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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齐物论

 ligqi 2016-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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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齐物论》这篇文章 ,自古难读。现存的解读,包括今人的诸多翻译,和讲解,读了都让人不知所云。故勉力写下此解读,希望对大家读这篇文章,甚至理解庄子的思想,有一定的帮助。

《齐物论》之所以难读,是因为不好读通,现在的一些解释,看了之后往往有这样的感觉:上下句连不起来,好像东扯一点西扯一块。所以读到最后简直不知所云。我认为文章总应该是能读通才对,而不应该把它作为语录来读。特别是庄子的文章,上下文的逻辑性是相当强的。因为庄子经常和惠施一起辩论,所以应该是很讲逻辑的。如何上下文解不通,觉得没什么联系,那就是理解上有错误。所以本文的解读,便是以这个为基础的。

为了把《齐物论》讲得透彻,本文的语言组织会略显得啰嗦。每一段原文,先将其翻译成白话,之后细细讲解,最后总结其段意和庄子写此段的目的。每一大段还会有一小结。

在解读过程中,若出现错误,希望大家能批评指正。

 

解读齐物论--(1)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楚国南郭有个高人叫子綦,有一天他靠着一个小台几坐着,仰着头看着天缓缓地吐气,蔫蔫的没什么精气神,好像失了魂一样。他有个徒弟叫颜偃的陪着他老师站在一边,看子綦这个样子,就问了一句:“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从外面自然可以摆出一副枯木头的样子,难道内心还真可以像死灰一样没有感知吗?昨天见你还不这样啊。怎么突然就变样子了?”子綦说:“小伙子,你能这样问很不错啊!刚才我连自己还存在都忘记了,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吹的声音,那你有没有听过大地发出的声音呢?你听过大地发出的声音,有没有听过上天发出的声音呢?”

 

这里首先说到一个人,叫南郭子綦。说是楚国的一个得道之人,住在南郭这么个地方。所以号南郭。真正的名字叫子綦。这里说有一天呢,这个南郭子綦,这个高人,靠着一个小台几坐在那,仰着头看着天缓缓地吐气,“苔焉似丧其耦”。什么叫“苔然”呢?下文解释了,“形如槁木状”,说得不好听的,就像一具尸体一样。那什么叫“丧其耦”呢?下文其实也解释了:“心如死灰状”。心如死灰也就没有感知了,外物仅存乎心而心不感知外物。佛家称这种状态为“无人相”。外物存之而不感之,所以其“知”为一,其“物论”亦为一。所以说是“丧偶”。“丧耦”者,无双也。而且从后文来看,这个“丧其耦”非常的重要。后文有一句话:“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彼是莫得其偶”,就是这里的“丧其偶”。“谓之道枢”,是“道”的关键。所以说它非常的重要,含义也非常的深。庄子写这个《齐物论》,就是为了说明这样的状态。

这里简单地解一下题。什么叫《齐物论》。很多人认为,《齐物论》者,论“齐物”也,所谓“万物一齐”者也。但世上的事物,数不胜数,古人名之以“万物”。万物形态各异,如何能齐之?万物本不齐,如若煞费苦心而齐之,不就成了后文所说的“劳神明为一”?如此劳精敝神,伤生损性,此修道者之大患。所以庄子这里并不是说的“齐物”。这一点一定要明确,不然后文读不通的。那么这个《齐物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其实是齐之“物论”。“物论”为何?“言”也;有“物论”未发于“言”者,“知”也。“知”、“言”二字,是本文的骨干。下文反覆宣演,或分说,或合说,总不离此二字。那说“知”,说“言”,为的是什么呢?我们知道,“知”主于心,而“言”发于心。所以一个“心”字便是本文的总纲。而本文非是论“齐物”,实是论“齐心”。万物不齐,而心可齐。心志若齐,则万物皆齐,此之谓“不齐齐”。然心何以不齐?由感于不齐之物,而有审辨彼此、是非、美恶之知,因而生好恶之情,随发而为不齐之“物论”。那如何“齐心”?在于无已。所以庄子继《逍遥游》后作此篇《齐物论》,是有其深意的。《逍遥游》主旨在于“无已”。无已则能冥情去知。情冥知去,则心如死灰,蝶我胥忘矣。这便是下文所说的“丧我” 。“丧我”便是齐之极致了。

好了,回到原文。这里一开始说南郭子綦这位老兄坐在台几边上,好像失了神一般。他边上还站着一个人,叫颜成子游。他是子綦的学生,姓颜名偃,谥成,字子游。他看了子綦这个样子,就说:这是怎么了?“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意思就是子綦的样子不单是失了神,连心念都完全丧失了。上面说“冥情去知”,就是这么种状态。“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我昨儿个见你不这样呀。怎么突然就变样子了。

子綦听了,很满意他这个学生看出来了,就说:颜偃,你能这样子问很不错啊!“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好了,这里马上提出了“吾丧我”。这可以说是整篇《齐物论》的要义。“吾”和“我”本无分别,这里突然这么说,好像不合情理。其实从后文可以看出来,这里的“吾”,是指的真我,也就是文中的“真宰”。 “我”呢,是指的“吾”所表现出来的相。这里“吾丧我”就是暗指子綦心之齐,于是心之所感,不单一万物皆丧,连自己也一同丧失。这样一种状态。顺便说一下,这个“吾丧我”,比前文说的“丧其耦”事实上更进了一步。“丧其耦”形于外,而“吾丧我”存于内。“丧其耦”可见,而“吾丧我”不可见,故子綦于此点出。“丧耦”者,不见外物,外物皆一存于心,于是心物为一,故曰“丧耦”;“丧我”者,无人无物,彼是双忘。佛家称之为“无我相”,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无已”。所以说这个“吾丧我”是“齐之极致”。到此,物论方齐。

好了,子綦说了“吾丧我”之后,紧接着说什么呢?说了三种声响:人籁,地籁,天籁。籁,就是古代的一种萧,这里指萧发出的声音。这个萧一般是人来吹,所以子綦说,你颜偃知道这个“人籁”,知不知道“地籁”呢?知道“地籁”,知不知道“天籁”呢?这个就比较奇怪了。为什么子綦说了“吾丧我”之后,要说三种声响呢?不要急,我们慢慢往下看。

所以《齐物论》这一篇,以子綦和颜偃的对话开始。由颜偃发现子綦“苔焉似丧其耦”,引出两个很重要的概念:“丧其耦”,和“吾丧我”。子綦为了给颜偃说明“吾丧我”,于是举例引出了三种声响:人籁,地籁,天籁。这是第一段。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颜偃听他老师问他三种声响,显然不明白,于是请教老师,说:“那我请教一下这三者的道理。”然后子綦就说了:大地呼出的气,就叫风了。要么就不起风,一起风地上无数的窍穴便会一齐怒号。那你有没有仔细分辨一下这些不同的风声呢?山上的树木被大风扇得左右摇摆,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口,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大块屋梁,有的像栅栏,有的像舂米用的臼,有的像大水池,有的像小水坑。风一经过不同的窍穴,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像水激声,有的像弓箭飞出的声音,有的声音粗,有的声音细,有的声音高昂,有的声音浑浊,有的像山谷中的回音,有的像鸟儿的鸣叫。风一起,这些千奇百怪的窍穴就跟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木在随着风左右摇摆呢?”

这三种声响颜偃显然不知道了,于是问:那我请教一下这三者的道理。然后子綦先和他讲“地籁”,说大地呼出的气,就叫风了。这个风发出的声音,就叫“地籁”。那么风怎么发声呢?是风吹过地上无数的窍穴这样发出声音。“而独不闻之翏翏乎?”翏翏,长风声。意思就是你只听到“万窍怒呺”,有没有仔细分辨一下风声的不同呢?进一步想,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不同呢?“山林之畏隹”,这里“畏隹”,不是说这个山有多么巍峨,高峻,而是写山中的树木被大风扇动的样子。是写“风”,而不是写“山林”。然后说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形状各异,“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因此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有“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是说从各异的窃穴中发出的声音也各异。“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这里是说风吹树动,前后相随之声。“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好了,这里要注意一下。这里说风,有三种风:泠风,飘风,厉风。下面说世人心斗之情态,也有三种:缦者、窖者、密者。注意一下前后呼应关系。“泠风”是小风;“飘风”,这个风比较大;“厉风”,这个就是狂风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是指狂风一停,众穴皆静。这里是写不同的风声,树上众窍有不同的合法。“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调调、刁刁,皆动摇貌。这里一个“见”字打紧。上面皆写的是闻风声,这里写“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隐喻下文所论“只闻其言,而独不见其心乎”。如此读,前后对应,方知庄子行文之妙。

本段写“地籁”。何为“地籁”?风吹树之万窍发声称之为“地籁”。风从何来?风源自地。地本为一,呼出风则为三,曰“泠风,飘风,厉风”。三风经之万窍,而发万声于外。此处写风,意在为后文写“知”,写“言”设喻。“知”从何来?知主于“心”。心本为一,而心斗之态有三,曰“缦者、窖者、密者”。盖人之“知”不同,其心斗情态亦各异。三“知”感于万物,而发“言”于外,言不同声,可至千万,正如风不同声,可至千万。此一理也。故庄子之文,欲说其理,必先设喻以明之。故读其文,必前后对照看,方才通透。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颜偃听了老师讲完“地籁”后,就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比并的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那请问‘天籁’又是什么呢?”子綦说:“风声之所以有万般不同,是因为木头自己身上的窍穴形状各异。那这些风声到底是从哪来的呢?全是从木头自己身上来的啊!”

上文说完了“地籁”,这里用子游的话作个总结。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比并的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然后他紧接着问了一句:“敢问天籁。”

然后子綦答了这样一句话:“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先解释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说:为什么三种风一吹,而发出万种不同的声音呢?这是因为木头自己身上的窃穴有万种不同。这里“吹”就是指前面三种风来吹;“其”,指木头;“自”,这里意思是“从”。“使其自己”,意思是使木从己之窍形不同。本句话的意思就是:风声不同,是由于木头自己的窍形不同。“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是个倒装句。应该是“怒者谁邪?咸其自取。”意思是:这些声音发动者是谁呢?全是从木头自己身上来的。

所以这里子綦并没有回答什么是“天籁”,而仅仅是借着子游一问,把先前说的“地籁”之意补足。这个叫什么?这个叫承上启下句。很多人读这个《齐物论》没有理解到这一层。认为子綦说的这句话就是向子游解释什么是“天籁”了。你看,我手上这本《庄子》,在后面反引号都标上了,意思就是子綦的话说完了。他说的这句话就是指“天籁”了。然后大家就胡乱解释,说“待风鸣者地籁,而风之使窍自鸣者,即天籁也。”而我手上这本翻译《庄子》的书,是这么翻译这句话的:“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发动者还有谁呢?”这些解释都让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庄子在这里写“人籁,地籁,天籁”是干什么用。所以自古《齐物论》难读,难读就难读在脉落把握不清楚,常常如坠入九重雾中,不知所云。

其实綦子这话并没有提到“天籁”,如果你要强意理解为他是说“天籁”,那这个文章就不易看懂了。所以说这里子綦还是在说“地籁”,是承上启下。什么意思?先为“地籁”作个小结,接下来说天籁。所以下面的话,很长很长一段文章,都是子綦在说“天籁”。一直到哪呢?一直到文章的最后面,“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葆光”与“大知闲闲”之间,则都是子綦在阐发“天籁”的含义。在其中特别写出“夫言非吹”二句,就是为了提醒读者,“吹”为“地籁”与“人籁”,而“大知闲闲”以下所说的,才是在说“天籁”。下文又有“天钧”“天府”“天倪”,这都是由“ 天籁”二字所推演出来的。

