相和歌中的清商曲辞。古乐讲的是五音,正所谓“宫/商/角/徴/羽”(角读绝/徵读止)。《晋书/乐志》上说:“五声,宫为君,宫之为言中也,中和之道,无往而不理焉。商为臣,商之为言强也,谓金性之坚强也。角为民,角之为言触也,谓向诸阳气,触物而生也。徵为事,徵之为言止也,言物盛则止也。羽为物,羽之为言舒也,言阳气将复,万物孳育而舒生也”云云。
  
五声在古代各有所用,不可乱来,故《晋书/乐志》又进一步阐释说:“是以闻[宫声]使人温良而宽大,闻[商声]使人方廉而好义,闻[角声]使人恻隐而仁爱,闻[徵声]使人乐养而好施,闻[羽声]使人恭俭而好礼。”《春江花月夜》归在商声裏面,系“相和辞曲”的范畴,又在“清商三调”内。“相和”的意思讲究的是“丝竹相和”,也就是具体的辞曲与乐器皆要和谐。而“清商三调”则包括“清调/平调/瑟调”三种,所用的乐器加起来达十五种之多(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箎/埙等),到了唐代,其中的“埙”又换成了“吹叶”。商调的曲辞通常皆由宫中歌女演唱,这也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中“商女”一称的由来。
  
“清商曲辞”在晋之後乃至六朝时,亡者将半。隋灭陈後,隋文帝/杨坚令臣子广搜亡曲,且以为“清商三调”乃“华夏之正声”。这些曲辞那时基本散落在南方的吴/楚之地,正所谓“江南吴歌/荆楚西声”。他得到一些残缺不全的曲辞後,“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律吕/更造乐器/因於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从此便归为“清乐”了。隋炀帝/杨广便作过两首《春江花月夜》,五言四句,很像五绝。盛唐时的张子容(与孟浩然为莫逆之交)也作过两首,是五言六句。而张若虚这一首则是七言三十六句,晚唐时的温庭筠也作过一首,是七言二十句。看来,《春江花月夜》是可长可短又五七言皆能灵活运用的一种曲辞,或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
  
乐府曲辞,在当时大都先有诗,後配曲;诗用以敍事,曲则锦上添花,更淋漓尽致地抒情达意,也正所谓“必使志尽於诗/音尽於曲”。《春江花月夜》属江南吴声歌曲,魏/晋时期多为清唱,无丝竹管弦伴奏,六朝时才开始加入乐器伴奏。最初作《春江花月夜》者是陈後主/陈叔宝,他还作过《玉树後庭花》及《堂堂》等辞。陈叔宝常与宫中女学士及大臣们相和为诗,所作之诗凡豔丽主题,皆由太常令/何胥选出後进行谱曲,再教宫女演唱。

诗人闻一多先生曾将在宫廷中所作并演唱的乐府豔情诗称之为“宫体诗”,其实所谓的“乐府辞曲”在晋以後便已不仅限於宫廷,民间的文人骚客或达官贵人也早已开始普遍创作并“享用”。到了唐代,“乐府”除了保留它的实用娱乐价值外,也还在向纯粹的诗词文体形式逐步演变,同时也繁衍出带有“词牌”的词,这也就是“词者/诗之馀也”的滥觞。总之,乐府也好,词也罢,皆有些像今天的通俗歌曲,是要伴著曲子与乐器唱出来的,所以那“辞”或“词”的语意就必须通俗易懂,也不能再端著“诗”那高雅难懂的架子了。
  
闻一多的那篇文章叫《宫体诗的自赎》,“自赎”二字意味著是要自己来赎自己的罪,也就是说,宫体乐府诗在闻先生眼裏是“犯过罪”的,那罪,便是将“辞”写成了豔词,将神圣正大的“宫/商/角/徵/羽”五音谱成了淫曲。後人评说六朝诗多为“绮靡之风”,便本於此。这现象当然是存在的,但应为少数,且大都出自宫廷,并不像闻先生讲的如此广泛与严重。闻先生之所以将它放了大,再批判之,自然也是准备突出将“乐府诗”再一次推向高潮的卢照邻/骆宾王/刘希夷/陈子昂乃至张若虚等所做出的功绩。其实,即使到了唐代,诗人一入宫廷,就不得不受薰染,李白能写出“云想衣裳花想容”那首《清平调词》,便是乐府曲辞的一种,听起来也是很软很豔的。
  
张若虚的这一首《春江花月夜》,虽也挂著“乐府曲辞”的标签,却不是为宫廷而作,显然写於吴/楚之地,那地方甚至也可断出是长江连著大海的所在。为评说方便,我还是将这首诗全引於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蜿转遶方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伴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我们必须看到,张若虚在诗中所专注与抒怀的内容,是很重要的问题,这问题自屈原《天问》伊始,就在想著/问著/体悟著/抒写著……这问题便是人生与光阴的偶然与必然/短暂与永恒,便是人与时空不期而遇所擦出的光芒。明月无私,抚摸万物;春天易逝,一视同仁。但我们的诗人依旧要问:那江边上的人,是谁最早看见月亮的呢(江畔何人初见月)?而那映江之月,又是从何年才开始照耀人间的呢(江月何年初照人)?答案似乎被张若虚找到了,那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无始无终就是有始有终。人,在张若虚心裏同月一样,是“代代无穷已”,是“年年只相似”。可“江月”又在“待何人”呢?我想,如果她等到了你,那就是你;等到了我,那就是我。没准儿那江月还谁也不等呢,如同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谁而生。
  
所以,人与月,没准儿真就是“此时相望不相闻”,说有关,也无关;说无关,又彼此看见。那好吧,那就说有关就有关,说无关就无关。感到了,就有关也无关;感不到也还是就有关也无关。总之,张若虚忽然就勾起了你要想:人来世上干什麼?月照人间干什麼?你不禁要掐掐自己,心想----有骨头有肉/这不在这儿了嘛/挺实的。可转念一想,这副皮囊又早晚要消失。这感觉真像“若虚”的名字,实有又若虚,若虚又存在。
  
其实,问“虚”与求“实”是拆不开的,如同一只碗,那有用的部分正是它空虚的部分,而那空虚的部分又正是由实在的部分所造成。张若虚深通此道,从他的名字到他的《春江花月夜》,已然显明了他的追问与答案。那答案虽说是“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但张若虚的态度却是昂扬的,在他眼中,人生虽速朽,然整个人类却不朽;明月虽也要沉去,但明天会再来。

43/独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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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之强盛不独因人多势众,更在于文渊史厚,非国土其它民族能抗。即使在元/清两朝由蒙族及满族统治时代,汉族文化不仅没被打败,反之却将“执政民族”同化掉了,这几乎是汉文化永远值得引以为傲的事。独孤氏原属匈奴中之独孤部族,南北朝/后魏时期便已迁居洛阳,到独孤及这代,历经近二百年,深受中原汉文化的熏陶与教育,其实已衍变成很纯粹的“汉人”了。金/元之际的大诗人元好问,其先祖便是拓拔氏,大致也是在后魏时期迁居河南的。
  
《新唐书/独孤及传》称独孤及的籍贯是“河南/洛阳人”,说明其氏族自后魏时迁居洛阳,就一直在洛阳定居。独孤及的从祖舅舅崔佑甫,在独孤及死后,曾为其撰写了墓志铭,据《独孤公神道碑》介绍,他父亲曾任七品殿中侍史并兼秘书监通理;祖父官至六品蔡州长史;曾祖父官至六品左千牛备身。可见他的上三代人皆未做到显官要职,唯独孤及官位最大,做到了四品的常州刺史。
  
独孤及字至之,因做过常州刺史,故也称之为“独孤常州”或干脆就简称“常州”了。他的门生梁肃,曾给他写过一篇《独孤公行状》,讲他七岁时父亲教他学《孝经》,他只学了一遍就能背诵全篇。父亲问他将来的志向是什么,他回答说:“立身行道/扬名之义/是所尚也”。他二十岁时便有文名,陈廉/贾至/李白/高适/岑参/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见公皆色授心服/约子孙之契”,可见他在众文人心目中的份量。三十岁那年,正逢唐玄宗好道家之黄/老,并诏天下精研黄帝与老子学说的文士到京城对策,优者授以学官。独孤及洞晓玄经,以一篇策文高第,被授予华阴县尉。
  
逢“安/史之乱”,他举家避到浙江/绍兴,又深获时任江淮都统使兼户部尚书李峘的赏识,向朝挺请奏辟独孤及为其幕府中的掌书记,并授为左金吾卫兵曹参军。但独孤及并不喜欢军旅之中打打杀杀的事情,没干多久就主动撤了。“安/史之乱”平息后,他曾任过一段浙江/武康县的县尉,武康县境内有一座小山,传说因独孤及在山上盖了座小亭子,那山便以他的姓氏命名叫“独孤山”了。
  
他四十岁时入长安,唐代宗封了他一个八品的左拾遗,次年又转任太常博士,专门研究往古至今政事的历史沿革与变化。因业绩不错,没多久就升任六品的礼部员外郎了。三年后再升任五品的濠州刺史(下州级别),并加朝散大夫兼检校司封郎中,受赐金鱼袋;四十六岁时再转任舒州刺史,时吴/楚一带逢大旱,独孤及领导有方,唯舒州平安无事,故再升为四品常州刺史(中州级别)。在此任上,他干到五十岁,两年后遂病故。
  
