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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小包袱》【小说月报3期精彩】

 枫香斋 2016-03-30
精彩导读

葛水平的《小包袱》是对自己熟悉的农村经验的回望和反刍,从侧面反映了城乡迁徙中传统乡村女性漂浮的生活与精神状态。就像一棵被移栽的树,当老妇人单冬花被儿子接到城里生活时她感到万般不适,比乡村的留守老人更为孤独无着。当子女以孝顺的名义束缚着她的言行时,不能自主的悲凉控制着她,她所有的寄托便是随身携带的小包袱。这是一个过了时的道具,当它被一个旧时代的人挎着穿梭于新时代的城乡之间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也会惹人侧目和记挂,却是小说中绝对的线索与主角。那是一个独自把子女拉扯长大的农村女人全部的辛苦、记忆、底气和尊严,有了这个小包袱,她这棵移栽到城里的树才可以呼吸存活,也可以在死后对丈夫有个交代。所以,小包袱的丢失对于单冬花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生活的底气和体面都没了,这是比钱财要重要得多的东西。如果说看得见的小包袱是单冬花做人的底气,看不见的小包袱却是闺女不体面的婚事,是扎在单冬花心口上的刺。小说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了闺女与二流子穷困潦倒的家庭生活,既写出了人穷志短在一个家庭的恶性循环,更表达出两代人之间的深刻隔阂,是被生活淹没的子女以各自的思维方式对母亲造成的精神压力,而亲情就在作者不动声色的温言细语中弥漫或者撕裂。


——吴佳燕


…………


当天晚饭,单冬花基本上是在半兴奋中度过,明天就要兼程坐火车回乡下了,一切的不快都要远去。单冬花和张小梅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绳子捆的,有细线缠着的,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自己走后,儿子这一家除了白天上班,在家的生活就是在电视机和手机伴奏下无聊度过,她有些可怜儿子。每夜躺在被窝里想象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夜晚,虫草之间来回走动的情景,想象泥地上那些植被和庄稼挣脱束缚成长的样子,心潮一阵阵涌起,总是一件很温暖很有美感的事。同时,伴随着明天离开儿子家,更多的牵挂和担心,又要从乡下开始了。


晚饭后,单冬花进厨房和闺女合作一起包明天一早的饺子,母女俩无话,单冬花把注意力从厨房转移到了窗外。夜浓了,感觉天空比正月天高很多,看不见星星,能看见对面高楼上的格子窗户亮着灯。风扑打着玻璃,春天不能不起风,风不来天气就不暖。北京春天的风不少刮,和乡下的风相比,乡下的风是自生的,离人很近,就在自己家门前那棵老枣树下。起风的时候,树皮发青,风在枣树叶子长出处发出号叫,枣树的叶子就被叫醒了。风越过院墙,渐已成势,沿河的杨柳树最早开始变得烟蒙蒙一片鹅黄色,风叫醒了冻土。城里的风无根,乱刮,似乎永远也停留不到地面,尘土被扬在半空,什么东西也想去敲击。过年才擦干净的玻璃,落了一层细麻麻的土,风没有回落的意思。


玻璃上停留的风让单冬花有点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头发都干蓬着,她看了看案板上的面,约莫馅和面的最后比例。围裙带起了静电,张小梅佯装看不见。包完最后的馅,单冬花站着看夜色里的那些灯光发呆。单冬花忽然就想哭了。住哪儿都不如住乡下好,就怕乡下也不是自己的家了。人老了,做不了主了,老真不好。儿子叫你来住,住够了女儿来叫你回,合理合情,只有单冬花知道,养大的儿女不是真疼你,是尽义务,合谋世上的道理来摆布一个老人剩下的日子。


张孝德探进头来说:“妈,还没有包好吗?”


看着案板上摆成行的饺子,说着就举起手机拍照。张孝德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这一下单冬花忍着的泪来了。抬一抬袖子抹了一下眼角,一张粲然的脸露给儿子。张孝德说:“妈,哭啥,包完饺子你早睡。”




天黑着,客厅里的闹钟响了。凌晨三点整。其实单冬花躺下眯了一小会儿就醒了,睡不着,自从来城里过年,走时都睡不着。单冬花起身先下厨房煮饺子,闺女小梅也起了,洗漱,收拾地上的大包小包。


一家人吃过饺子后,开始提着大包小包下楼,准备坐54路公共汽车到火车西站。单冬花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包袱,小梅和金平搀扶着她下了楼,向小区西侧的公共汽车站台走去。到达站台后,离第一趟车到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为了化零为整,减少行李的数量,张孝德建议把小梅的一个小提包和母亲那个小包袱捆绑到一起。捆绑中间,第一趟公交车徐徐驶近了。夜色迷蒙,路灯朦胧。张孝德先架着单冬花上了车,小梅和金平提着大小包包也随后上到车上。


上车后售票员说:“老人家请坐好。”


单冬花说:“闺女,坐稳当了坐稳当了。”


单冬花还想说什么,车上的人都耷拉着脑袋睡,售票员也把脸别往别处,车身抖动着,夜色苍茫,一路滑过的街灯亮着,显得回答的声音很大。


张孝德小声说:“妈,都睡觉呢。”


金平说:“人家就是客气一下嘛,你还当真了。”