那为什么分到“葆光”这里呢?因为整篇文章,也就是这篇《齐物论》,庄子在文章的布局上是非常巧妙的。全篇皆采用问答形式。全篇分六大段:第一大段,以“丧我”发端,下至“葆光”,是说的子綦、子游二人的问答;二大段,说的是尧、舜二人的问答;三大段,说的是啮缺、王倪二人的问答;四大段,说的是瞿鹊、长梧二人的问答。五大段,说的是罔两与景二人的问答。末段,则以自喻梦蝶不知周结尾,可以说自问自答。梦蝶不知周,即是“丧我”,又与篇首之的“吾丧我” 相照应。把握住这样的布局,再来读《齐物论》,文章的脉落就比较清楚了,读起来也就能解得通透了。

解读齐物论--(2)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见识广的人看待外物很豁达,不拘小节;没什么见识的人老喜欢去钻牛角尖。世人所谓的高论都气势逼人,好像说的都是真理;还有茶余饭后的闲聊,说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这些见识的不同,言论的不同又是怎样赞成的呢?你看我们睡觉的话会做各种不同的梦,醒来后呢就会接触到各种不同的外物。于是我们的见识,感情,就和外物交杂在一起。这样我们的内心对外物的认识就会受到影响。有时候我们精神散漫,对外物漠不关心;有时候我们只认死理,别人说什么我们也不听;有时候我们不愿意,甚至还讨厌听从别人的意见。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认识外物,一开始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可一旦我们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外物了,就开始漠不关心了。我们一旦认知外物,会马上产生是非观念。可这样的是非观念,存在我们心中,很难改变得了。这样我们本来存在的“道心”,很快地就消损了。如果我们一直沉溺在我们自己的是非观念之中,那我们的“道心”就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如果我们进一步闭塞自己的观念,那我们的“道心”就老去了。这个“道心”都要死了,就没办法能他起死还生了。那这样的变化是怎么造成的呢?是因为感情吗?有这个可能。因为人都有喜怒哀乐这样的感情,我们忧虑叹息的话,内心就会有变化;而这样的内心变化,又会从我们的面部表情中体现出来。可是感情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好像音乐从虚空中产生,又像蘑菇是由蒸汽变成的。然而我们每天都产生感情,真好像和感情面对面一样,可我们偏偏又不知道感情是如何产生的。怎么产生的呢?自己啊,自己啊!我们每天产生的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产生的呀!

前面说了,从这个“大知闲闲”开始,说的是“天籁”。前面说“地籁”,为的就是引出这里说“天籁”。那什么是“天籁”呢?看了“地籁”那个比喻可能大家猜出来了。“地籁”是风经万窍所发之声;那“天籁”呢,就是心感万物所发之言,即“物论”。“夫言非吹”。“吹”则为“地籁、人籁”,而“言”则为“天籁”。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这两句话是总起句,把上点出“知”字和“言”字。把文章的主干在这里点出来了。这个“知”,和《逍遥游》里“小知不如大知”的“知”同样,作“见识”解。说的是人的感性认识。“闲闲”,意思就是无分别。“间间”,就是有分别。这个说见识广的人因为见识得多了,所以看事物就豁达,行事不拘小节。见识浅的呢,什么事他都奇怪,都要看看,细细察问。“炎炎”,就是有气焰;“詹詹”,就是言语琐细。这里是说大言气势逼人,小言琐细无方。那什么叫“大言”呢?“大知”说的话,就叫“大言”。这里庄子并不是像《逍遥游》里,说“小知不如大知”。庄子在这里并不赞成“大知”或“大言”。他要说的,是“冥情去知”。要想办法消除感性认识。说这样才是“自然之道”。这里说“大知、小知、大言、小言”的意思,是大知,便发大言;小知,便发小言。世人“知”不同,“言”亦不同。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不同”二字。更为重要的一点呢,前面也说了。庄子本篇《齐物论》所要论述的,就是“知”和“言”。这两个字为本文的骨干。下文反覆宣演,或分说,或合说,总不离此二字。而“知”主于心,而“言”发于心。外于心而相对者,物;心之所用者,情;心之所司者,是非;心之所向者,道。因此,物,情,是非,道,为本文的线索,而“心”则为本文的总纲。如果能抓住这几个字来读本文,就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各段贯通,竟体灵活。如此读这篇《齐物论》,才能读得通透。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寐为睡,觉为醒。这个很好理解。那什么叫“魂交”,什么又是“形开”呢?古人认为,梦有六候,觉有八征。六候者,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之所交也。八征者,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征者,形所接也。“魂交”,则演为六梦;而“形开”方能“接”,所以自“形开”后,马上写道“与接为构”。这里是指人醒来后,与外物有了接触,形接万物而心有所感,于是那“八征”便在心中缠绕不能解开,这个称之为“构”。这样发展的结果呢,就是“日以心斗”。因为形开而与八征相接构,从而乱心,于是心志便有不齐。这里“心斗”,指的便是自己内心受万物所感,道家称之为“乱心”,也就是这种感性认识扰乱了人的“本心”,或者叫“道心”。并不是说和别人勾心斗角叫“心斗”。前一句“与接为构”,暗暗和前文“形如槁木”相对;而这句“日以心斗”,暗暗和前文“心如死灰”相对。文章到此便点出一个“心”字来,十分要紧,为全文总纲。

“缦者、窖者、密者。”缦者,宽也;窖者,深也;密者,谨也。这三个字的意思是这样。那反应的就是“心斗”的三种不同情态。什么情态呢?前面也说了:有时候我们精神散漫,对外物漠不关心;有时候我们只认死理,别人说什么我们也不听;有时候我们不愿意,甚至还讨厌听从别人的意见。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这一句话总起这一小段文字。说的是人们心态的一个变化过程,从“惴惴”到“缦缦”。“惴惴”的意思我们知道,有个词叫“惴惴不安”,就是那样一种心情。所以这里是指人们在认识外物之初,也是这样一种心态。可到了后来,就变成“缦缦”了,也就是说漠不关心了。为什么?后面说了,各人已经对外物有了成见了,也听不进其它的见解了。所以就成了“缦缦”这样的状态。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这个说的是“是非”产生之快。只要我们一认知外物,就马上产生了“是非”。比如我们认识了“马”,我们就马上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是”马,而其它的“非”马。

“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这里说的“留”是指各人的是非观念。“守胜”就是说这样的观念很不易改变。

那有了是非观念,而且不易改变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意思是说他们的“本心”,或者说“道心”,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意思是衰败非常之快。庄子说要“冥情去知”,其目的就是要回归本心。那什么是“本心”呢?道家所谓的本心,就是“性修反德”,而“德与物反,然后乃至大顺”。也就是要回到天地之始,“若愚若昏”,无知无觉的状态。那人们“日以心斗”,时时刻刻为外物所感,这样子“本心”就很快地泯灭了。所以这里叫“日消”。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这句很好理解,就是说人们沉溺在自己的是非观念之中,那这个“本心”就没有办法回复了。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厌,通作“压”,闭塞的意思。缄:绳索,意思是用绳索加以束缚。这里也是闭塞的意思。道家修练讲究打开心窍以心通万物。我在讲解《逍遥游》时也说了,要以人的小周天与自然的大周天相通,从而融入自然。这样一种状态。而这里说心智闭塞是不行的,那样心智就衰老颓败了。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这个也很好理解,说快要死了,没办法复生了。复阳就是复生。什么要死呢?还是在说“本心”。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这四句话总体来看是一种递进的关系。先是衰败,消退;然后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复之了;再到后来就老败了;将后来就将死而不能复生了。所以这里说的是一个从衰败到死亡的过程。那是什么从衰败到死亡呢?“心”。你看最后一句点出来了,是“近死之心”。这里主要还是先“心”的变化。这个“心”的衰败到死亡,不是说得了什么心脏病,什么心肌梗塞。不是那个。指的是人的思想。

所以从上文“缦者”到这里“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这都写的是“心斗”之状。所以这里写“近死之心”,复点一“心”字,照应上文的“心”字。然而心为何而乱?在这里庄子就给了个假设,说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情”字乱心。于是后文写道:“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喜怒哀乐”便是写情。有了“喜怒哀乐”,心有所感,就会“虑叹”,意思是思虑,感叹。这样就会“变慹”。什么叫“变慹”呢?庄子在《田子方》篇里有这么句话:“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慹”的本意是“不动”,这里指的是心念不动。心念不动,方为本心。那么“虑叹变慹”就是指思虑感叹,情动于中,而动其不动之心。“姚佚启态”。姚通佻,轻浮。佚,飘逸。启,动。态,容。所以“姚佚”在这里的意思是指面总表情很不稳定。上句说情动于心,这里说表于外则动容。所以上句写情变心于内,此句写情启态于外。

好了,这里说到了“情”。那什么是“情”呢?“情”又是从哪里产生的?是如何产生的?这个一时可答不上来。庄子在这里用了两个比喻:“乐出虚,蒸成菌。”音乐从哪里来?从虚空中来。然后古人认为地上长的蘑菇是地底的蒸气化成的,是没有根的。这个比喻什么?比喻“情”也仿佛是无根的。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是怎么产生的。“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天天都有感情产生,好像喜怒哀乐交替出现在眼前,但就是不知道这个感情是如何萌发的。

好了,下面一句话很有意思:“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怎么理解呢?我手边的这个翻译《庄子》的书中是这么理解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看不明白吧。好像是说:“算了吧,这个东西太麻烦了,我们还是先不去想它了。”这样解好像也解得通。不过你看庄子下一段写什么?“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胡涂了吧。这个怎么接起来的?上文由“心斗”,说到人之所以有“心斗”,是因为“情”的作用。情变心于内,而启态于外嘛。然后问到这个“情”从哪来的,庄子说,哎,这个太麻烦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们先来说什么是“彼”,什么是“我”吧。要说庄子这个思维的跳跃性也太大了吧。东边打一枪,发现问题解决不了,马上跑到西边去打一枪。

好了,这是说个笑话。所以从文章的连贯性来说,不应该这么解。那这个“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个怎么解呢?我们前面说了,庄子在这里说“知”,先是以风设喻。两者对应来写。对不对?前面说这个风是怎么发作的呢?“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子綦在说“天籁”前,总结“地籁”时,是不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这些声音发动者是谁呢?全是从木头自己身上来的。”这里说到“情”是如何产生的呢?庄子说:“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看出来了吧?其实庄子在说:“自己呀!自己呀!我们每天产生的这些感情,都是由自己本身而产生的呀!”看清楚了这个,下文就写得更加妙了

 

解读齐物论--(3)