独孤及留有诗篇八十一首,收在《独孤及集》中,是由他的门生梁肃整理结集的,其中还包括各类文章两百余篇。他的诗,好句大都在五言古体中,用今天的话讲,颇具创意,与一般诗人的思维方式大不相同。这当然是我个人的见识,不代表大多数。《全唐诗》里,我以为他第一首诗的第一句就不同凡响,那是一首题为《海上寄萧立》的诗,从诗中可知,那位叫萧立的友人远在寒冷的东北辽地,而独孤及开句便发语道----“朔风剪塞草/寒露日夜结”……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下了个“剪”字,来形容强劲的寒风,而不是吹/刮/掠/卷/撕/拔/打/煽/拍/抽/鞭/吞……等等,这“剪”字下得可真够狠,比鞭打或连根拔了更“疼”,不得不令人猛醒他所具有的“匈奴”血统。
  
《客舍月下对酒醉后寄毕四耀》一诗,也是一首五古,他借着赠友人毕四耀的机会,来表达自己孤傲的处世观与人生观,尤其是那句“霜月照胆净/银河入檐白”,写得依旧令人陡然一惊。是呀,那“霜月”照在哪儿不行啊,而他却偏要叫它照在“胆”上,凛若冰霜,净似明月,其高洁之人格跃然纸上,掷地有声。一般诗人表达此意,通常都以月比“心”,而以月照“胆”,独孤及的确“胆识”过人,如他的名字般独他一人可及。他的这首诗,我以为也是他八十一首诗中最完美的一首,有必要全引于下,静静品味----
  乡路风雪深,生事忧患迫。天长波澜广,高举无六翮。
  独立寒夜移,幽境思弥积。霜月照胆净,银河入檐白。
  沽酒聊自劳,开樽坐檐隙。主人奏丝桐,能使高兴剧。
  清机暂无累,献酢更络绎。慷慨葛天歌,愔愔广陵陌。
  既醉万事遗,耳热心亦适。视身兀如泥,瞪目傲今昔。
  故人间城阙,音信两脉脉。别时前盟在,寸景莫自掷。
  心与白日鬬,十无一满百。寓彩薪火内,甘作天地客。
  与物无亲疏,斗酒胜竹帛。何必用自苦,将贻古贤责。
  
这其中也还有“视身兀如泥/瞪目傲今昔”以及“心与白日鬬/十无一满百”两句,可看出他蔑视肉身、让心灵与天地间进行永恒对话的志意。《唐才子传》赞他的诗“格调高古/风尘迥绝/得大名当时”,我以为主要是指他的五古诗。五言比七言字数少,节奏短促,就显得言简意赅,较易接近汉/魏古意。而他的七言诗,好的就不多了,仅有一首题为《将还越留别豫章诸公》的七绝,还算上口----“客鸟倦飞思旧林/裴徊犹恋众花阴/他时相忆双航苇/莫问吴江深不深”。
  
独孤及是位心灵豁达、几无私心的人,所谓“性孝友/喜鉴拔”,待人真挚,奖掖后进,是时人对他人品的评价。他的门生能够得到他鉴拔的很多,诸如梁肃/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权德舆等人。他的舅父崔佑甫介绍说“公平生闻人之善/必揄扬之……后进有才而业未就者/教诲诱掖之唯日不足”云云。其门生梁肃则盛赞他说“其茂学博文/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而达言发辞/若山岳之峻极/江海之波澜/故天下谓之文伯”。
  
独孤及也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发韧者之一,对后来的韩愈/柳宗元等人有过深远启发与影响。他的文章,多以“立宪诫世/褒贤遏恶”为用,擅议论,出语澎湃如大江大河,有兴趣的读者可去翻看他的文集或《全唐文》一书,可全面了解这位身上还流着些匈奴血液的刚正之士!

44/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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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严维的诗,让我着急,如同当年外国教练替中国足球队着急一样,把个施拉普那急的对球员们说:“如果你们不知道往哪儿踢的话,我告诉你们----往门儿里踢!”是啊,严维其实是知道往门儿里踢的,却屡中门框,就是进不了球,你能怎么办----“湖上新正逢故人/情深应不笑家贫/明朝别后门还掩/修竹千竿一老身”,这诗真的挺顺,也看不出哪儿有毛病,可就是感觉少一只“点铁成金”的手,少一句“冷水浇背”的话。元人辛文房赞他“诗情雅重/挹魏晋之风/锻炼铿锵/庶少遗恨”,我看那“遗恨”根本没少,反而很多。
  
严维是绍兴人,据传年轻时曾在桐庐隐居过,恐也一直参加应举科考,且屡试不中。诗人岑参曾有《送严维下第还江东》一诗安慰他说“勿叹今不第/似君殊未迟”。他考中进士大概已到中年,所授之官也仅是个九品的诸暨县尉。他自己有诗曰“中年从一尉/自笑此身非”,看来他很不满意这个芝麻小官,始终认为自身是块大材。但官场是不会以他个人意愿为转移的,之后一二十年中,他略有升迁,并不显赫,任过正八品的余姚县令/从七品的金吾卫长史/正七品的河南尉/从六品的秘书郎。《唐才子传》记他最终卒于“右补阙”的任上,不知本于何处。“左右补阙”均为从七品上阶,此说若属实,那严维临终前所任的官则是被贬之职。
  
严维所结交的友人中,有不少皆很知名,如岑参/刘长卿/皇甫冉/鲍防/包佶/皎然/清江/李嘉佑/朱放/章八元/灵澈/以及“大历十才子”中的钱起/崔峒/韩翃/耿湋/李端等人。他赠诗最多是刘长卿,有五首;《刘随州集》里也有五首赠他的。这里我想举四首诗的例子,他们两人各二首,且都是一对一相互赠答的,以此来看看他们在同一时间同一事情上所写的诗究竟谁好。这四首相互赠答的诗,是严维在睦州拜访完刘长卿后,准备自睦州返回越州,刘长卿作为主人为他送行----[蛇浦桥下重送严维]
  秋风飒飒鸣条,风月相和寂寥。黄叶一离一别,青山暮暮朝朝。
  寒江渐出高岸,古木犹依断桥。明日行人已远,空余泪滴回潮。
  
这是首六言四韵八句诗,因颔联与颈联对仗较工,俨然一副“六律”气象。就诗题看,此前刘长卿似乎已为严维送行过一次,估计严维不知为何没走成,所以又二次“重送”。以下是严维所答之诗----[答刘长卿蛇浦桥下重送]
  月色今朝最明,庭闲夜入天清。寂寞多年老宦,殷勤远别深情。
  溪临修竹烟色,风落高梧雨声。耿耿相看不寐,遥闻晓柝山城。
  
二诗相较,读者想必已看出刘长卿的那一首是要好于严维的,一是写在前,故先声夺人,占用了重要的意象,如秋风/风月/黄叶/青山/寒江/断桥/古木/回潮等。二是比严维写得婉转,如:点明两人皆已是老迈年纪,但长卿用的是如两片“黄叶一离一别”,而严维则直接说“寂寞多年老宦”,显得过于直白,也少味道;再如:长卿用“古木犹依断桥”来倾诉明日友人走后、如古木般苍老的自己又要独守与友人音隔信断的寂寞“断桥”,他所表达出的与友人难舍难分的情感,至少在写作技艺上要比严维高超。而严维此诗能与长卿相抗的只有末句“遥闻晓柝山城”,“柝”字读去声tuo拓音,意思是深夜巡更者所敲的梆子,那余音悠远而煽情,确可不输长卿那空拍岸头的思念的“回潮”.
  
次日,长卿送严维至“七里滩”处,再赠诗篇,是一首七绝----[七里滩重送]
  秋江渺渺水空波,越客孤舟欲榜歌。
 手折衰杨悲老大,故人零落已无多。
  
严维再答长卿诗,照例依旧是七绝,且依的是长卿诗的原韵----[答刘长卿七里滩重送]
  新安非欲枉帆过,海内犹君有几何。
 醉里别时秋水色,老人南望一狂歌。
  
长卿诗中的“榜歌”意为人在船中所歌,读去声bang蚌音;严维诗中的“枉帆”是绕道的意思。这第二轮所写之诗,两人一走一送,虽心态不同,但我以为长卿依旧胜了严维,其诗中所用的“空波/孤舟/衰杨”,很为末句的“故人零落已无多”铺陈了坚实基础。而严维写得则略显零乱,且依旧较为直白,尽管他还夸了长卿一句“海内犹君有几何”。古人的相互赠答诗,多“借题发挥”,述己情己志,也暗含着“比艺”或切磋诗艺的用意。
  
清代诗人袁枚晚年时便常与同他住的不远的一位老友频繁赠答“赛诗”,二人几乎天天都通过家仆往来传送写好的诗篇,像车轱轳战,今天你一首,明天他两首,一年下来,往往还要数一数谁写的诗多。袁枚聪明,在除夕那天一口气竟写了四首七绝派家仆送过去。说他聪明是因他在其中一首诗里把那必胜的得意感觉也写进去说----“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哈哈,对方已没机会在数量上能超过自己了,因为当日是除夕,对方再写来的诗只能算明年的数了。
  
当然,就诗的水准而言,诗人其实与赛场上的运动员差不多,也常有“状态欠佳”或“发挥失常”的时候,严维与刘长卿所过的这两招儿,恐就没在良好状态上。如本文开篇时所言,他的诗尽管让我“着急”,但也正因能看到好的基础,才有得可“急”或值得你“急”。《自云阳归晚泊陆沣宅》一诗就有好句----“闲灯忘夜永/清漏任更疏”;再如《宿天竺寺》的七绝----
  方外主人名道林,怕将水月净身心。
 居然对我说无我,寂历山深将夜深。
  
唐人芮挺章所编的《国秀集》,只选了一首严维短短的五绝,题为《赠别东阳客》,引于下,对唐人选唐诗的眼光也可略窥一斑----“明月双溪水/春风八咏楼/少年为客处/今日送君游”,芮挺章看上的是这么一首,他的眼光怎么说呢?唉,而已,而已啊!

45/耿 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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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人耿湋,“大历十才子”之一,其生卒年已不可考,只知他中进士是在宝应二年(公元763年)。他留有一篇《省试骊珠诗》,唐代标准的“以诗取士”五言六韵十二句诗体,在应试诗中,该算颇具才气的一首----
  是日重泉下,言探径寸珠。龙鳞今不逆,鱼目也应殊。
  掌上星初满,盘中月正孤。酬恩光莫及,照乘色难逾。
  欲问投人否,先论按剑无。傥怜希代价,敢对此冰壶。
  
他考中进士是否靠的就是此诗,不好说。《全唐诗》收他173首诗,还有十来首也是五言六韵十二句的体例,从侧面也可看出他是很练习过这种应试诗体的。登第后,他做的官是九品盩厔(读周至音/在陕西境内)县尉,诗人戴叔伦写有一首《酬盩厔耿少府湋见寄》的诗,从其中“流年不尽人自老/外事无端心已空”句来看,耿湋任县尉一职至少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依此估计/他的生年约在公元720-730年之间)。此后,他在长安做过一段八品的左拾遗,随后又充括图书使,在江淮一带呆了大约三年。诗人卢纶有《送耿拾遗湋充括图书使往江淮》一诗,可证。再之后,他所任之职为六品大理司法(约公元782年左右),估计已到晚年。
  
与耿湋交往的名士很多,颜真卿/刘长卿/钱起/严维/戴叔伦/卢纶/李端/畅当/清江等人皆与他有过往或诗歌上的相互赠答。《唐才子传》说他“与古之奇为莫逆之交”,考“古之奇”也是宝应二年登第,但二人诗中均未见到有所互赠,不知辛文房此说本于何处。耿湋诗中有很少几首写的是西北边塞题材及北方,但不知他何年去过。《戴叔伦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蒋寅校注本)中有一首题为《送耿十三湋复往辽海》的五律诗,虽未确定是否为戴叔伦所作,但不管是谁作的,题目很清楚,就是为耿湋送行。题中所言之“辽海”,在今渤海一带。耿湋因何事或就任何职而到过渤海地区,不知道。这或许是在他任六品大理司法之前的那一段我们已不可考的时期里。
  
耿湋诗,多为澹泊明志,即使为官期间,也多心不在焉。吃皇粮却不专心致志地投身于工作,心思整天都放在作诗上,这在唐代诗人中屡见不鲜。他任盩厔县尉时,便如此,《盩厔客舍》一诗,是他轻视吏业、老惦念回家的真实写照----“寥寂荒垒下/客舍雨微微/门见苔生满/心惭吏到稀/篱花看未发/海燕欲先归/无限堪惆怅/谁家复捣衣”。不过,中间的那句“门见苔生满/心惭吏到稀”写得真挺好,让读者一下子就感到他官卑位微、无人理睬的窘况。
  
他的诗,在技艺上有一种写作习惯,就是“述怀与状景”的并用或转换,上述那句便是如此。再如“死生俱是梦/哀乐讵关身/远草光连水/春篁色离尘”,前面说了死生如梦,后面就以“远草光连水”的朦胧景象以及春竹颜色的反差来“补境”,一实一虚,看似不挨着,其内在诗意却是一致的。又如《题童子寺》一诗的前四句----“半偈留何处/全身弃此中/雨余沙塔坏/月满雪山空”,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的连带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前面实写僧人的寂寥与无欲,后面则以景物来暗寓僧人的空灵心境。许多年前我听陕北民歌,那歌词用的就是这种技巧----“山桃花开在山顶顶上/要死要活妹子你快跟上”/“水地里的萝卜旱地里的瓜/因为找你我挨过人的打”……前面是景物,后面是实意,你仔细一想,二者之间的确有关系。
  
另外,耿湋还很喜欢运用对偶,有许多句子皆对得很精彩,倘若将它们看作对联,一对对写出来挂在墙上,绝对能起到清心明志的作用,我列举几条大家看----
  “投人心似切/为客事皆难”
  (因想谋个一官半职而去求人/那心情当然迫切
  而远离家乡客居异地/办什么事都难啊)
  “家贫童仆慢/官罢友朋疏”
  (家里没多少钱时/连仆人都怠慢你
  一但被罢了官/原先的朋友们也就不来找你了)
  “客久多人识/年高众病归”
  (客居异地时间一长/连许多当地人都认识自己了
  而年岁老迈时/大家其实也很讨厌你回来)
  “暮鸟声偏苦/秋云色易阴”
  (黄昏时/你感到飞鸟的叫声都充满了凄苦的味道
  而秋天来临后/那白云也会变得阴郁而灰暗)
  …………
唐人姚合所编的《极玄集》共选了二十一位诗人,一般每人只选三、四首,最多者是八首。选耿湋的诗便是八首,(同选八首的还有钱起/郎士元/皇甫冉/司空曙)。姚合在集前的序中称所选诗人“皆诗家射雕手”,评价很高。而我以为将此集命名为“极玄”,既有“极妙”的意思,其实也还暗含着所选诗人皆属澹泊玄闲之流。姚合选耿湋的八首诗,有七首皆是五律,而耿湋的好诗,基本也多在五律中。不过,我以为还有几首好诗没被选进来,很可惜,在此我只举两首,请读者过瘾----《秋晚卧疾/寄司空拾遗曙/卢少府纶》
  寒几坐空堂,疏髯似积霜;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
  晚果红低树,秋苔绿遍墙;惭非蒋生径,不敢忘求羊。
  
这是首工整的五律,诗中的耿湋显然已至暮年,又逢患病,故想起了老友司空曙与卢纶。首联表述自己老来孤单而凄凉;颔联更述久病而不治,连常给他看病的江湖郎中都屡次以为他的病依旧是老病,故开出的药方也是千篇一律。精彩的是颈联,以成熟压枝的果子暗喻人生的老成与友情的丰硕,以“绿遍墙”的“秋苔”来象征自己的心态依旧蓬勃。尾联用了个“蒋生”的典故,大概指的是汉代的蒋诩,汉哀帝时任兖州刺史,以廉直闻名,王莽篡政后便弃官回乡卧病不出。以此估计耿湋晚年有可能不满时政,弃官回乡隐居。我要举的第二首也是五律,题为《立春日宴高陵任明府宅》----
  春灰今变候,密雪又霏霏。坐客同心满,流年此会稀。
  风成空处乱,素积夜来飞。且共衔杯酒,陶潜不得归。
  
此诗我们可看出,他依旧用的是自己最擅长的“述怀与状景”法----密密而下的春雪是个极好的铺垫,它简直就犹如满座高朋,那心,也因畅快的聚 会而满满的,只怕这样幸福的时光越来越少;正所谓人老了,对老朋友而言可真就是聊一次少一次、日子不多了。人生啊,想想何为幸福?还不是能同知己喝喝小酒儿、聊聊小天儿!我要是人到暮年,也这么想,也玩儿,不做正事儿,因那“正事儿”皆是在别人看了羡慕而自己最知苦处的,正如我现在写着的这本《大唐诗人讲演录》。

46/韩 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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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唐/天宝末年,诗人韩翃进士及第,正春风得意。那时他看上了长安城一位绝色天姿的“柳姑娘”,二人一时频繁幽会,如胶似漆。但没多久,“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兵临城下,韩翃便随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的大队人马离开了长安。虽说韩翃这一走便是三年,但心中却念念不忘那柳姑娘,他将自己那几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些上好的绫纙绸缎托人带去,还写了首诗夹在里面说:“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那柳姑娘收到后,也回复了一首诗说:“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那柳姑娘自知姿色娇艳,恐叛臣进入长安后自己也不能幸免被劫,便落发为尼,躲入了一座佛寺。但漂亮人即使扮成尼姑也还是漂亮,那小样儿“即使穿上马甲”也能被人认出来,所以那位大唐藩将沙仛利在夺回被安禄山所占领的长安后,竟然在那座并不起眼的寺院里把柳姑娘给“挖”了出来,据为己有。贼平后,韩翃回到长安,有一天竟在城东南角碰见了柳姑娘。那会儿,柳姑娘正坐在车里,是她先看见韩翃的,她撩开车帘,对正在行路的韩翃说:“你是韩员外吗?”韩翃说“我就是啊,有什么事吗?”柳姑娘见他果然是往日的情郎韩翃,便垂泪说:“我是柳氏啊!现在我失身在沙仛利的府中,已经跑不出来了。明天我还要从这里路过,你若有时间,咱们就再见一面!”次日,韩翃如期来会,柳姑娘的车子到了后,她从车里扔出来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香膏小盒子给韩翃,并呜咽着说“终身永诀了”,便车如电逝地有回到沙仛利的府中了。
  