先把上一段总结一下。上一段开篇就点出“知”和“言”二字,提醒读者“知”和“言”是本文的主干。然后准备对不同的“知”以及不同的“言”产生的原因进行探讨。首先一个问题:我们的“知”是怎么产生的?庄子认为,由“魂交”到“形开”,以至“与接为构”,我们的精神感知和外物发生了错踪复杂的联系,这样就形成了个人不同的“知”。然后又说人们一旦对外物有了认知,马上就会产生是非观念。而这样的是非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这样子我们的原来具有的“道心”很快地就消损了,以至死亡。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道心”的消损呢?庄子先假设说是“情”的作用。因为“情”能变心。那么既然提到了“情”,而且这个“情”又和我们这样的近,那么这个“情”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最后庄子得出个结论:“情”归根到底还是由我们自己产生的。下文就用了很巧妙的方法来探究“情”所产生的本源。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为什么说感情是由我们自己产生的呢?下面庄子就开始论证了。如果没有感情的话,也就没有客观的我存在;如果客观的我不存在了,这些感情就没有产生的源头了。那既然感情是由我产生的,那么就和我自己很近了。但这些感情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呢?说不清楚。不如我们先假设有这么一个“真宰”,是它产生的感情。如果有“真宰”的话,可为什么我们怎么也感觉不到它存在的任何一点征兆呢?可你说要没有“真宰”的话呢,那我们的感情,这些喜怒哀乐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但这个“真宰”又看不见摸不着。可以说感情的存在是可以确定的,可“真宰”这个东西却虚幻得很。怎么证明一下“真宰”的存在呢?我们换个角度来想。你看我们身上这些器官,有一百多个骨节,有目、鼻、口、耳等九个孔,有六个主要的内藏,这些该有的我们身体里都应该有。那你说我和哪个器官关系好些呢?我对哪个器官更有感情呢?还是对哪个器官有特别的偏爱呢?要说喜欢我好像都很喜欢。这样它们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平等,就好像臣妾一样。可是都是臣妾的话,谁管着谁呢?那么看来还是要有个管事的。你看,这不是就有“真宰”了吗?好了,既然“真宰”存在,而“情”又是“真宰”产生的。那么“情”对“真宰”有什么反作用力吗?不妨假设无论有没有产生感情,“真宰”都不会受到损耗。我们一旦在“真宰”的基础上发展成形体,一直到我们死掉,“真宰”都没什么损耗。可是实际的情况呢?人们在生活中与外物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发生联系,“真宰”很快地就损耗掉了,停也停不下来。这不是很悲哀的吗?我们成天忙忙碌碌,而徒劳无功,疲惫而被所做的事所困住,而不知道要回到本心,这不也是很悲哀的吗?人们都说,人死了之后,精神还可以不死,但那有什么用呢?人的形体老化了,人的心态也跟着老化了,这不是更加令人悲哀的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这世上有谁不迷昧无知的吗!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意思很简单,没有它就没有我,没有我它也没有办法产生。那这个“彼”是什么呀?很多人非常抽象地来理解这个东西。我手边这个翻译《庄子》的书就是这么说的:“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于是人们一读到这里就湖涂了。这个论点的提出和上面所说的是完完全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文章讲究的是文气。文气不通,到这里断了气了,自然读也读不通了。

其实这里“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非常好理解,从上文来的。上文说什么?说这些感情是由我自己产生的,对不对?于是庄子马上就说了:没有这些感情,就没有客观的我存在,而客观的我不存在呢,这些感情就没有产生的源头了。这样是不是前后意思就非常连贯了?所以上一句“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常的重要。这个理解错了,下文就没有办法理解了。

接下来说,“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意思就是,既然这些感情是由我自己产生的,那和我自己就很近了,但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前面“从何产生”这个问题回答了,这一段要问答的就是“如何产生”。所以庄子的文章前后文是非常连贯的。如果依你的理解发现文章不连贯了,读不通了,那就是你的理解有问题了。

下面的就很麻烦了,很不好理解。因为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个“真宰”。一时理解不了这个“真宰”是什么东西。没有关系,我们慢慢往下看就知道了。先叫它“真宰”。老子说:“名可名,非常名”嘛。前面因为不知道这个“情”是怎么产生的,所以庄子假设出这么个“真宰”来,说我先假设这个“情”就是那个叫“真宰”的东西产生的。但这么说又出现了个问题。“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如果真有这么个“真宰”的话,那为什么看不到一点的征兆行迹呢?但你要说没有“真宰”吧,那“可行已信”,但喜怒哀乐确实是存在的,这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而不见其形”,那现在就是不知道这个“真宰”长什么样。“有情而无形”。这里“无形”,是指这个“真宰”无形。上文一直在说“情”,所以这里特别点出这个“情”字来。可见我们前面一直没有解错。

这里顺便说一下,认识到文章从“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往下一直在说一个“情”字,这个是非常困难的,也非常的关键。认识不到这点,整篇文章可以说就读不通。他难就难在庄子一直未提“情”字。在这里方点出来。所以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这个“情”就是指“喜怒哀乐”这样的感情。比如我手上这本翻译《庄子》的书,译这一句“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译成什么了呢?“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它把这个“情”译成了“真实的存在”。所以从那个“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句往下的翻译简直是胡说八道,不知所云。这里顺便说一下,理解到这个“情”字之难,之关键。庄子《齐物论》这篇文章难读,就难读在这里。关键的东西往往让人难以领会。

好了,现在的问题就是“真宰无形”。那怎么证明“真宰”确实存在呢?往下看。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这句话我第一次看根本就不知道在说什么。又说五脏的,又说臣妾的,又说君臣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来才发现,原来这里庄子想通过人的身体,从人的生理的角度证明“真宰”的存在。我们看他怎么证明的。“百骸”,骸为骨,意为人周身骨节。“九窍”,人们一般说“七窍流血”。哪“七窍”呢?目、耳、鼻、口。七窍。所谓“九窍”,就是七窍加上“下二漏”,为九窍。“六藏”,其实是五脏来的:心、肝、脾、肺、肾。而古人认为“右肾”是很重要的,称之为“右命门”,谓之精神之所舍。其气与肾通。所以单独列出来,称“六藏”。“赅”,备也。就是说我身体内的这些该有的都有了。那我最喜欢哪个器官呢?是最喜欢我的心呢,还是最喜欢我的肝呢?不能这么说吧。那就是我都喜欢了?好像也不对。那还是有特别喜欢的?好像怎么说也不对头。没办法了,只好说好像这些想法我都有。“如是皆有。”意思呢就是比如我心脏不好,我就多爱护一下我的心。这个叫“有私”。那要是身体健康,什么病也没有,那好像我也没觉得更要爱护谁。这个叫“皆说之”。所以庄子说:“如是皆有。”说到这里,你不由得会想到,原来我身上这些器官是为我服务的。那么就是我的“臣妾”了。那么它们都是臣妾的话,谁管着谁呢?有个皇后娘娘,总管后宫?那还是不行,还得有皇帝,对不对?于是“其递相为君臣乎?”好了,这里说有这么个皇帝,庄子就诡异地一笑:“其有真君存焉!”看来还是有真君的呀!

好了,这里是开个玩笑。其实你深入地想一下,庄子说这个话是有道理的。你看我们身上有那么多的器官,都在为我自己服务。那谁来控制这些器官的运动呢?比如说最基本的,你人活着,心脏得跳动吧,那是谁控制它跳动呢?当然我们用现代的医学知识可以解释了。但庄子那个时候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他就提出这么个“真宰”来。说要掌控身体里这些器官的运动,必定要存在这么一个“真宰”。所以是这么证明这个“真宰”是存在的。你想通了这个,就会发现庄子用这样的方法来证明“真宰”存在,真是奇妙无比。

同时想清楚这个,我们也能理解庄子所说的“真宰”,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这个“真宰”,简单地说,可以理解为“真我”。因为这些器官是在我体内,自然是由“我”控制。但是你细细一想呢,自己好像又控制不了,比如说你想让心脏停那么几秒钟不跳动,这个办不到,除非你有特异功能,那就没法说。所以掌握着这些器官的“我”,似“我”而非“我”,可以说是超脱了客观实体的“我”的另外一个“我”。这个“我”,便是这里所说的“真宰”,或者可以说是“真我”。同时,这个“我”,也是庄子希望用这一整篇《齐物论》的内容来表达的。你看,文章一开始,庄子就提出一个什么呀?“吾丧我”。对不对?其实“吾”也是“我”。庄子为了区分这个本质上不同的“我”,才勉强将其中一个“我”命名为“吾”。这就是老子说的“名可名,非常名”的要义了。那么“吾丧我”中,前面那个“吾”,就是这里说的“真我”,或者叫“真宰”。那后面那个“我”,就是客观存在的做为“我”的个体,或者我们命名为“本我”,是“吾”的相。庄子想用这一篇《齐物论》向大家表明的境界简单来说,就是认识“真我”,抛弃“本我”。顺便说一下,这个“真我”和“本我”的区别,并不是简单的精神和肉体的区别。这两种说法是有很微妙的差别的。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庄子要是说要你抛弃肉体,只要精神,那你去自杀好了。其实庄子这里“真我”和“本我”,都是精神上的。所以庄子之道,不是要你去自杀,而是要你修心。你如果还理解不了什么是“真我”,再想想庄子举的这个人体器官的例子。举得太妙了。很形象地告诉你,什么才是本文要说的“真我”。

好了,这里关于“真我”和“本我”就说这么多。大家自己去领会。其实也只能说到这里,再说就说不出来了。“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真正的“道”,还是只能大家自己去领会。我在这里只能解庄子之意,不能解庄子之道。

回到原文。庄子证明了这个“真宰”的存在后,接下来说:“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这里“如”是假使。这句话是庄子一个假设。假设这个“情”得与不得,对“真我”是没有益损的。意思就是我产生了情也好,不产生情也好,那个“真我”也不会损耗。这样的话,“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一,一旦。其,指“真我”。意思是一旦在“真我”的基础上产生了我这个形体。这个还是不好理解是吧。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它。首先我们不妨回顾一下老子的宇宙观。是,我们反复说了几次了。但这个非常的重要,理解了这个,很多道义都比较好理解了。所以我们再重复一下。

老子认为,天地之始是一个混沌的状态,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无”,这个就是“道”。庄子在《天地篇》里称这个“道”为“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由“道”生物,称此“物”为“德”。由“德”化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留动”而生万物。那么这个万物有了“形”,有了“神”,“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这个“性”,是本性的意思。那么道家讲究什么呢?讲究“性修反德”。就是修练这个本性,让它回到原来“德”的那个状态。这个“德”修到了及至,就回到了原来天地之初“道”的那个状态。这时这个“德”就叫“玄德”,这个回到了“道”的状态,叫“大顺”。

好了,我在讲《逍遥游》的时候讲过,道家认为宇宙是一个大周天,而我们人体是一个小周天,意思就是外部是一个大天地,而人体为一个小天地。那道家修练的法门就是让人体的小周天和宇宙的大周天相合。好了,那道家认为我们人体是怎样产生的呢?其实和天地万物产生是一样的。换句话说,万物如何产生,我们人体也如何产生。

所以在我们还未出生之前,什么也没有,但是有“道”。这个“道”,具体来说,就是我们这里讲的“真我”,或者也可以叫“本心”。你怎么叫都行,都是一个东西,都是“道”。而我们这个形体是如何生出来的呢?是由“道”,或者说是由“真我”生出来的。那么由“道”先生出“德”来。这个“德”,具体来说,就是我们人体从无形到有形的一个初级阶段。你可以说是胚胎,可以说是受精卵。那么由“德”化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留动”,使我们人体逐渐地成形。有了“神”,“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这个“性”,是本性的意思。那么这个本性,受外物所感,就会发生变化,那么道家说,这种变化是对人本性的消磨。后文“与物相刃相靡”,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如何修练呢?还是那句话,叫“性修反德”。也就是返回原来人刚出生的状态。最终呢,还要由“德”返回到“道”的状态。这样就“大顺”了。人呢,就得道成仙了。