那些天,韩翃整日闷闷不乐,恰逢临淄大校请他喝酒,席间,他便对众人诉说了自己的别扭。那大校手下有位将领叫许俊,少年气盛,听罢拍案而起,对韩翃夸下海口说:“请韩大人给柳姑娘写张便条我带上,只须一会儿,我就把柳姑娘从沙仛利家里抢回来!”您还别说,那许俊挺走运,匹马单枪闯进沙府,偏巧沙仛利没在家,他于是借题发挥,说沙仛利在外面坠马了,派他回来接柳姑娘去探望抚慰,结果就真被他把柳姑娘带了回来……
  
这是个幸福大团圆的美好结局,故事出自唐人许尧佐所编写的《柳氏传》,后又被收进《太平广记》。虽为小说家言,不足以信,但那些“足以信”的事情又能让你怎样呢?人活的其实就是个趣味,不必较真儿,那样既无味,也很累。
  
韩翃,字君平,河南/南阳人也。生卒年均不详。唐/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登进士第,五、六年后入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任六品检校员外郎,大约三年后又随侯希逸回到长安,闲居了近十年。大历十年(公元776年)前后,再入汴宋节度留后/田神玉幕府从事,不久又转入汴州刺史/李忠臣幕府任职。唐/建中初年(公元780年)被授为五品驾部郎中。据唐人孟棨所着的《本事诗》一书记载,当时韩翃年迈且患病闲居在家,朝廷撰写制诰的部门缺人,中书省就请皇上亲自御点,于是皇上就点了“韩翃”的名字。下到中书省,官员门一查,竟有两个人的名字都叫韩翃,另一位是江淮刺史,便再请皇上明示,皇上复批曰“是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那个韩翃!”
  
是啊,韩翃唯此诗最为著名,题为《寒食》(亦有录为《寒食日即事》),诗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其实这首诗是需要结合历史背景才能理解的,古代有“寒食节”,定在清明前的一或两天,这个节是为纪念春秋时的介之推而设,纪念的方式是全国“禁生灶火”三天。为什么偏要以禁燃明火的方式来纪念他呢?原来,早在春秋时,介之推曾辅佐因避“骊姬之难”而流亡在外的晋文公/重耳成功地返回晋国并得获王位。重耳回国后,逐一赏赐当初随他一同流亡的从属,却忘了奖赏介之推。介之推看到重耳的帝王基业已稳,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他做,就带着老母亲到一个叫“绵上”的山中隐居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重耳忽然想起了介子推,再寻他,却找不到了,十分后悔。当他听说介子推隐居在绵上山里时,就来找他回去,想给他高官厚禄。但介子推就是不出山,无奈,重耳就用放火烧山的法子想逼介子推出山,结果,介子推也宁,最终抱树而被大火烧死。重耳为悼念这位廉洁澹泊的爱臣,遂令全国官吏及百姓在他死的那天不准生火煮饭,只能吃凉的,后来则故名“寒食”.

了解了这一历史典故,我们再反回头来看韩翃的这首诗,其意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在“寒食节”结束的当晚,宫廷里通常都要举行一个仪式,那就是由皇上出面亲自将“新火”赐给身边重要的近臣们,这也就是“日暮汉宫传蜡烛”的出处。这仪式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可以用火了;二是藉此仪式给臣子官吏们提个醒,让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禄的介子推学习,做好官,办好差。所谓“轻烟散入五侯家”,那“五侯”指的当然是官位显贵之臣。韩翃的这首诗之所以深获唐德宗的赏识,就在于他把皇上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若大家都很卖力工作,而不提奖赏,皇上当然高兴。
  
关于古代用“火”的问题,我想在这里多说几句,毕竟是关乎日常生活的大问题。古人没有火柴,更无打火机,火柴是法国人德鲁森1816年在巴黎发明并制成的。1828年英国人钟斯在伦敦用氯酸钾也发明并制成了火柴。但在我们中国的唐/宋/元/明乃至清代的大部分年代,人们获得火种的方法依旧是“钻木取火”,或用铁器与艾绒击石取火。杜甫便有诗曰“家人钻火用青枫”,钻的是枫树。正因火种得之不易,灭了再重燃就要很费时间,所以一般家庭每天都要精心地保留火种,方法是将燃炭埋入草堆,如此便可以将火种维持很长时间。每天连续不断地保存火种,一直到寒食节再统统熄灭,是我们持续了两千多年的传统。而“清明节”后开始启用“新火”,这样的仪式其实是很有意思的。生活如果缺少各种各样的“仪式”,就很乏味。从这一点看,今人就不如古人幸福,汉族也不如少数民族幸福。
  
“新火”并不是统一先由皇上先赐给近臣、再一级级传到中下级官吏以及全国各地的民间,否则那最后得到“新火”的人家,再过十年也点不上煮饭的锅。由皇上赐“新火”给近臣或重臣,只限于皇宫,而民间只须按规定时日,自行熄火燃火就可以了。宫中的“赐火”仪式每年是必要举行的,《全唐诗》第281卷中录有史延/韩浚/郑辕/王濯四人所写的《清明日赐百僚新火》的同题诗便可证。民间的“新火”由于需要重新钻木获取,需要时间,所以唐人王建的诗中便有“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迟”的描述。当然,民间的平头百姓也可以向邻居家去求火种,没必要非得家家都去钻木,故宋代诗人王禹偁所写的那句著名的“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的意思就不言自明,并不像以往有人所解读的“是因为那读书人穷得连油灯都点不起”的意思。
  
我们还是转回头来说韩翃的诗。唐人高仲武所编的《中兴间气集》选了韩翃的七首诗,并在诗前的评点中说“韩员外诗/匠意近于史/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多士之选也……”高仲武所评价的“匠意近于史”,其实不大符合实际,因为韩翃所写的诗很少触及社会现实,对亲身经历的“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等纷乱时政似乎也熟视无睹。反之,他写给僧人道士或题在寺院道观中的诗却不少,抒发的也皆是“故山期采菊/秋水忆观鱼”之类的遁世思想。就关怀现实方面,在大历十才子中,他并不如钱起等人涉略的多。而“兴致繁富”的评语其实也不十分准确,因韩翃长期在地方节镇幕府里做事,所历之事及眼光并不很宽,这在他诗中便可看出,涉略的内容还是较窄的。即使那“繁富”指的是情趣,也多为“雨余衫袖冷/风急马蹄轻”/“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酒醒孤烛夜/衣冷千山早”之类的小感觉。而高仲武那最后一句“多士之选也”指的是应举之士多以韩诗为模板,当主要是指他的五言诗。
  
他的七律其实也有能见才气的,《送客水路归陕》一诗曰----
  相风竿影晓来斜,渭水东流去不赊。
 枕上未醒秦地酒,舟前已是陕人家。
  春桥杨柳应齐叶,古县棠梨也作花。
 好是吾贤佳赏地,行逢三月会连沙。
  
诗中之“斜”读霞音,“赊”读沙音。内容其实无甚,而中间的颔联与颈联较好,知那“客人”与韩翃分手上船时一定喝得烂醉,他顺流而下,家都到了而酒劲儿却还没过去,这当然是夸张写法。不过从中也可看出河中的水流很急,那客人要回的家也不算很遥远。古诗读来读去,读到最后其实就是要读那么一两句漂亮的句子,那句子如同数学中的排列组合,比的也是谁能将那些汉字倒腾来倒腾去,尔后组合得舒服顺畅。再比如他还有一句“一片水光飞入户/千竿竹影乱登墙”,你说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没有!只是觉得他描景状物很准,对仗很工整,仅十四个字就能写成这样,不容易。
  
韩翃的五律数量也不少,写得大都浅白流畅,让你觉得不坏,可也没到真能给你一板砖儿的震动。诗不能狠狠“打”人,作者也就退入二流,我以为韩翃便如此。当然,任何格调与韵味的诗都会有读者,有人不喜欢强烈,只喜欢闲静;不喜欢气势,只喜欢淡雅。那就读韩翃的《题僧房》之类的诗吧----
  披衣闻客至,关锁此时开。鸣磬夕阳尽,卷帘秋色来。
  名香连竹径,清梵出花台。身在心无住,他方到几回。
  
姚合的《极玄集》记他“官至中书舍人”,钱起也有《同王埍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诗,可知他仕终于四品的中书舍人。

47/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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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位老者看中了你的横溢才华,还想把自家的漂亮女儿许配给你,只是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你必须得把自己的姓改了,你干不干?这事儿反正戎昱没答应。那老者是御史中丞崔瓘,他叹赏戎昱的才华,却不喜欢戎昱的姓。考“戎”姓,其实并无劣记,周穆王时代的史官就是位叫戎夫的人;秦/汉年间曾打败过项籍的一位大将军就叫戎赐;而东汉则有位叫戎良的人,为澄清自己并未与女婢私通,竟以壮烈的“剖腹取心”方式来证明自己清白……我不知那位崔大人为何非要让才华出众的戎昱改姓,或许是因往日有姓戎的人得罪了他,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令崔大人不可容忍的事故,总之他对戎姓如此敏感而怕受刺激,病得不浅。
  
其实,上述这个段子是后人演绎的,并非实有。之所以要演绎,我以为主要是想讲他一首写给那位崔中丞的诗,那的确是首好诗,主要表达了戎昱对那位崔中丞的知遇之恩,写得不卑不亢,也尽见出戎昱的高洁人格,诗曰----
  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
 举世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
  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诺从来许杀身。
 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
  
在此诗中,戎昱将那位崔大人比作伟岸的青松,而把自己则比作卑微的尘土,然后又说自己这卑微的泥土怎能去攀倚崔大人那如云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呢!不过,虽说那世俗皆嫌弃有才而无钱的人,可惟独您崔大人却不是那样势力眼,从不鄙视我这个贫困的“卧龙”。而我这个人当然也不是金钱就能轻易使我变节的,大丈夫一言既出,杀头也不会屈服。所以我还是非常感谢您的伯乐慧眼与知遇之恩,但我能拿出的也只有这拳拳寸心。
  
《云溪友议》/《唐诗纪事》/《唐才子传》三书将此诗中的“千金未必能移性”的“性”字改成了“姓”字,就是为了让这首诗看上去更符合上述那段让戎昱改姓的故事,可谓用心良苦,给后人制造了烟雾弹。不过真假倒无妨,改也好,不改也罢,反正最终表现的也是戎昱的横溢才华与不卑不亢,效果既然一样,就不计较了。就此诗的用字而言,“性”当然还是要比“姓”好。
  
戎昱的确才华横溢,翻看他所传下的近130首诗,被我用红笔圈出的好诗与好句竟达四分之一强,连我自己都惊出一身汗来。诗坛如此巨手,而新旧两唐书却无其传记,再问今天的诗人或殷殷学子们,竟也都不知戎昱其人。呜呼哀哉!他的诗埋在浩如烟海近五万首的《全唐诗》里,他所放出的光芒足可与李/杜争辉,却这样荒着,无人问津,套用“文革”时的一句口头禅说----“咱们工人阶级绝不答应!”我老萧绝不答应!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亦非以伯乐自居,只不过看到好诗就心潮澎湃,抓耳挠腮。
  
在评说戎昱诗之前,我想先大致讲一下他的履历。他是湖北/荆门县人,闻一多先生在《唐诗大系》中标其生年为公元740年,恐稍迟了些。考戎昱有《辰州闻大驾还宫》一诗,此当为“安/史之乱”平息后,唐肃宗于公元755年重返长安,次年改立年号为至德元年。若依闻先生系年,戎昱作此诗时年方16岁,不大可能。且戎昱有任职辰州刺史的记载,而且是遭贬后任的辰州刺史,这说明此前他的官位是大于刺史级别的,而此诗写于辰州,16岁贬为刺史,则更加荒谬。故我以为戎昱的生年至少要上推15-20年,约在公元720-725年间会妥当些。在贬为辰州刺史之前,其所任官职不大清楚,但其为官之初应随颜真卿从事,《唐才子传》记有“初事颜平原”。后又再入湖北荆南节度使卫伯玉的幕府,其间还在长安及广西/桂林也任过一段时间的职。此后还去过西北边塞及剑南。他任虔州刺史(江西)当在晚年。卒年不可考,他可考写于最晚的一首诗是在公元798年。估计他的年寿当在75-80岁之间。
  
我所挑出的戎昱好诗,大致有两类:一是感发景物主题;二是关怀现实主题。第一类诗,多为七绝与五绝的短篇,情真意妙,出语流珠。《感春》曰----“看花泪尽知春尽/魂断看花只恨春/名位未沾身欲老/诗书宁救眼前贫”。他生前穷困,或许是太注重去写诗文,或许是因为其它缘故,在此方面他曾有诗曰“细与知音说/攻文恐误人”,可谓切身体会。另外还有一诗说“异乡三十口/亲老复家贫/无事乾坤内/虚为翰墨人”,可知他家里人口众多,即使有点钱也不够花。

由于所任职地不同的缘故,所以他一生中是需要屡次搬家的,离开湖北时,他便写过数首“移家”诗,有两首是极其经典的,一首是五绝,一首是七绝。五绝《移家别树》曰----“手种庭前树/人移树不移/看花愁作别/不及未栽时”,是啊,那家门前的树曾是自己亲手所栽,而如今要离开了,这树却带不走,早知自己与树是如此难舍难分,真不如当初就不栽它。这诗让我忽然想起了清代诗人黄仲则的一首《别老母》的诗,其所想与此诗简直同出一辙,曰“搴帏别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要离家远去的黄仲则是站在老母亲的角度上来写这首诗的,那最后一句之所以令人怦然心动,就在于这角度“打”人太狠,母亲若想到日后与儿子还有生离死别之时,真不如当初别生他这个儿子。
  
七绝《移家别湖上亭》在这个题材上他写得继续牛逼----“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与自己早已混熟了的黄莺鸟,听说自己要走,都在频频鸣叫以示挽留,这情这意这写法,萧伯我若是作家协会主席,一定给他发个大奖杯,24K足金的。
  
在“雪与梅”这个主题上,他还有两首能气死李白的诗,均为七绝,第一首《早春雪中》曰----“阴雪万 里昼漫漫/愁作关心事几般/为报春风休下雪/柳条初放不禁寒”,这诗我以为还暗含着他在逆境中很怕遭贬而不能为国家多做贡献的意思,为国出力,他是很有积极性的,倘若遭受打击,他这个弱文人的内心很难经受得住。另一首《早梅》诗曰----“一树寒梅白玉条/徊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将梅花错看成雪花,这感觉我以为要比李白的那句“疑是银河落九天”好得多,尽管那“银河”很有气势,但太张狂反不及安静些令人亲切。
  
第二类关怀现实主题的诗,主要反映是连年的“安/史之乱”及与边疆少数民族的战争给国家和黎民百姓所带来的苦难。这类诗,他写得并不次于杜甫的“三吏/三别”,《苦哉行》其二曰:“官军收洛阳/家住洛阳里/夫婿与兄弟/目前见伤死/吞声不许哭/还遣衣罗绮/上马随匈奴/数秋黄尘里/生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乡国无还期/天津哭流水”。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后,也还不断在发生藩镇藩王的叛乱,殃及着江南江北。戎昱一度曾赴剑南及成都任职,尝写下战乱后的景况,《入剑门》一诗曰----“剑门兵革后/万事尽堪悲/鸟鼠无巢穴/儿童话别离/山川同昔日/荆棘是今时/征战何年定/家家有画旗”。战乱连小鸟与老鼠都找不到栖身之巢,更何况人了。他有一首七绝是这类题材中的上品,表现的是官军收复被叛军所占领的襄阳城后,那杀人如麻的平叛将军自己都心有余悸----
  五营飞将拥霜戈,百里僵尸满浕河。
 日暮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惧杀人多。
  
自汉代皇帝将王昭君等宫人或公主嫁于匈奴或西域其它少数民族,并以和亲方式来缓解边塞战争以来,历朝皇帝皆效此法,唐也不例外。戎昱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藉《咏史》为题,暗讽皇帝既无能又幼稚可笑,以为派几个美女或把公主嫁出去就能避免边塞战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而解决问题其实还应靠众臣的智能与力量----“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戎昱在盛唐为最下”,此论很欠公允,与盛唐众人相比,若指知名度,则还可以容忍;若说诗的水准为最下,严羽可就是个胡涂虫了。盛唐不止李/杜,还有一大堆人呢,即使比不了李/杜,那最差的也轮不到戎昱。明末清初金圣叹评说唐诗六百首,竟也漏了戎昱,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圣叹”,而是令我感到“悲叹”。而他认为值得所选评的那六百首唐诗中,在我看来至少也要砍掉一半,没什么好评的。
  
戎昱在历代诗坛上虽未获得他理应获得的“荣誉”,但在我心中,他将不死!