道家是很注重“性修反德”的。这是修练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返回到什么状态呢?前面说了,刚出生的状态,也就是婴儿的状态。好了,如果有看过《道德经》的可能脑子里就浮出这么一句话了,在第二十八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可以看出道家是很推崇“婴儿”这种状态的。为什么呢?因为婴儿天真,无所用其心,纯任自然生长。这和道家的道义是完全相合的。所以道家修练到了一定阶段,说是返老还童。不是真的说由一老头就变成小孩了,而是说他的心智达到了婴儿这样一种状态。这个叫返老还童。可惜后人误解了这一层,说修道可以修成“返老还童”之法,以至长生不老。这个都不是道家的本意,而且和道家的本意可以说是相背的。道家很重要的一个道义,我们在后文就会讲到,叫“因是也”。什么意思,简单的说就是“顺其自然”,不强而为之,不有意为之。那你去追求这样一种返老还童,长生不老,这个叫有意为之,甚至叫逆天而行。这个和道家的基本道义就是相背的了。

好了,这里我们主要说是要达到“婴儿”这样一种状态。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呀?是不是无知,无欲,无情?而这个样子和自然万物的状态是最相似的。所以这一章的要义在于“冥情去知”,就是从“婴儿”这里来的。本质上呢,就是从道家修心修性的道义中来的。

好了,回到原文:“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假设我产生了情也好,不产生情也好,那个“真我”也不会损耗。那么我一旦在“真我”的基础上成形,那再往后发展的话,一直到我死掉,这个“真我”也不会丧失。这里庄子作了这么一个假设。但实际的情况是什么呢?“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说我的本性,也就是上面说的“真我”,与外物“相刃相靡”,“靡”,就是磨。这是庄子一个比喻,意思就是“真我”和外物相互磨损,主要强调的是“真我”,即“本性”,受外物所感,被磨损而至丧失,“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这里“行尽”和上文“不亡”相对应。意思就是“真我”消亡的这个过程“如驰而莫之能止”,非常的迅速,止也止不住。这个和上文“日消”,“其杀如秋冬”,“不可使复之”相对应。然后庄子认为是很悲哀的。“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一身忙忙碌碌,而徒劳无功,疲惫而被所做的事所困住,而不知道要回到本心,这不是很悲哀的吗?这一句是指人被外物所困,从而心智闭塞,而“不知其所归”,对应上文“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这里指什么不死啊?心不死。这里指人肉体死后,魂灵还存在,那么心智也还存在,所以说“人谓之不死”。但这样的心智即使存在也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的形体老化了,而心智也跟着一起老化。也就是说心智离其本心越来越远了。本心是“婴儿”,那越来越远,这个心是不是也越来越老了?这里对应上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从上文可以看出来,庄子认为这样的心智,其实已经死了。只是别人说它不会死。心之老化,或者说这种不能复阳的近死之心,也就是说心智离本心越来越远,庄子称其为“大哀”。

之后庄子就发了通感慨,说:“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这里的“芒”,其实就是指前面人为外物所累,看不到本心。所以说是“芒”,意思就是迷昧无知。
好了,说到这里我们把思路通一通,不要看书看得糊涂了,看了后面的就不知道前面说什么了。我们从“大知闲闲”往后看,说了什么?先说了知不同,则言不同。以“知”和“言”为骨干总领下文。接下来说人与外物相接,便会有“心斗”。前面也说了“心斗”即“乱本心”之意。然后说了“心斗”的三种情态。也就是心智离了本心之后表现出来的三种情态。然后说本心一乱,那么人的心智就会衰败,以至死亡。那什么乱了人的本心呢?于是出了个“情”字。说情变心于内,而启态于外。然后庄子提出来两个问题:“情”从何产生,如何产生。第一个问题马上回答了,“情”是由自我产生。那第二个问题,“情”如何产生,不好回答,于是假设出一个“真宰”来,说是“真宰”产生的情。这样说逻辑上还是有些混乱。不如换种说法:第一个问题,问“情”产生的途径;第二个问题,问使“情”产生的本体。所以第一个问题仅是“途径”,而第二个问题是更进一步,由“途径”问到“源头”。到底是什么使“情”产生。庄子先假设了个“真宰”使情产生。然后以身体器官举了个例子,证明了“真宰”的存在。此后庄子的论述,非常的微妙。我们前面是通过分析,说“真宰”即是“本心”,而庄子在文中并没有点明。或者说仅是“人体器官”这个例子,还不足以明言“真宰”即是“本心”。于是庄子先假设“情”之有无,无损于“真宰”。然后说“真宰”与物相磨,必损。而人因外物相累,不知本心。心虽不死,丧其本心,虽生犹死。你看,这是不是庄子试图将“真宰”和“本心”建立某种联系?然后庄子感叹,说世人之芒,在乎不知“本心”。你不禁又进一步想,何为本心

 

 

上回提出个问题:何为“本心”。庄子怕你还是不解,于是只好在下文又用几乎“遁语”一般的文字,告诉你“本心”即为“真宰”: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如果大家都能通过“成心”去认识外物,从而产生感情的话,那我们谁没有这个“成心”这个“老师”呢?那我们还何必啰嗦半天什么“日夜相代乎前”的“情”,以及这个“情”所产生的根源“本心”,或者说“真宰”有没有干什么呢?再愚蠢的人也会有这个“真宰”啊!(因为再愚蠢的人都会有“成心”啊!)还没有产生偏见就有是非观念,这就好像说我今天准备去越国而昨天就到了,这是荒谬的。这是把没有当成有。你要是非要把没有当成有,虽然像神禹这样的聪明人也搞不懂了,那我又怎么能搞懂呢?

这一段话非常非常的难理解。好像怎么解也解不通。难解在哪里?难就难在一个“情”字把握不住。这里“成心”是指已受了万物所感之心,“师”,是感知,学习,再领会,这么一个过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通过“成心”来感知外物,认识外物的话,每个人都会形成自己的认识,从而产生自己的感情。一定注意把握住这个“情”字。不然怎样也解不通。那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我们把中间的全部去掉,就看出来了:“成心”产生“感情”。对不对?那前面说什么产生“感情”呢?“真宰”。对不对?这样看就非常明白了。其实这里就是庄子假设“成心”就是“真宰”。

“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这句话仍然是非常非常难理解。“代”是指什么?这个“代”,其实是前文“日夜相代乎前”那个“代”。我们当时怎么解释的呀?“我们天天都有感情产生,好像喜怒哀乐交替出现在眼前”。对不对?也就是说这个“代”,指的仍是“情”。“自取”,其实也是从前文“咸其自取”来的。然后这个“者”怎么理解?你看,后面有个“有之?”,什么意思?就是问“有没有?”。再后面,“愚者与有焉!”再蠢的人也是有的!那么有什么呢?有的就是这个“者”。好了,可见“者”应该是一样东西。那么“代而心自取者”是什么样一件东西呢?“情”和“心”是从什么地方取出来的呢?“真宰”,对不对?所以这个“代而心自取者”,就是指“真宰”。

好了,我们把庄子用的这几个“暗号”解密出来了,这句话就能够解得通了:如果“成心”就是“真宰”的话,那谁没有“真宰”呢?那又何必知道“真宰”有没有呢?再蠢的人也有“真宰”的啊!可是前面说了,“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说这个“真宰”与外物相磨损,很快就会被磨损完的。那有的人“真宰”磨损干净了呢,就没有了吧。所以把“真宰”解作“成心”是与前文相矛盾的。这样也从一个侧面指出了,“真宰”即是“未成心”,也就是“本心。”

那下面一句什么意思呢?“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好了,前面我们明确了,“未成心”即“真宰”,而真宰产生“情”,那这个“情”是不是一定就生“是非”呢?这里就告诉你,“情”本身是不生“是非”的。因为“未成心”产生“情”,而未成乎心而有是非,就好像今天我说去越国而昨天就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说“以无有为有”。意思就是“未成心则无有是非”。这里意思就是明确,“情”并非是“是非”的根源。而心乱则生事非。所以“情”也不是“心乱”的根源。接下来一句比较容易理解,就是你非要把“没有”当做“有”的话,再聪明的人也理解不了,那我庄子就没办法了。意思就是,你非要把“情”作为罪魁祸首的话,那我庄子就没办法跟你说了。所以这一段说了两层意思:一是“真宰”即是“未成心”,也就是“本心”;二是“情”本身不生是非,也不乱心。这个也说明了前文庄子的假设:“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这个是正确的。

好了,文章写到这里,可以算是一个小节了。你如果细细看了我关于最后一段的解说的话,肯定有一些质疑的。不要紧,我再从头把思路理一下,也许你就明白了。

这一节说什么呢?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一个人的本心是如何乱的。也就是说这个“乱”是如何引起的。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真宰”即是“本心”。这样我们就把“真宰”全换作“本心”,以免混乱。“情”即是由“本心”所生。“本心”与外物相磨,则损。“本心”损,则“成心”起。“成心”起,则“本心”乱。好了,看出根由了。“心乱”的根由在于外物。但是前面不是说“情动心于内,而启态于外”吗?为什么后面又说“情非乱心之根本”呢?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前文写“情”如何“乱心”。“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好了,“情”要乱心,通过什么?要“虑叹”,这样方动心,对不对?那人如何才会“虑叹”呢?虑者,思虑;叹者,感叹。这是为已而发吧。为已而发,即有成心。好了,这一点非常非常的微妙。我们这里再来细致地来看一下,心到底如何才乱。一开始,人存本心,心未乱。人生于世,则形开而与物接。如此心感于物,由此本心生出喜怒哀乐之情。此时,心未乱。心感于物,然后生知,人有知则存已,若存已,而有情,则于物构,如此则心乱。如此“本心”速丧而“成心”起。之后“成心”益积而复“本心”益难,终至不可复也。

看清楚没有,心感于物而生情,心知于物而存已,存已则心必乱。所以说乱心者,万物为根由,知已为发机,而情生仅为催化剂而已。

所以从“大知闲闲”往下,庄子写了两大段几乎看不懂的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一个人的“本心”是如何乱的。

好了,还一个问题,可能有人要问的。人有成心,则丧本心,本心丧,则真宰丧。而喜怒哀乐之情长存。喜怒哀乐之情又由本心所发。如此本心既丧,而情存之,岂不矛盾?其实在文中庄子已经解决了这个矛盾。庄子把这种情叫什么呀?“乐出虚,蒸成菌。”喻指此情无根,非真情。盖真情由本心所发,而此情由物而发,故为无根之情,非真情也。

最后一个问题。在文中庄子已经证明了“真宰”的存在了。那为什么后文又说“真宰”与外物相磨,而丧之呢?答曰:道常存,而人丧道者,乃人之芒,不见道耳。故道非丧,人自丧之矣。“真宰”亦然。

好了,这一小节就讲解到这里。非常非常的难读懂。关键是一个“情”字极难把握,而这个“情”字又是整一节的线索,从头穿到未尾;然而庄子几乎不言“情”字,却无一句不在说“情”。此文之难解,便在于如在文中任意一处失落此“情”字,则后文皆不可解

 

解读齐物论--(5)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人们的言论和吹风可不一样。说话的人发表了言论,他们所议论的东西总也没有定论,谁也不能说他说的就是真理了。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世上真的存在言论吗?或者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言论?初生的小鸟能够叽叽喳喳地发出声音。有人说我们人类的言论和鸟叫是不一样的。真是这样吗?还是这两者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样的?

道是怎么被隐蔽起来而有了真和假呢?言论是怎么被隐蔽起来而有了是与非呢?道怎么会离我们而去最后不复存在了呢?言论又怎么存在而又难以达成共识?道是被个人小小的成就所隐蔽,言论是被浮华的词藻所掩盖。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

好了,第一句:“夫言非吹也。”这里点出一个“吹”字。意在提醒读者,前文说“地籁、人籁”,以下方说“天籁”。我们前面说了,“天籁”为心感万物所发之言,即“物论”。这里说“言非吹”,也是在对应前文。前文说地窍之声由风吹,比竹之声由人吹。所以这里提出“言非吹”,意思是言者自然而有言,所以叫它“天籁”。

这里为什么突然提到“言”了呢?我在上一节一开头就说了,本文的骨干在于“知”与“言”二字。或分说,或合说,总不离此二字。上文说心之乱。我们也分析了心之乱始发于“知已”。所以上文在说一“知”字。说“知”先作了个小结,往下便说“言”。

现在我们不妨稍微看一遍下文,很快速的,一直到“葆光”。说了些什么呢?不知道乱七八糟说了什么。没关系,我们慢慢分析你就会知道了。但你可能注意到了,下文主要说了一个“言”,说了一个“知”,说了一个“道”,中间杂着说了一个“物”。说“物”是为了说“言”,说“言”和“知”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说“道”。看来“言”和“知”为文章的骨架,“物”为文章的血肉,而“道”为文章的灵魂。我们把这些要点抓住了,文章也便好分析了。

“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这句话译成白话就是:谁也不能说我说的就一定是真理了,就是绝对正确的了。那什么叫“所言者特未定”呢?其实下文就分开解说了,“言未定”分两层来看:第一是言之有无未定;第二是言之是非未定。大家读到这里,自然会有个问题:既然已经说出话来了,即是“有言”了。为什么这里还说“言之有无未定”呢?看下文。

“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就是说的“言之有无未定”了。什么叫“言之有无未定”呢?就是说这个世上所谓的言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庄子为了说明这点,以“鷇音”打了个比方。什么是“鷇”呢?“鷇”念“寇”,是指初生的小鸟。那这种小鸟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你说它没有说话吧,它又发出声音了,而且俗话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是吧,而且用现在的话来说,小鸟通过呜叫,也传达了某种信息,也可以说是一种语言;可你要说它说话了吧,小鸟又不会说话,至少它说的话对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说这是处于“有言”与“无言”之间。所以庄子说:“亦有辩乎?其无辩乎?”也就是你没办法确定这小鸟的“言之有无”。这里说小鸟,其实还是说人。意思就是有时候说的话没有意义。也就是糊说八道。这个你说它是有言呢?还是无言呢?没办法说吧。所以这一句话说的就是“言之有无未定”。

那进一步说,如果有意义的话才能叫“言”的话,或者说“真言”的话,那什么话才真正有意义呢?这样就可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反映了事实真相,说出了真理的,叫有意义。如果胡说八道,和事实真相相反,就是无意义。那既然“真言”是要反映真理,那真理只有一个,那这样“真言”也应该只有一个,所以不应该有是非。因为所谓“是非”,就应该有正反两方面的言论了,就不是一个了。所以庄子马上有了下面一句话:“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庄子在上文提出了个“辩”字。何为辩?有是非方能辩。于是下文马上说到“是非”。庄子这句话说:“道”是如何被遮掩起来,于是有了真伪之分;而“言”又如何被遮掩起来,于是有了是非之分。这里暗暗指出,“言”之“是非”是由“道”之“真伪”引出。从这里也暗暗地指出:若“道”归于真,则“言”归于一,如此则无“是非”。那这里的“道”,指的是什么呢?读懂了前面一节那两大段的话,我们不难看出,这里的“道”,也即上文说的“未成心”,即“本心”,这里特意点出个“道”字来。要知道庄子的文章前后是联系的,不是孤立的。前文说本心,说本心如何乱,就是为了在这里说道之真伪,言之是非做准备。同时,我们前面说的是“本心丧而成心起”,而且这里进一步指出了,“本心”非是“丧”,而是“隐”。也就是说,“本心”之丧,非自丧,是人之芒,不能见而已。所以这里点出个“隐”字。与上文的“丧”字相对。

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一点来。我们说这整个的一大段,从“大知闲闲”往下,一直到“葆光”,说的什么呀?说的是“天籁”。对不对?前面说了,“天籁”为心感万物所发之言。从这里我们隐隐看出来,前面我们对“天籁”的理解好像不是很深刻。因为上一句说“虽有言,言之有无仍未定”。这好像是说,有言而实非言。什么意思?我们前面说了一个和这个有点像的,很让人有点胡涂的,也是本文最关键的,是什么?“吾丧我”。对不对?一个是“真我”,一个是“本我”。那这里,我们不妨说是“谓丧言”。一个是“真言”,一个是“实言”。这里说“实言”,不是我们平常说的“实话”,是指实实在在的言语。你说出话来,就叫这个“实言”;而“真言”和“真道”是相对应的。言合乎道为“真言”。什么意思?我们前面说,言发自于心;那么这个“真言”,便是发自于“本心”。如此可见,“真言”本无“是非”,因为“本心”本无“是非”。上文不是说了:“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言”若无“是非”,则言论归一,于是物论皆齐。

好了,这个逻辑想清楚了,问答了上文两个问题:其一:何为“天籁”。简单地说,“天籁”便是我们上面说的“真言”。即“言”发于“本心”,谓之“天籁”。第二个问题,我们在文章的一开头就提出来了,为什么庄子在提出“吾丧我”之后,要说“人籁,地籁,天籁”。说“人籁”、“地籁”,是为了引出“天籁”,与“天籁”相对应。而说“天籁”,为的是说“本心”。“吾丧我”是什么?是丧其成心而归其本心。若归本心,所言即为天籁。所以子綦说了“吾丧我”之后,问子游可曾听过“天籁”。子游不解。其实子游所闻,便是天籁。子游闻之而犹非闻,无它,心之芒。想到这点,就不由得叹服《齐物论》一文文法之妙了。

好了,我们把逻辑理了理,希望大家不要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庄子的文章是非常讲究前后呼应的,而且前后文在逻辑上的联系是相当紧密的。只有把文章读通透了,再去看庄子的文章,才能觉得其妙无穷。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好了,回到原文。下一句:“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句话比前一句“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是更一步说。前文说“道”只是被遮掩了。这里说什么?“往而不存”。失去了,不再存在了。就是没有“道”了。那言呢?“存而不可”。前面还只是说言有“是非”,也就是说,还有反映真理的言论。这里进一步说,存在的“言”都不对了,都不能反映真理了。

这一句和上一节说“知”联系得非常紧。上一节说“本心”。说本心丧而成心起,成心益积而复本心益难,终至不可复矣。记不记得?我们上文也说了,这里“道”指的就是“本心”。道往而不存,和本心丧而不复,其实是一句话,两种不同的说法而已。道不存,即是本心丧;本心丧,则真言丧。所存者,是“实言”,而非“真言”,所以这里说“存而不可”。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这个“小成”是指什么?不好理解。那有“小成”便有“大成”。好了,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那反过来呢?就是“小成必缺,其用有弊”。这个“弊”就是遮掩的意思。引申为弊端。有“弊”则有“隐”。所以这个“道隐于小成”是这么来的。那什么意思呢?“小成”,就是没有“大成”,换句话说,没有对“道”有完全的理解。那么对“道”理解不到的的地方,就遮掩住了。是这么个意思。“言隐于荣华”,很好理解。古人有云:“道我好者是我贼。”老子也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意思就是太过浮夸的话,往往把事情的真象给掩盖了。这么个意思。这句话实际上也问答了前文“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如何隐?这里就分别说了。

那么进一步说,我们的语言表达,实质上也是一种“荣华”。我们想要把一种思想表达出来,需要以语言为工具。但一旦用到语言,就有选字,组词,构句。而这样一种结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限制了思想的表达,总有表达不出来的意思。那既然表达不出来,不全面,这个也是“小成”。所以庄子说“道不可言,言则非也”。也就是因为“道隐于小成”。这也是老子所说“名可名,非常名”的思想。到后来我们有机会讲到《天道篇》时,就会有这么一句话:“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意思就是大家读的东西,古人写出来的文字,是没有办法全面反映古人真正的思想的,所以庄子称之为“糟粕”。所以道家的思想,是一种挣脱人世间各种人为约束,回归自然的思想。所以庄子的第一篇便是《消遥游》,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思想。

回到原文。下面庄子举了个例子:“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里说到儒墨两家的争端。说这两家各怀已见,别人说对的,自己就说不对;别人说不对的,自己就硬说对。好了,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儒墨之是非”。儒家呢,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行仁义之道,辩尊卑之位,故谓之儒。而墨家呢,他们信奉的是大禹之道,具体来说,就是尚贤崇礼,俭以兼爱,摩顶放踵,以救苍生,此谓之墨。那他们之间有什么分岐呢?举例子来说,墨家讲究“兼爱”,就是不管是谁,我对你的感情,对你的爱护,都应该是一样的,无私的。然后儒家就说,这个不可能,人总有私心,我们只能由远及近,先爱我的父母,再去爱兄弟,再爱其它的人,这样才是可能的。再举个例子说,墨家讲究“节葬”,说人死了就随便埋了就好了,儒家说那可不行,你老爸死了,挖一个坑,把草席一裹,丢下去一埋,就完了啊?这怎么体现得出对老爸的尊敬呢?所以儒家对礼制要求是很高的。还有墨家“尚同”,认为天下人都是平等的。这一点儒家就更火了,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要是没有尊卑了,那还了得?天下不就乱了套了吗?所以儒家骂墨家,墨家也反过头去同样地骂儒家。这个就是“儒墨之是非”了。

而且应该注意到的是,庄子写儒墨之争,前面用了个“故”。什么意思?“因此”,“所以”。前面说什么呢?“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所以可以看出来,庄子认为,无论是儒,还是墨,都只是“小成”,也就是只看到了“道”的一方面,而没有看到另一方面,因此有争辩。这同时也解释了前面说的“小成”是什么意思。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这里庄子提出了个解决方法,与其这样吵来吵去的,不如“以明”。什么叫“以明”呢?其实下文有解释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当然我们现在还看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不过我们可以猜想一下,什么叫“以明”。“明”什么呢?自然是“明道”。对不对?前面也说了,“道隐而有真伪”,以至“言隐而有是非”。所以这里说要“明道”,或者说“明本心”,这样“是非”就不存了。换句话说,实情只有一个,那为什么对于一个实情会有不同的言论呢?因为看得不全面,这个叫“小成”。这样“实情”就被遮掩了。于是大家就各执一端,争吵不休。这个有点像什么?“盲人摸象”。对不对?所以这里说“莫若以明”。就是说“明道”,也是“明其本心”。

这一段其实是总起下文。提出了几个观点。第一,虽有言而言未定。分说之则是言之有无未定,且言之是非未定。第二,道隐而生真伪,以至言隐而生是非。第三,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第四,于其让大家有是非之争,莫若以明。同时,这四点的提出,逻辑上是非常清楚的。先说到“言未定”,后面分两点说:言之有无未定,言之是非未定。言如何起是非呢?言隐则生是非。言隐的缘由呢?在道隐则生真伪。然后进一步说“道”之不存,则“言”之不可。那么道隐于何,言隐于何呢?于是回答了: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接着又以儒墨这两个小成之道举个例子,说解决的办法:莫若以明。下文肯定就是详细来解说这样几个观点