48/司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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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战国时,“司空”是官职名称,主要负责建筑/车服/器械等督造,属六卿之一。那时晋国有个叫“士蒍”的人,曾官至司空,后来,他的子孙便以他的官称作为一个复姓了。而他名字中的那个“蒍”字,也成为他后代人的另一个姓。也就是说,此后凡姓“司空”和“蒍”的家族,就都是“士蒍”所繁衍的后代。
  
   司空曙是晚唐《二十四诗品》作者司空图的爷爷。他的“字”有两说,一说字“文明”,另一说字“文初”。籍贯也有两说,一说为广平人(河北/永年县),另一说为京兆人(陕西/长安)。这两个两说因为都有理,学者们就定不下来,就钉个钉子把两个两说都挂起来,不管了。但这毫不影响我评司空曙的诗,文明也好,文初也好,河北也罢,长安也罢,就像我也有好几个名字,也曾在好几个地方居住过,但只要是我就行。司空曙的生年,闻一多先生在《唐诗大系》里标的是公元740年,但“安/史之乱”刚过后不久(公元756年上下),司空曙就写过一首题为《贼平后送人北归》的诗,诗中称自己是“他乡生白发”,若依闻先生所定的生年,一推算才16岁左右,显然不对。所以,他的生年至少要再提前20-25年,约生于公元715-720年就挨边了。
  
   “大历十才子”中,我看司空曙大致属于最澹泊的一位,他与僧人道士似乎往来最多,这从他的诗中便可看出。《唐才子传》所引的那首《闲园即事寄暕公》中的“暕公”便是位方外之士。当然,这诗写得也确如辛文房所言,是“属调幽闲/终篇调畅”,对诗人们而言,写到一定程度,大家在主题与思想深度上其实都半斤八两,而好诗就要看谁写得更自然流畅了----
  欲就东林寄一身,尚怜儿女未成人。
 柴门客去残阳在,药圃虫喧秋雨频。
  近水方同梅市隐,曝衣多笑阮家贫。
 深山兰若何时到,羡与闲云作四邻。
  
   从诗中看,司空曙很羡慕野鹤闲云般的出家人,但当想到自己膝下的儿女都还小,出于责任感,所以自己还不能潇洒起来不管不顾了。金圣叹为躲开辛文房引用的此诗,选评的则是另一首,也是赠给这位“暕公”的,题为《题暕上人院》----
  闭门不出自焚香,拥褐看山岁月长。
 雨后绿苔生石井,秋来黄叶遍绳床。
  身闲何处无真性,年老曾言隐故乡。
 更说本师同学在,几时携手见衡阳。
  
   这诗与上一首比,流畅有余,真意却不足。上一首好赖还能坦露些心底欲出世又有所顾及的矛盾心理,而这一首就浮皮潦草了,能多看两眼的只是工整的对仗。后代文人评诗,其实不必硬要“道别人所未道”之诗而显示自己不重复前人或不拾人牙秽,尤其是所选之诗还不如前人的眼力,却非要强词夺理,或为自己的文章凑数,就没劲了。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其实是做人的一种德行,许多文人令人讨厌,多在此方面缺乏自知与自制。我如此讲别人,也是在敲自己的脑袋,如果我也令大家讨厌,你们就合上这本书,最好让我听见在祖国大地的许多角落,你们劈哩啪啦合上这本书的愤怒的响声。
  
  司空曙最好的诗,我以为并不是辛文房所引的上面那首七律,而是题为《江村即事》的一首七绝,在他澹泊类主题的诗中,这一首可谓上上品----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真撒手闭眼,真大大咧咧,真忽略不计,真放得下,真潇洒……不白与僧人道士交朋友,不白读书做官,不白知道人间辛苦,不白明白何谓幸福……将数万汉字单挑出这么二十八个字排列组合出来,说难是真难啊!不信你也来排排看,保准让你排白了头!
  
   唐人姚合所编的《极玄集》选了司空曙的八首诗,七首是五律,一首是五绝。其中有一首他赠给诗人卢纶的诗,说的就是自己排字排白了头,并导致生活穷困----“静夜无四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他还有一首赠卢纶的诗,题为《江园书事寄卢纶》,我以为比这首好,姚合未选,不知何由----
种柳南江边,闭门三四年。艳花哪胜竹,凡鸟不如蝉。
  嗜酒渐思渴,读书多欲眠。平生故交在,白首远相怜。
  
   诗中的“艳花”指的当然是凡俗中欲望极多的人们,而竹,则一向被人称为是“岁寒三友”之一,虽素却“虚心”而有气节;飞鸟固然受人瞩目,但在司空曙眼里也还是不如蝉,毕竟蝉是栖息在高枝之上的,高高在上而自鸣得意,隐身茂密的树叶中,令人“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就要比别的牛逼多了。
  
   古诗很讲以景或物“比兴”,而同样的景或物,若在不同的心境下,所“比”出的意思也就不同。同样是蝉,司空曙在另一首诗里所表达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牛逼心情,而是人到暮年蝉到秋的悲凉----
  今朝蝉忽鸣,迁客若为情。渐觉一年老,能令万感生。
  微风初满树,落日稍沉城。为问同怀者,凄凉听几声。
  
   《唐才子传》里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说司空曙“尝病中不给/遣其爱姬”,我想这“爱姬”很可能就是他的小老婆或姨太,若不是,至少也是他养下的能歌善舞专为给自己解闷儿的歌舞伎。他因病而需要钱,将“爱姬”卖了,这在唐代的官吏及文人墨客中,看来或许是件挺普遍存在的事。查司空曙的诗,确有一首题为《病中嫁女妓》诗曰----“万事伤心在目前/一身垂泪对花筵/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看来他在那女伎身上花了不少银子,给她请老师学习歌舞,而如今要卖掉让别人去享用,心里自然很不衡平。
  
   “荤/素”两道,司空曙都沾,且表白出来,这样做就对了,总要比假道学真诚可爱。他有几首诗,讲自己穷,估计是跟贪官污吏或大款比的,倘若与布衣或庶民比,日子就好过多了。查他履历,进士登第后曾授官九品主簿,此后升为八品右拾遗,又贬为九品长林县丞(一县之中/县令为正职/丞为副职),晚年入湖南观察使韦皋的幕府从事,终于从五品的水部郎中。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里说他“家无甔石”(甔读丹音/意为房檐之瓦),恐不大可能,否则那歌舞伎就更养不起了。
  
   司空曙与“大历十才子”中的钱起/韩翃/卢纶/耿湋/崔峒/李端/夏侯审/吉中孚/苗发九人皆有过从,且互有诗歌上的赠答。这十才子在大历年间其实是个诗人小圈子,在长安时经常出入于附马都尉郭暧等人的宅第,纵酒赋诗,啸傲文坛。他们除了时常聚集在达官王府中外,彼此之间用今天的话说也常相互“串门儿”,查他们各自所留下的诗,都有彼此曾在各家吃住过的记录。后来,即使因做官而散落在各地,一但有机会路过某人所任职的地方,就互有见面并赋诗。
  
   晚年的司空曙,一直客居在南方的异乡,本在年轻时就无甚宏图大志、惦记退隐山林的他,一俟年老就更是纵酒余生,不想干什么正事儿了。《翫花与卫象同醉》一诗,是他晚年一度客居长沙却心系故土的惆怅思绪----
  衰鬓千茎雪,他乡一树花。今朝与君醉,忘却在长沙。
  
  他越说“忘却”,其实越忘不下。虽说那一树盛开的花朵让人感到美丽而生机勃勃的春天又回来了,可司空曙那“衰鬓千茎雪”所造成的巨大反差,则令人更伤感,更绝望,更要抓紧时间在纵情中把有限的日子花干净。

49/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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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卢纶,我得先说他死了,得倒敍,因为他一死,最感到失落的是皇上,唐文宗/李昂问宰相李德裕说:“卢纶死後留下多少诗文?他有没有儿子能继承他?”李德裕回答说:“他有四个儿子都登了进士第,大儿子叫卢简能,二儿子叫卢简辞,三儿子叫卢弘止,四儿子叫卢简求。”李昂听後,就派人到卢纶家去搜求遗作,得诗五百篇。其实,比唐文宗/李昂早八年在位的唐宪宗/李纯,就曾搜集过一次卢纶的遗诗,得310篇,这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340馀篇的数量差不多。而那多出来的近二百首散佚於何时就不知道了。
  
   卢纶大概死於公元799年。他的生年闻一多先生在《唐诗大系》中标的是公元748年,非。唐人姚合在其所编的《极玄集》中记载卢论是“天宝末举进士/不第”;《旧唐书/卢简辞传》也记录卢纶“天宝末举进士/遇乱不第/奉亲避地於鄱阳”。天宝末为公元755年上下,一算卢纶才八岁,不大可能,因为进士考试资格要二十岁以上。另:他写有一首题为《至德中赠内兄刘赞》的诗,“至德”为唐肃宗/李亨在“安/史之乱”平息後新立的年号,为公元756-758年,总共只三年。而“至德中”当为公元757年,依闻先生系年,卢纶也不过十岁。其诗中有“好学年空在/从戎事已迟”句,而十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感叹“从戎事已迟”的,十岁去当兵,朝廷也不会要。故其生年至少也要再往前推12-18年,在公元730-736年之间,才合理些。“大历十才子”诸人,其年齿不会比盛唐时的杜甫小太多,钱起约生於公元710年,甚至比杜甫都要大一岁。而闻一多先生将他们的生年普遍都标在公元740年以後,是很值得商榷的。
  