 

解读齐物论--(6)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外物无非就是那么一个东西,外物呢又无非是一个命名。我们一般无法直接从外物的本身去了解外物,而只能通过我们的认知间接地了解外物。所以说:外物出自于命名,命名又是根据外物。命名和外物本身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方生之说”。虽然如此,我们知道,生与死是同时产生,同时消亡的;对与不对也是同时产生,同时消亡的。“非”是由“是”产生,“是”也是由“非”产生。所以圣明的人不会去用这种方法辨别外物,而是直接去认识外物的本来面目,不过是顺应外物的本质罢了。再说,如果命名也就是外物,外物也就是命名。但问题来了,如果外物就是命名的话,那我们改变外物的命名的话,外物会不会也随之改变呢?显然不会吧。那真的存在外物和命名这种关系吗?还是外物和命名这种关系根本就不需要。如果我们能把外物和命名割离开来,这个就是“道”的关键了。如果我们把握住这一点,就好像我们用只有一根轴的圆规画圆一般,可以画出一个无穷大的圆。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把握住这个“道”的关键,就可以认识到世上无穷的外物。前面说了,如果靠命名来认识外物,就有无穷无尽的是非,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所以说,不如把握“道”的关键,从而认识外物的本质。

本段一开头便出一“物”字,非常要紧。与上文的“情”一样,这个“物”是本文线索之一。由本段往下,一直到“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这三大段文字,都是用一个“物”字贯起来的。都是为了回答什么是“物”,如何认知“物”的问题。与上文的“情”一样,文中任何一处失落此“物”字,下文皆不可解。

什么是“物”?前面说了,外于心而相对者,为“物”。什么意思。也就是我们要用心去了解的事物,叫“物”。这个“物”,非常非常的重要。有很深刻的含义。后来庄子通过论述,发现不单外物是“物”,就连我们这个“真我”,也就是前文说的“本心”,也是“物”。这样一来,不旦外于心相对者为“物”,连本心也成了“物”。后文称这个叫什么?本篇最后一个词:“物化”。本篇《齐物论》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物化”。也就是中间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这个所谓的“物化”,便是文章一开头提出的“吾丧我”的具体表现。本篇《齐物论》,起于“吾丧我”,而结于“物化”,前后呼应,文法是非常之妙。所以这个“物”的概念是非常的重要的。这三大段文字,就是为了阐明这个概念。为后文论述“物化”作准备。

好了,我们回到原文。“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彼”的意思,就是外物与心相对。所以对于我们认识外物的心来说,物为“彼”。这个“物无非彼”,意思就是任何外物,无非就是那么一个东西。后面那个“是”,意思是“指是”,含义是一种命名。比如说,这个东西“是”马。这样就确定了这个东西。所以外物无非都是一种什么“是”什么的关系。

这里顺便说一下,从古自今,绝大多数人对这两句话的理解是:任何东西都有彼此两个方面。将“是”,理解成“此”。然后说后文论述的就是“彼此不分”,这样一种状况。但是按这种理解往下解,文章是解不通的。单独看每一句话,可以解出意思来,合在一起就解不通。而且这样理解,与后文联系不大,文章的思路也不够连续。所以我在这里强调一个“物”的概念。把握住了“物”这样一个线索,前后文便串成一气。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如此方显文法之妙,文气之顺。如若失落此“物”字,文章便艰辛难读,文气不通,更全无文法。

好了,文章一开头,庄子摆出两个观点:其一,任何外物都是与心相对的那么一个东西;其二,任何外物都是一种“是”的关系,也就是命名的关系。接下去庄子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一句话非常难理解。历来这个“自”译为“自我”,与“彼”相对。这样理解的话,这一句话和前一句话没有任何联系。而后一句话以“故”开头,说明为前一句话的结论。而这一句“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又不知如何和后文“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相联系。怎么看也不能理解后面这句话是如何从前面推出来的。反而不要这句话,文章便显得通顺多了。换句话说,这句话看似累赘,不知道庄子把这句话摆在这里有什么用。

这样看来,多半把“自”解为“自我”不对。那应该怎么解呢?我认为应该解作“从”。这句话什么意思。从彼来认识彼是看不见彼的,从知我们才知道了彼。好了,联系前文。“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是说什么呢?“物”无非是与心相对的一个“彼”,同时,“物”无非是一种什么“是”“什么”的命名关系。但是从“彼”入手我们是“看不见”这个彼的。什么意思?前面说了,一开始本心还未乱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知”,此时心中无我,无物。那我们能不能感觉到外物的存在呢?能够。这个叫“存而不知”,或者叫“存而不见”。什么意思。举个例子,你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外物,但我们能不能看到自己呢?不能。除非你用镜子。而镜子中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是影像罢了。这个叫“存而不见”。那么这个“自彼则不见”包含了一层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心物本是为一的,存之而不能见之。那什么让我们认识到了“彼”,从而使“心”与“物”分开了呢?就是因为这个“知”。我们有了“知”,也便有了“物我”的概念,也就知道了“彼”。那这种“自知而知彼”是一种什么过程呢?就是一种确定什么是什么,一种命名的过程。所以下文马上得出结论:“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所以说,外物与内心的相对立而成为“彼”是出自于我们对外物的认识和区分。而同时我们要为外物命名而区分外物也是因为外物和内心的相对立。这句话其实就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一章所说的:“有名,万物之母。”“名”,即是这里的“是”;“物”,即是这里的“彼”。“是”为“彼”之母,即“彼出于是”;而我们给万物命名是因为有万物的区分,所以“名亦因物”,即“是亦因彼”。这样理解,这三句话才真正读得通。

然后便是推论:“彼是方生之说也。”什么是“方生之说”呢?“方生之说”,这样一个观点,是当时名家的一个代表人惠施提出来的。这里“方”,意为“并”。“方生”,意思就是同时产生,也同时消亡。

这里简单地介绍一下惠施这个人。惠施是庄子的朋友,他们俩经常在一起辩论,其中的一些辩论就记载在《庄子》这本书里。最有名的就是“濠梁之辩”,也就是“子非鱼”之辩。
惠施是名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什么叫名家呢?简单地说,就是西方所谓的“逻辑学家”。当然名家并不是狭义的逻辑学家,那是广义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很会辩论,甚至还有些钻牛角尖的味道。他们研究的是“名”与“实”的关系,也就是实实在在的外物和它们的命名之间的关系。什么关系呢?举个例子,我们看一句话:这是桌子。其中的“这”指具体的实物,它是可变的,有生有灭的。可是“桌子”在这句话里指一个抽象范畴,即名称,它是不变的,永远是它那个样子。“名”是绝对的,"实"是相对的。例如“美”是绝对美的名,而“美的事物”只能是相对美。惠施强调实际事物是可变的、相对的这个事实,而后面会提到的名家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公孙龙则强调名是不变的、绝对的这个事实。

惠施的著作不幸失传了,我们关于他的思想的了解,主要都是从《庄子》这本书上来的。比如以后我们有机会讲《庄子·天下》篇就记载着惠施的“十事”,也就包含了惠施主要的思想。其中就有一句话:“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这就是这里提到的“方生之说”。

“方生之说”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彼是并生”。这是从上文“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来的,更进一步,也是更明确地指出,“名”和“外物与心相分而为彼”,两者是同时产生,也是一同存在的。比如说“这是桌子”。“桌子”这个名称存在,是因为世上有桌子这种东西在。如果世界上没有桌子了,“桌子”这个名称也就没有意义了。这就是所谓的“彼是方生之说”。这里庄子点出惠施的观点,在暗示读者他也在说“名”与“实”的关系。这也证明我们一直没有解错。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前文得出一个结论来:“彼是并生”,两者是同时产生,一同存在的。后文紧接着一转,虽然如此,但是。但是什么呢?庄子在这里先不说“但是什么”,先摆出几个事实来:生和死是同时产生的,也是一同存在的;认可与不认可亦然;是与非亦然。为什么这么说?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就指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合,前后相随。恒也。”意思就是看似相对的概念,其实本质上是一体的,是互为因果,相生相灭的。没有生,便不存在死;没有对,便不存在错;没有是,便不存在非。所以这里庄子先摆出这个事实来:相对的概念,也是“并生”的。那你这么一看,这个是不是有些混乱啊?是不是不利于我们真正认识外物的本质啊?正是因为这个,圣人才不执迷于是非对错之间,而明之于自然之天。这里说“不由”,就是指不由是非之途。“照之于天”,即前文所说“莫若以明”。“天”即是“道”,即是“本心”。“亦因是也。”这一句话要紧,提出了道家一个很重要的道义来:“因是也。”什么意思?我们不妨先看管子在《心术篇》里说的两句话:“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又说:“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故道贵因。”这个“因是也”,就是依从“道”,依从本心,而不是成心。换句话说,便是顺其自然,不逆天而行。这个叫“因是也”。前面那个“亦”,作“不过”、“仅仅”解。这里就是说圣人只是依从于天,即依从于自然之道罢了。这一句“亦因是也”,非常重要,先伏在这里,后文还会提出。

接下来进一步阐述,先重复一下前面的观点:既然“彼是并生”,那么是就是彼,彼就是是。如此,结合前面的那些事实,“彼”如为“是”的话,“彼”亦为“非”。这是逻辑的推导,由事实推出的结论。什么意思呢?我们先肯定了“因是因非”这么个观点,“是”和“非”是“并生”的,换句话说,是一体的。这是个事实,是正确的。那这样,就会得出这样一个奇怪的结论来:这个东西是马,同时,它也非马。这个叫“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这里的“彼此”不是相对的概念。意思是这个东西有一个是非,那个东西也有个是非。换句话说,马是这样,狗也是这样。我说它是马,它就是马;我说它非马,它就非马。狗也亦然。这样就出现问题了。对一件物体命名的不同,是不是这个东西也随之改变了呢?不对呀!所以庄子马上就发问了:“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果然“彼”和“是”是并生的吗?还是它们两者是可以脱离开的?而显然我们命名的不同,不会改变外物的本质,于是我们就把“命名”和“外物”分开了。这个“彼”和“是”本是一体为二,或者说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所以称之为“偶”。这里把两者分开了,所以叫“彼是莫得其偶”。这个叫“道枢”。是“道”的关键所在。什么意思?说明“道”的关键是把外物从命名的束缚里解脱开来,从而看到外物的本质。而这个命名是人自己来命名的吧。所以这个叫什么呢?叫“舍已而以物为法”,对不对?这个就是前文所说的“因是也”了。所以这里说“道”的关键,由现在的话来说,这个叫透过现象看本质。