  卢纶的诗,我以为是最需要结合其生平来看的,否则就看不出什麽优劣。如前所述,卢纶早年举进士,因遇“安/史之乱”而不第(公元755年),且逃到鄱阳(今江西/波阳县)避难去了。他在鄱阳居住的年头应不算短,差不多近十年,结交“十才子”之一的吉中孚便在此时期。吉中孚原本为道士,久居鄱阳,後在大历初年还俗,以仙官入仕,做的是九品校书郎,尔後又任八品的京兆府/万年县尉。此後再直线上升,任五品司封郎中/制知诰/谏议大夫。唐代帝王皆崇尚道家,吉中孚当年出家为道士,走的就是“终南捷径”的路数,而一但事成,当然还俗,做官还是他的最终目的。卢纶那时有题为《同吉中孚梦桃园》的两首诗赠他,主题基本还是迎合吉中孚的出世观,他哪知吉中孚另有心计。而十年後他在长安再见到吉中孚时,“吉道士”已变成了脱下道袍而披上官袍的“吉校书郎”了。卢纶甚至还颇感惋惜,所以在吉中孚从长安准备回楚州老家省亲之时,他一口气赠了十一首五绝给吉中孚,其中一首说他“名高闲不得/到处人争识/谁知冰雪颜/已杂风尘色”,表面看去是在夸吉中孚,可那“已杂风尘色”却暗含吉中孚原来那纯如冰雪的心灵已然蒙上了尘垢。
  
  当然,卢纶自己其实也是想疯了要做官的人,他送走了吉中孚,自己也还要在长安继续应举。那时他已年近四十,屡试不中,也不认识什麼达官贵人,故多有诸如“方逢粟比金/未识公与卿/十上不可待/三年竟无成”以及“应怜在泥滓/无路托高车”的慨叹。在长安为应试,他呆了足有三年,每次落第後就寄居在长安不远处的终南山,他结识“十才子”中的其他几位,估计就在那时。他还写有一首题为《落第後归终南别业》的诗,表达了那时他尴尬的境况----
  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
  交疏贫病裏,身老是非间。不及东溪月,渔翁夜往还。
  
   从诗中判断,其年龄已不小,且长年寄居终南山,既贫穷又常有病。“身老是非间”是好句,也是人生阅历所得出的精华。清末民初的康有为在晚年就曾有过“但见花开落/不闻人是非”的感悟,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都是花开花落,没有什麽是非值得计较。卢纶虽明白,但写归写,做归做,《新唐书/卢纶传》载,“元载取卢纶文以进/补阌乡尉”(阌读文音/阌乡县在河南境内),说的就是他得到当时宰相元载的举荐,做了阌乡县尉,他也有“偶为达者知/扬我於王廷“的诗句可证。赴任前,他还给诗人钱起写了首《将赴阌乡灞上留别钱起员外》的诗说:“暖景登桥望/分明春色来/离心自惆怅/车马亦裴回/远雪和霜积/高花占日开/从官竟何事/忧患已相催”,对自己未来的仕途也是心怀忐忑。此後没多久,他又得到另一位宰相王缙的礼聘,调回长安,进了集贤院,任学士。
大历末年时,元载因得罪唐代宗/李豫而被赐死,王缙也贬为括州刺史。受他们二人保举过的卢纶,当然也不能幸免,他写有《罪所送苗员外上都》/《雪谤後书事上皇甫大夫》及《雪谤後逢李叔度》等诗,可证先是被囚,後又获昭雪。大难不死,卢纶自有一番感慨,在《雪谤後书事上皇甫大夫》一诗中他写道:“……览镜愁将老/扪心喜复惊/岂言沈族重/但觉杀身轻/有泪沾坟典/无家集弟兄/东西遭世难/流浪识交情/阅古宗文举/推才慕正平/应怜守贫贱/又欲事躬耕”,这感觉,真想激流勇退了。他获昭雪後,朝廷一度委任他做八品的监察御史,他却“称疾去”而不做,估计是考虑监察御史这位置比较容易得罪人。结果再调河南,做了密县令。
  
   好在没两年唐德宗/李适继位,改元“建中”,又任命卢纶为八品昭应县令。这个县属京兆府,离长安不算太远,项羽当年给刘邦大摆“鸿门宴”就在此县境内,周幽王陵及秦始皇陵也坐落在此县。建中四年,朱泚在长安发动兵变,唐德宗出走长安,而卢纶在乱中被临时召入咸甯王/浑瑊的元帅府,提拔为元帅判官,辅佐平叛。乱平後,便一直留在浑瑊的幕府中。那时,卢纶的舅舅韦渠牟得到唐德宗的宠幸,卢纶便利用偶回京城办事的机会,托其舅在皇上面前推荐自己。他舅舅也很替他使劲儿,在德宗面前屡表其才,终於得到召见,且德宗作诗,他也奉和了几首,让德宗感到他确实有才。数日後,当德宗再作诗,想找卢纶以及另一位深受德宗垂爱的诗人李益唱和时,却找不见了,便问韦渠牟“卢纶/李益何在?”韦渠牟回答德宗说“卢纶在浑瑊的幕府裏做事。”德宗一听就说,“赶紧把他召回来,让他在户部就近做个郎中。”可惜,卢纶在赶回长安赴任的途中,不幸病故了。
  
  在浑瑊幕府中做事时,卢纶写过一首怀念“十才子”诸君的诗。那时,十才子中的好几位已不在人世了,卢纶自己也至暮年,故多有感慨。他的这首诗,题目大概在唐诗中是最长的,题为《纶与吉侍郎中孚/司空郎中曙/苗员外发/崔补阙峒/耿拾遗湋/李校书端/风尘追游向三十载/数公皆负当时盛称荣耀/未几俱沈下泉/畅博士当感怀前纵/有五十韵见寄/辄有所酬以申悲旧/兼寄夏侯侍御审/侯仓曹刘》,从诗题便可知,吉中孚/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李端六人均死在卢纶前面。
  
  他在此诗中,对已过世的这六位诗人皆作了评价,说吉中孚是“侍郎文章宗/杰出淮楚灵/掌赋若吹籁/司言如建瓴”;说司空曙是“郎中善馀庆/雅韵与琴清/郁郁松带雪/潇潇鸿入冥”;说苗发是“员外真贵儒/弱冠被华缨/月香飘桂实/乳溜滴琼英”;说崔峒是“补阙思冲融/巾拂艺亦精/彩蝶戏芳圃/瑞云凝翠屏”;说耿湋是“拾遗兴难侔/逸调旷无程/九酝贮弥洁/三花寒转馨”;说李端是“校书才智雄/举世一娉婷/赌墅鬼神变/属词鸾凤惊”。总之,每人他都给四句,不偏不倚。这是当时对十才子中此六人评价的第一手资料,应比後人的议论更可靠些。
  
  卢论被後代文人视为代表作并广泛引评的,是一首题为《晚次鄂州》的七律,写於“安/史之乱”刚过不久,诗曰----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衰翁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一向以“酷评”闻名的金圣叹在讲评此诗时,几乎只是解释了一下诗句字面上的意思,敷敷衍衍便也没话可说了。其实,此诗背後的含义当是指“安/史之乱”平息後卢纶的感触,所谓“云开”一词指的就是乱平之後的“雾散”之意;而“估客”大白天也能睡觉,自然也是由於乱平之後、一切又归於“风平浪静”;在回乡途中的船上,他感慨万千,心绪也如那夜晚“潮生”;可当想到自己的家恐怕早已随战乱遭毁而不复存在时,内心其实是很感悲凉与沧桑的,正如那江上始终停歇不下的小鼓声。我以为这诗谈不上有多少精彩,无非对仗工整,逻辑递进顺畅而已。
  
  我看诗,注重认可那些充满阳光心态的作品,而离愁别绪之类的,即使写得再巧再好,那“气”却是沈的。卢纶的诗是很少阳光般健康向上心态的,其实身处逆境的人更应该把自己的心态调节得乐观些才对。所以,我真的很同意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能天天向上,真不易。翻遍卢纶诗,有一首题为《山中一绝》的七绝,大致写於他当年落第後寄居终南山时,日常生活虽颇贫困,却偶能自得其乐,引於下,让心灵轻松些----
  饥食松花渴饮泉,偶从山後到山前。
 阳坡软草厚如织,因与鹿麛相伴眠。

50/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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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皎然,就不得不把南朝时的山水田园诗人谢灵运挖出来唠叨几句,因皎然俗姓谢,是谢灵运的十世孙。谢灵运可是个有名的纨絝子弟,晋朝时便袭封为康乐公爵,入南朝/宋之後,被降为侯爵。《宋书/谢灵运传》讲他“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云云,在穿衣戴帽吃喝玩乐上,看来他很是领导时尚潮流。他的诗文及书法,据说是既受皇帝青睐也获群众珍爱,当时便有“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以及“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竟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云云。大家都把他捧上天,就不管了,结果他自己也觉很牛逼,什麽地方官了百姓了乃至皇帝了,就皆不放在眼裏。
  
  那时,他自恃才大,且喜欢游山涉险,每每出游,随从就多达数百人,甚至一路滥砍滥伐,其倡狂程度令地方官及百姓大为震惊。故许多廉洁奉公的官吏皆因他民愤太大,在皇上面前屡奏他该杀,几次虽都因皇上心慈而容忍了他,但能折腾的人,日子长不了,谢灵运49岁时果然便因张狂过分得罪人太多,而在广州被“弃市”砍头。他死於太玩世,等不到来生报应,在现世就自己与自己扯平了。
  
  与自己的十世祖相比,皎然可就老实多了,甚至跑到了另一极端,彻底不惹事生非,混个正常人的寿命,所以他能活八十多岁,好死不如赖活著呗!皎然约生於公元720年,何时出家为僧,确切年代已不可考。他写有一首《答李侍御问》的七律,讲自己是“入道曾经离乱时/长干古寺住多年”,估计应在天宝末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期间,算算差不多35岁上下。他又有“早年初问法/因悟目中花/忽值胡雏起/芟夷若乱麻/脱身投彼岸/吊影念生涯/迹与空门合/心将世路赊”的诗句,也可证明是在战乱时期。他还有“中年慕仙术/永愿传其诀”的诗句,看来他起初崇尚的是道家的仙术,不成,又在佛寺寄居多年,方转皈佛门。他青年时期在干什麽,不知道。不过,就他诗中所表露出的学识来看,他儒学的底子不薄,其他杂家之学也多有涉略,正如他自己所言是“方舟颇周览/逸书亦备阅/墨家伤刻薄/儒氏知优劣”,估计曾为谋求仕途而刻苦读过一阵子书。
  
   皎然是湖北/吴兴人(今浙江/吴兴市),《唐才子传》记述他早年曾与僧人灵澈及隐士陆羽住在乌程县/杼山的妙喜寺,其间也云游过湖南及扬/楚等地,後又移居杭州附近的灵隐山中,大约五十岁时才又回到吴兴自建“苕溪草堂”开始禅隐生活。他正式受“具足戒”大致是在杭州/灵隐寺,佛教的“具足戒”隋/唐以後基本皆依《四分律》而定,比丘(男僧)的戒条达250条,比丘尼(女僧)的戒条则更多,为348条。因戒条繁多且足,故名“具足”。《四分律》卷三十四载:“不应授年未满二十者具足戒/何以故/若年未满二十/不堪忍寒热饥渴风雨蚊虻毒虫及不忍恶言”云云,可见这些清规戒律,非成年人是不授的,这主要是考虑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恐缺乏自控力与忍耐力,授了若常违犯,也是白授。皎然那时已近中年,自然是有自控力与忍耐力的。
  
  不过,细读皎然诗,他於“释/道”两门是不大在意要分清楚的,即使作为僧人,也常出入於道观之中,且与世面上的道士们能够打成一片。他甚至身为僧人,还在读道家的书。或许是因佛门的经典著作大都出自外来的印度,不如很是具有汉文化意味的道书读来更亲切易懂的缘故吧;亦或许是因皎然早已参透“释/道”两门形名虽有别,本质却无异,佛言“空”,道务“虚”,半斤八两,且也都住在山裏与世隔绝,也都有一大堆左也不准做/右也不能干的戒条捆著,目的就是禁欲,然後成佛成仙,总之其结果不是“人”或人过的日子就对了。从皎然的诗中我们其实也可看出,“释/道”两门的僧人与道士,在唐代互通有无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写有《宿道士观》/《送顾道士游洞庭山》/《送李道士》等诗可证。
  
方外之人所结交的朋友,当然也都是同道或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这其中与皎然过往最密的便是两位“大侠”级的,一是陆羽,一是秦系,皎然均有不少诗篇赠他们。陆羽此人十分了得,被收入《新唐书/隐逸传》裏,说他婴儿时是被一位禅师从河边捡来收养的,长大後不愿当和尚,就用《易经》给自己算了一卦,见卦上说“鸿渐於陆/其羽可用为仪”,所以他就把自己定名叫陆羽,字鸿渐。传说陆羽相貌丑陋,且口吃,但却善辩,著述甚丰。他精通茶道,写过一本《茶经》;工於古调歌诗,并与戏子优伶们一同生活过,故还写过一本近万言的《谑谈》;其他还有《君臣契》/《源解》/《江表四姓谱》/《南北人物志》/《吴兴历官记》/《湖州刺史记》/《占梦》/《警年》/《穷神记》/《杼山记》等一大堆书,可见他涉猎广泛,博学杂识。皎然隐居在杼山时,陆羽也在那儿隐著,二人结庐为伴,赋诗唱和自是家常便饭。皎然所写的《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一诗曰----“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大致可证陆羽精於茶艺。《春夜集陆处士居玩月》一诗表达了皎然与陆羽二人隐迹尘外自得其乐的惬意情状----“欲赏芳菲肯待辰/忘情人访有情人/西林岂是无清景/只为忘情不记春”.
皎然的另一好友秦系,也是位大隐,崇尚道学,一度以道人自居,曾隐於剡溪/会稽山中长年不出,专给《老子》一书作注释。不过,从皎然赠他的诗来看,他还是出来拜访过皎然的,《酬秦山人见寻》一诗,显然写的是秦系来佛寺串门儿----“左右香童不识君/担簦访我领鸥群/山僧待客无俗物/唯有窗前片碧云”。这诗的後两句,皎然说得很是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因为即使他想拿丰盛的东西来招待秦系,恐也拿不出,故索性卖个乖,乾脆就拿窗前的云彩吧。倘若秦系真觉得皎然怠慢了自己,恐也有苦说不出,道家嘛,务的就是“虚”,云彩正好,若拿金银财宝,数皎然讲话,就俗了。不过,朋友若招待我,最好别拿云彩,哪怕给口茶喝也行啊!
  
   秦系在当时的诗名也很响,他所隐居的会稽山有“丽句亭”,便是因他的诗名而得。皎然有《题秦系山人丽句亭》一诗曰----“独将诗教领诸生/但看青山不爱名/满院竹声堪愈疾/乱林花片足忘情”,可看出秦系在山中隐居时,还收有一些跟他学诗的後生。秦系也有写给钱起的诗说自己是“高吟丽句惊巢鹤/闲闭春风看落花”。
  
   皎然还有一位驰骋在官场上的好友,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颜真卿。那时,颜真卿正任湖州刺史,皎然常就近去陪颜真卿东游西逛或参加他招集的宴聚。皎然诗集中录有写给颜真卿的诗是他赠友人诗裏数量最多的,其诗题全都是诸如“奉陪颜使君”/“奉同颜使君”/“奉和颜使君”/“奉酬颜使君”之类的客套词。能常陪颜真卿这样的大官吃喝游走,从另一侧面也可嗅出方外人的不甘寂寞与不能免俗的一面,所以他写给颜真卿的诗普遍不十分好。当然,颜真卿本人其实是位很正义的官吏,新旧两唐书将其列入“忠义”门的人物条目便是明证,他自己最後也因平叛时被叛臣所杀。他的书法是“见字如见人”的最好范本,尤其是正楷,写得筋骨壮阔,大气磅礴;而行书的“祭侄文稿”/“祭伯文稿”/“争座位文稿”也被後人称为是继王羲之“兰亭序”後的第一行书。
  
   皎然的好诗我个人以为没几首,有些句子虽写得不坏,但无非也是诸如“身闲始觉憜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虚名谁欲累/世事我无心”/“黄鹤有心多不住/白云无事独相亲”/“万虑皆可遗/爱山情不易”/“大梦观前事/浮名误此身”/“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山中玉笋是仙药/袖裏素书题养生”之类的浅澹话语,若与世俗之人比,当然显得就有点儿境界,他自己走到熙熙攘攘的城裏时也说“吾道本无我/未曾嫌世人/如今到城市/弥觉此心真”。你听听,倘若不是与“城市”比,他那点儿澹泊也就显不出有何与众不同。
  
   他有几首小短诗,倒能略显些“脑筋急转弯”的灵气儿,如“白云琅玕色/一片生虚无/此物若无心/若何卷还舒”。僧人枯燥乏味的生活,很容易将人的意志销磨殆尽,长时间“脱离群众”,养就的心性你一想也就没什麽特别高妙的,因为在我看来,澹泊并不是高妙的唯一标准,尽管许多人皆在诗中去苦苦追求。翻开皎然的诗,天天若都在写如下这类的东西,无疑就感觉也是一种无聊的重复----
  独居何意足,山色在前门。身野长无事,心冥自不言。
  闲行数乱竹,静坐照清源。物外从知少,禅徒不耐烦。
  
   他还写过两本论诗的小册子,一叫《诗评》,一叫《诗式》,前者已散佚,後者还有些看头儿,但也不十分渴人耳目。还写过《儒释交游传》/《内典类聚》四十卷以及《号呶文》诸书,均失传。元人辛文房评价他的诗“居第一流第二流不过也”,究竟是第一流还是第二流,看来他也吃不准,不敢说得罪的话。“释/道”两门之人所写的东西,一般评论者皆不愿多说什麽极端话,既怕露怯也恐背上个多有不敬的黑锅。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看东西的第一感觉和印象很重要,有些虽未必真能字字读懂,但那“气息”是有灵的,它传给你的意识往往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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