读到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地想一想。对于任何一件事物,我们的说法是不是可以有千万啊?这个为“物论”不齐。那么说法有千万,但本质是不是只有一个啊?那如果我们的言语都能够表达这唯一的本质,那我们的这种“物论”是不是也唯一了啊?所以这便是齐“物论”了。好了,我们暂时把这个想法放在这里,先往下读。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前一句话是由上一句“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推出来的。这个“枢”上文解为“关键”,其实本意是“中轴”。那这句“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怎么理解呢?我们试想一下,我们用圆规画圆。“彼”为其中的一个轴,“是”也为其中的一个“轴”。如果两者皆具备,那画出这个圆来,总是个有限大的圆吧。那如果这两个轴“莫得其偶”呢?也就是说,只得了一个轴,这样画圆,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你可以画出个无穷大的圆来啊?所以叫“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那么刚才说了,“是非”为一体。所以“是”可以画出一个无穷的圆来,“非”也可以画出个无穷的圆来。这个叫“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什么意思呢?“是”我们前面说了,是命名。那一旦我们把“物”和“名”分离开了,那我们用任何一个“名”,是不是可以对应任何一种“物”了啊?比如说“马”这个名,你为什么单说这个长鬃毛的跑得挺快的就是“马”,而不说那个会“汪汪”叫的是“马”呢?我为什么不能把它们都叫做“马”呢?或者我说它们都不是“马”。所以一个“马”这样一个命名可以对应万物,同样“非马”这样的命名也可以对应万物,这个叫“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所以若以命名区分事物,这样的做法,终究看不到事物的本质。“故曰:莫若以明。”这个前面解释了,“以明”,即“明道”,即“因是也”,即“透过现象看本质”。同时我们也说了,如果都能看到本质,同时用言表达本质,则“物论”自齐。

好了,看到这里,你自然会想到一个问题,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呢?什么叫“以明”呢?下文便告诉你。

这一段说“物”,目的在解决什么是“物”,如何认知“物”这两个问题。庄子先从认知的角度入手。我们如何认知外物呢?最简单的,给外物命名,对吧。可这样的方法可靠吗?庄子认为,这样的方法是不可靠的。于是他从外物和其命名的关系入手,说如果通过命名来了解外物的话,会产生两个问题:其一,会引起混乱,导致是非不明;其二,如果命名就是外物的话,那改变命名不就改变外物了?这不合逻辑。所以我们有必要把外物和命名分割开来。通过外物来了解外物,而非通过自己的成见。这个叫“因是也”。这样才能了解到外物的本质,也就是“道”的关键。所以认知外物,还是应该从外物本身着手,而不是通过自己已有的“知

 

解读齐物论--(7)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一节就讲一句话,非常地难懂,甚至可以说是整篇《齐物论》最难懂的一句话。特别是头一句话。说“指非指”,“马非马”。这个论断不是庄子提出来的,是和庄子同时的一个“名家”叫公孙龙子提出来的。这个公孙龙子写了两篇文章,一篇叫《白马论》,论证的是什么呢?非常有名。叫“白马非马”;另外一篇是《指物论》,论证的便是“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首先简单地说一下公孙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战国末年赵国人。能言善辩,曾为平原君门客。前面我说过名家有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惠施,一个就是公孙龙子。

那么公孙龙子这个人的思想是怎么样的呢?他是名家“离坚白派”的代表人物。什么叫“离坚白派”呢?这是从他另一篇文章叫《坚白论》来的。说一块又硬又白的石头,应该一分为二来看。如果从视觉来看,叫“白石”;从触觉来看,叫“坚石”。你光去看,是看不出石头的坚硬,光去摸也摸不出石头的白色来。所以他主张将“坚石”和“白石”严格地分离开来看。这个就叫“离坚白派”。他的思想的精要,便在于一个“离”字。他认为每一个概念都是独立的,有它的自性。故曰:“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

这个公孙龙子也写了一部书,书名当然也是叫《公孙龙子》。这部书一共有六篇:迹府第一,白马论第二,指物论第三,变通论第四,坚白论第五,名实论第六。其它几篇还易看懂,唯有《指物论》被说成是《公孙龙子》中最深奥、最难解的,这是已被公认的。要看懂《指物论》,必须先把《名实论》,《坚白论》,和《变通论》看懂了。这样子《指物论》才有解。名实为根,坚白为干,变通为枝,而指物为叶。至于《白马论》,其实是把《名实论》,《坚白论》,《变通论》浓缩为一篇,举例说明。可以说是“开花之作”。所以公孙龙子以“白马非马”之论名扬天下,便是这样来的。

换句话说,只要读通了《白马论》和《指物论》两篇,就可以说通晓了公孙龙子的思想的精髓。而要读通这两篇,另外三篇不通,《白马论》还能勉强读通,而《指物论》是万万读不通的。至于《迹府》,可以说是序,读不读没太大关系。

而这里庄子提到了“指非指”,“马非马”。你如果不读通《公孙龙子》,就没有办法真正理解。而接下来一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又是这篇《齐物论》精要之一。那么读到这里,就觉得非常地难受了。如咽在喉。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其实如果读得细心的话,会发现其实后面一大段文字,都是论述这一句话:“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一直到哪呢?一直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看,这个是不是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再重述了一遍啊?所以这一句话是总起句。庄子为了说明什么叫“以明”,如何“如明”,先以公孙龙子的思想设喻,总领下文。

在这里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句话,不妨简单地说一下《白马论》和《指物论》的大要。在说这两篇之前,先要说《名实论》。前面说了,《名实论》为公孙龙子思想之根。所谓“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所以先把根搞清楚。

《名实论》开篇明义:天地与其所产者,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实也。实以实其所实,不旷焉,位也。出其所位,非位;位其所位焉,正也。

首先,这个“物”是客观的。天地为物,天地所产的万物也都是“物”。有了客观存在的“物”,人们就要对这个“物”有所认识,这个叫“物其所物”。如果这个认识客观地反映了这个“物”,没有添加其它的东西,这个叫“实”。所以“实”是在感性认识范围内的。那么人们有了感性认识,下一步就转化为理性认识,这个叫“实其所实”。那什么叫“不旷”呢?“旷”的本意是“光明”,“明朗”的意思,引申一下,又有“广阔”,“开朗”的意思。所以在这里,“不旷”,也就是客观地认识事物,不给事物加上其它的外延的含义。这样叫“位”。所以这里的“位”,意思就是给“实”定了一个范围。所以后面说:“出其所位,非位。”不能超出这个范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人们对物的认识,就客观了,不会超出物本身的含义了。这个叫“正”。不偏斜,为正。

所以这里就是人们对“物”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一个过程,要客观地反映物,就要做到“不过”,“不旷”。这样才能“位其所位”,才能达到“正”。

那为什么公孙龙子要提到“正”呢?还是为“名”而来的:其「正」者,正其所实也;正其所实者,正其名也。其「名」正,则唯乎其彼此焉。谓彼而彼不唯乎彼,则彼谓不行。谓此而行不唯乎此,则此谓不行。

所以“正”是为了“正其名”。而公孙龙子所谓的“名”,是非常严格的定义。要求“唯一性”。也就是一个“名”只能对应一个“物”,一个“物”也只能对应一个“名”。“谓彼而彼不唯乎彼,则彼谓不行。”如果不唯一对应的话,那这个“名”就是不对头的。“白马非马”的论断,就是从这里引申而来的。

之后,公孙龙子更进一步说:故彼,彼当乎彼,则唯乎彼,其谓行彼。此,此当乎此,则唯乎此,其谓行此。其以当而当也,以当而当,正也。这里进一步强调了“名”与“物”的唯一对应性。“当”,是“相当”,“相等”的意思。所以一个“名”只有和“物”相等,或者说等价,这个“名”才能承当起称谓这个“物”的角色,这个就叫“正名”。

如果名不正的话,不能相当的话,“不当而乱也”。

然后,公孙龙子更加严格地界定“唯一性”:故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

所以物的名,要止于此物。这样的名,才是可行的。如果这个名,既可以说是此物,又可以说是彼物,那就是不可行的。

好了,这里大要地介绍了一下《名实论》,其中心要义就是“名”与“实”的严格的唯一对应性。理解了这一点,“白马非马”的观点就很好理解了。

为什么公孙龙子说“白马非马”呢?他说: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名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意思就是“马”这个“名”,唯一定义的是马的“形”。而“白”这个“名”,唯一定义的是“色”。那么“色”的概念和“形”的概念是不一样的。所以“白马”和“马”是两个不同的“名”。而两个不同的“名”又唯一对应两个不同的“物”。所以“白马非马”。

可能还是不好理解,我们可以进一步陈说一下这个“白马非马”的思想。我们前面说了,公孙龙子的思想在于一个“离”字。所以要紧紧把握这个“离”字来理解他的思想。这里就是把“白马”和“马”两个概念分离开。相对于“白马”来说,反映了两个信息,一个是色,一个是形。而“马”只反映了形的信息。这两个概念不能等同。

为了说明这一点,公孙龙子举了个例子: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这个例子文字非常简单,不用解释了。重点在于一个“一”字。强调的便是《名实篇》里所说的“名”与“实”的严格唯一性。“马”和“白马”两个概念是不同的,两者不可对等。所以“白马非马”。

好了,《白马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下面我们简单地说一说《指物论》。这篇《指物论》难懂,不单是其思想和思路难以把握,在在于一个“指”字非常难理解。这个“指字”在整篇文章中,简单地说,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定”,意思就是物的命名;一是“旨义”,为人们对物命名后,这个命名所具有的意义。简单地说,前者为“物”的内含,后者为“物”的外延。而《指物论》的中心要义就是:一个物的内含不等于物的外延。内含为物固有,而外延为人定义。不可混为一谈。所以“指非旨也”。

我们在这里不讲解《指物论》。讲解《指物论》非常的麻烦,文字非常的曲折晦涩,思路非常地难把握。一下子讲不清楚。这里举几个例子,浅显地谈一谈《指物论》的这个思想。
比如说“警服”。那么我们一想到“警服”这个名,就会想到那样一件衣服,这个“名”与“物”的对应,就是“指”。“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也。”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有名,万物之母。”所以说“物莫非指”。那除了这件衣服我们还会想到什么呢?想到“正义”对不对?这就是我们对于“警服”这个“物”的理解产生的外延,这就是“旨”。那么穿警服的是不是都能维护正义呢?不对吧。不然怎么会有“衣冠禽兽”这个词呢?所以“警服”这个“物”,不一定就具备“正义”这个“旨”。这个叫“指非旨”。这便是“物莫非指,而指非旨”的要义了。

公孙龙子在这里提出“指非旨”这么个思想,是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的,也是指出了人们对外物认识的一个很严重的误区,认为作为“物”,就一定具备其外延了。这个叫什么,叫迷信。不能客观地认识事物。这可不单只是在小事上。比如秦始皇的梵书坑儒,就是认为儒家都只会纸上谈兵,没有实际的用处。还有清朝的文字狱,以及中国近代的文化大革命。其根本原因,就是错误地认为“指即为旨”。所以公孙龙子提出“指非旨”这个概念,就是让人们客观地去认识事物,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认识外物,要抓住外物固有的本质,而不是人们给它赋予的外延。

同样,“白马非马”也是说的这个道理。你看,穿警服的不一定都能维护正义,不就是“白马非马”吗?

所以公孙龙子这个思想,要人们看外物的本质,而不要被人给外物命名后所产生的外延所迷惑,和庄子这篇《齐物论》的思想如出一辙。所以庄子在这里举出这两个例子,是有非常深刻的含义的。

好了,庄子在这里要说“以明”,就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但庄子认为,公孙龙子的“以马喻马之非马”,“以指喻指之非指”,还不能“明”。意思是这样的说法会让人觉得有诡辩之嫌。所以庄子换一种方式来说明,叫“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什么意思呢?

公孙龙子的做法,是通过严格的命名,来从本质上认识外物。庄子觉得没这个必要。为什么一定要给事物命名呢?为什么我们去认识外物,一定要通过命名这个媒介呢?再者说,这样的做法真是可取的吗?人们对外物的命名,真能这么严格吗?

《齐物论》这篇文章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言”和“物”之间的关系。“言”真能反映“物”吗?庄子认为不能。所以在后来的文章庄子才会说“道不可言,言则非也”。意思其实就是认为公孙龙子的这种做法,对外物严格的命名方式,是不可行的。为什么?庄子前面也说了:“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为什么是小成?因为后面庄子会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你没有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什么都知道,所以会“有所至”。一旦“有所至”,就是“小成”。而“言”,一旦用语言这种工具去表达,就会“隐于荣华”。那这里就有个问题:既然通过“知”是没有办法“大成”,这样“道”便会隐于“小成”。那是不是就没有办法了解“道”了呢?当然不是。老子《道德经》第一句话就说:“道可道。”我们是有办法了解道,得道的。那和前面不是矛盾了吗?其实并不矛盾,只是我们的途径错了。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知”或者“言”来得道。但是有其它的办法。这就是这一篇《齐物论》要告诉我们的。所以这篇《齐物论》主要说的是两个问题。第一:我们没有办法通过“知”或者“言”来得道。所以庄子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本心会变为成心,因为什么?不是情,是知。然后又说“知”会“有至”,这样就是“小成”,就会有偏见,就会有是非。这一部分,到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一段为止,讲得差不多了。庄子一直在否定“知”。那么下面就会说另外一个问题:既然通过“知”不能得道,那怎样才能得道?上文点了一句“莫若以明”。那什么叫“以明”呢?下文就会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这个就是告诉你,如果不通过“知”或“言”来得到,怎样才能得道。至于这个“不用而寓诸庸”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们接下来慢慢说。

所以庄子在这里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意思是否定公孙龙子通过严格命名来认识外物的方法。认为更好的方法是否定“名”,而直接通过外物来了解外物。而从某种角度来说,庄子的“齐物论”,可以说是公孙龙子“实名论”的一个引申,也可以说是公孙龙子思想的一个引申。因此庄子在这里以“指非指”,“马非马”设喻,然后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一句话千万不要理解错了。如果理解成“天地间只有一种命名,万物可以等同于一匹马”,这个就是“齐物”了。而庄子并不是要“齐物”,而是要齐“物论”。这里说“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是指天地命名虽多,万物虽众,都可以从“指非指”,“马非马”这个角度去看。认识事物就从事物本身来看。什么都这样做。“皆可如是观”。而且你再想一下,我们如果把“名”否定了,直接从外物的本身去认识外物的话,从感觉上是不是就轻松很多啊。所以庄子才会这么潇洒写意地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解读齐物论--(8)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大家都说这个是对的,我们就承认它对;大家都说它不对,那我们就认为它不对。路是走的人多了,它就成了路,外物呢大家都这么叫,于是它就有了这样的称谓。什么叫称谓呢?有人说它是这个东西,那大家就都说它是;有人说它不是这个东西,那大家就跟着都说它不是。可是外物是有自己固有的本质,这和你怎么去对它命名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样来说,你给任何东西命名,起什么样的名都是对的。所有的外物从本质上看,都不过是一件外物罢了。所以说细小的草杆也好,盖房子的大木头也好,癞蛤蟆也好,西施也好,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好,从道义上来讲,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一件外物罢了。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这个意思很简单。有一个人说它是对的,那大家都跟着这么说;有一个人说它不对呢,大家也跟着说它不对。换句话说,有人把这个东西命名为“马”,那后来大家都管它叫“马”;如果第一个人没有管这东西叫“马”,而是叫“牛”,那大家以后就会管它叫“牛”。这只是个称谓罢了。那么我们注意到前面有一句是什么啊?“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记不记得?意思就是“可”与“不可”是“并生”的,是一体的。那这样一想,我们就比较清楚了。这个东西叫它是“马”也好,是“牛”也好。无所谓。他本来就是那么一样东西。称谓不同不改变它的本质。所以我们要透过外物的称谓去看它的实质。这就承说了上文的“万物,一马也”。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句话对于中间的“道”字可以有两种理解。其一可以认为这个道只是指的本意,也就是道路的意思。这里庄子用路举了个例子,说世上本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那外物也是一样,大家都这么叫它,都管这个东西叫“马”,那这个东西也就成了马。这是这句话表层的意思,可以这么理解。

还可以怎么理解呢?这个“道”,可以理解成庄子说的“大道”。那么这句话就非常重要了,因为它把“道”和“物”联系在一起来讲。那这个联系是什么呢?庄子在《天地篇》中有一句话:“行为万物者道也。”意思就是所谓的“道”,其实就是“物”的本质,心及外物变化的客观规律。不过要注意,“道”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可以说,“道”无所不包。而行于万物之道,这个规律,只是“道”的其中一个属性罢了。

那这句话的意思,从深层次来说,就是说“大道”是从行为上体现出来的,而“物”也是通过对它的称谓表现出来的。

这两种理解应该来说都没有错。但我更倾向于前一种,也就是“道”只是本意,“道路”的意思。为什么呢?因为庄子的文章,总是由浅入深,以一个浅显直观的例子,来表达深刻的含义。以我们走的道路这样直观的比喻,去描述外物与命名的关系,这个比较像庄子一贯的写法。庄子的文章,不是像我们看到的现在的一些翻译那样,大段大段的讲大道理,看得玄乎得紧。其实你真正看得深入了,会发现庄子要讲大道理,会先打个比方,有个生动的比喻。你看这篇齐物论,说的是物,知,言,道,这四者的联系,这可以说是认识论的问题,是大道理。可是一开始说什么呢?说子綦和他的学生颜偃的对话。先给你讲故事。先说的是大地出的气,叫风。这个风经过树木不同形状的窍穴,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是多么形象啊。庄子为什么说这个呢?还是为了说明人们理解外物时,因为有各自不同的知识结构,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就会引发不同的言论。你看两者是多么相似啊。再说上一篇逍遥游,庄子要说的是一种修道的心境,一种境界。什么境界呢?无功无名无已。但要说这样的大道理,庄子也是先给你讲故事,说北方的一片大海中,有这么一个鸟,它可以飞多么高,飞多么远,这样一种境界。由这样一种直观的境界入手,再给你讲大道理。所以庄子的文章,前后联系起来看,会发现写得非常的妙。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那这一句话庄子就进一步去探讨“物”与“称谓”的关系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们举个例子说。什么是“马”?别人都说这个是“马”。那这种东西就是“马”了。那什么不是“马”呢?别人都说这个不是“马”,那它就不是“马”了。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那么外物本来是有它固有的称谓的,也有其固有的本质。所有的外物都是这样子的。“固”是指原本,也就是指在论物之初,人们本心尚存的时候。那个时候,人们认识万物都是客观且平等的。都这那么一个东西,你怎么叫它都无所谓。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无知”,从而也“无已”。“无已”则没有是非,没有喜恶。所以接下来庄子说: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莛”,就是草杆;“楹”,就是古代屋子前面的大柱子。“厉”,是指“癞”,就是恶疮的意思。后面“恢诡谲怪”呢,指的是四种略有区别的性格。恢为怪诞,诡为狡诈,谲为奸邪,怪为奇异。那庄子在这里举这么几个例子,是说什么呢?首先强调的是万物的区别。“莛”小而“楹”大,“厉”丑而“西施”美,“恢诡谲怪”各有不同。但后面庄子为什么又说“道通为一”呢?是不是又说这几样东西就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呢?

其实不是这样子的。如果硬要说这些都是一样的,就是“劳神明为一”,这和道家的“因是也”的思想是相背的。那这里“道通为一”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不妨先看《德充符篇》里的一句话:“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这两句话是不是都是一个道理啊?“肝”与“胆”,“楚”与“越”是完全不同的,但“同者视之”,就都一样了。什么叫“同视者”呀?意思就是能“一视同仁”,没有偏见。对不对?那么“大”与“小”,“美”与“丑”,我们都能够没有偏见地去认识它,对待它,这个叫“道通为一”。佛家也有句话,叫“神仙畜生,一律平等”,就是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能这样无偏见,无私心地去看待外物呢?前面不是说了吗?论物之初,人们本心尚存,无知,从而无已,无已则无是非喜恶之分。所以能够做到“道通为一

 

解读齐物论--(9)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我们把外物分门别类地命名,在我们的思维观念里,就有了外物。那一但我们脑子里有了外物的一个个的形象,这时外物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有丧失。如何我们对任何外物都能不加分别地看待,那外物都是一样的了。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不加分别看待外物的道理。什么道理呢?不以已为法,不去用自己的成见去认识外物,而从外物的本质直接入手。外物是什么样,我们就这样认识它。我们用这样的方法认识外物,所有的外物都能被客观完全地认知。这样我们就得道了。得道的过程是自然而然的向道接近的过程,是不刻意,不勉力为之。只是顺着外物的性子来罢了。我悟道了,还没感觉到是怎么悟道的,这样才是真正悟了。如果想尽办法去求那个“一”,而没有理解外物本就是无分别的这样的道义,这个叫“朝三”。什么是“朝三”呢?说有个养猴子的老头,每天分橡子给猴子吃。怎么分呢?他说:“早上吃三升,晚上吃四升。”猴子听了都不高兴。于是老头又说:“那早上四升晚上三升?”猴子听了都开心了。这个老头每天分的橡子数还是那么多,而猴子却由生气变为高兴,这个也就是顺着猴子的性子来的。所以圣明的人不会死抠着谁对谁错,而懂得变通,懂得在变通中求平衡。这样子将是非划开而求得道义的均衡的做法,叫做“两行”。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个是接着上文来的。比如说我们把“美”和“丑”分开来看,就有了“美”“丑”之别,也便有了“美”与“丑”。如果没有分类对比,就分不出彼此来。如果没有丑的对照,也便没有美的东西了。这个叫“其分也,成也”。那为什么“成”了之后会“毁”呢?其实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要把万物分开,必须通过命名。“有名万物之始”。那在这个过程中,外物的本质就会有一定程度的丧失,因为我们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名”,可以准确而全面地反应某个“物”。这个就叫“其成也,毁也”。那么反过来呢,“无成与毁”,也就是“不分”。如果我们不去把万物分门别类,也就不会有区别地对待万物,这个就叫“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这句话不太好理解。关键是要把握住“用”和“庸”两者的区别。庄子说“不用而寓诸庸”,可见庄子反对的是“用”,而认可的是“庸”。那“庸”是什么意思?说文上说:“庸者,用也。”那“庸”和“用”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看《广韵》上解释这个“庸”,说“常也,皆也”。意思就是平常,广泛的意思。所以“用”是狭义的,而“庸”是广义的。那这个“不用而寓诸庸”怎么解释呢?记不记得我们前面说过的一句话,《管子·心术篇》里的,“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就是一样的意思。说是舍已用而以物用为法,用的不是自己的成见,而是外物的本性,这个叫“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能“通”,也就是前面说的“道通为一”。那么“通”了之后,就具有了“得”。那什么是“得”。事实上这个“得”就是老子《道德经》里那个“德”。一样的。《道德经》下篇四十四章称之为“德经”,说的就是这个“德”。简单的说,“德者道之功”,是“道”的功用。你如果有了这个“德”,那你也就得到了这个“道”。

这里庄子就告诉你,怎样才能“得”这个“道&r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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