公交车行驶了四十分钟后到达火车西站。车门打开,一股湿气挤进来。天下着小雨,昨晚的风,原来是携着雨来。下车后开始清点行李,有些该安顿的客气话此时要说。


单冬花说:“回吧,到了火车站,你姐就知道路线了,那边有你姐夫接站,不怕。春天的风沙大,上班记着关窗户。夏天放了暑假叫孙孙回去住几天,你们如果有时间也回去住几天,就当是你们城里人旅游,乡下的山水到了夏天可是好看呢。”


她的话被晾在一边,大家似乎在焦急地找什么。


单冬花说:“把我的小包袱给我,拿惯了,手里空空的,总觉少了什么。”


包袱不在了。


张小梅以为是单冬花拿着,单冬花以为是张小梅取着,全家人急得团团转。


张孝德说:“我叫姐把包袱捆在一起,姐的提包呢?”


张小梅的提包在。


单冬花说:“出门时我拿着,坐公交车时孝德说要和小梅提包系在一起,我明明知道小梅从我手里接走了包袱。”


张小梅说:“妈的包袱啥时候舍得叫旁人拿,我还有福气拿?我是真没有见。”


金平指着孝德的手机调侃说:“你没有拍下来吗?”


张孝德说:“你不要无事生非。”


单冬花腿软得由不得要往地上坐。地上湿漉漉的,金平说:“地上到处是全国各地的龌龊。”张孝德和张小梅急忙架着单冬花。


张孝德说:“我们冷静地回忆一下。”一家人开始重复当时的细节。短暂的回忆后,孝德认为忘记把那个包袱带下车了。孝德立即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向54路公共汽车的下一站追去。


车站上的行人多了,赶往各地的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单冬花抱着一线希望张望着往来的行人。


半个小时后,张孝德气喘吁吁地回来说,车上根本没有那个包袱,司机说,车从火车西站向岳家楼行驶中车没有停,若包袱放在车上是不会丢失的。全家人又开始回忆,摸索着开始理清一早出发到车站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张孝德做出了比较客观的判断:应该是我们急着上车时,没有将那包袱带上车,丢在了站台上。


张孝德急忙打电话向马家堡派出所报案。电话响后接警的警察说,因为是自然丢失,没有当时线索,不好确定你是否是真在马家堡的地界上丢失。你们留一个电话号码,如有人捡到后寻找失主,我们立即与你们联系。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得等寻找失主的人出现。单冬花脸色煞白,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有好人,有好人,这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这时,小梅开始埋怨包袱的存在:“包袱是眼睁着丢了,它可从来没有离开过妈的身子,怎么偏偏在离开的一段路上丢了,跟上鬼了。包袱里有啥不能放我屋里,我替你保存?费心思走哪儿带哪儿,一辈子好强,临老了还好强,就怕我算计你的包袱,我才不稀罕呢,就算有万两黄金我也不稀罕。”


单冬花不说话,话在喉咙里哽着。从未见发过脾气的张孝德,听完这句话开始训斥小梅:“你少说一句少啥了?你每天都惦记着妈的包袱,还说不惦记。叫你拿一会儿你就丢了,你咋没丢了自己的提包,论年龄我该叫你姐,可你就是不成熟!”


五十多岁的小梅,患有严重的脊椎侧弯病,行走极为困难,面对弟弟的训斥,既自责又难过,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平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问单冬花:“包袱里有多少值钱的东西?那信封里是信还是钱?”


单冬花说:“是钱。不少,不少。”


张小梅忍不住又戗了一句:“直接说有多少钱。”


单冬花只说不少,就是不愿意说出大概数字。


张孝德说:“妈,你说个实数,都这时候了。”


单冬花嗫嚅着说:“有一万多,还有你弟媳妇给我买的金耳环。”单冬花看了一眼金平,怯怯的眼神怕伤害了什么。


张孝德说:“包袱都丢了,还不说有多少钱,究竟是多少,一万多,多是多少?你说的数字不对,人家拾上也不会还给你。”


单冬花哭了。这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当着子女的面哭。她哽咽着说:“有两万多。”


张小梅接话:“零头有多少?”


单冬花说:“两万零八千六百多。”


一家人不说话了。谁也没想到单冬花的包袱里有这么多钱。小梅见过那信封,可没有多想信封里都是钱。


张孝德显得有些生气,同时又不相信母亲有那么多钱,又问母亲说:“您包袱里到底有多少啊?您哪有那么多钱啊!”


单冬花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说:“儿啊,我二十多年积攒的钱都在里边,一分一厘省下的。多的一个信封里有五千元,少的有三百元,大大小小几十个信封,我也说不出个准确数目,只能说个某约(大概)。”


金平瞪了一眼张孝德。这么多年丈夫背着自己给了他妈这么多钱,也许不止这些呢。


单冬花读懂了金平眼神里的内容,忙说:“也不全是孝德的钱,还有广续,还有我能爬得动山时,采摘连翘卖后攒下的钱。我不舍得花,攒着,身后有个底气,一辈子,我怎么好临老变得赤手空拳,有几个钱搂着,邻居不敢小看,子女不用嗔怪。”


单冬花非常满意自己大清早能够举重若轻地吐出这些话,这些本来不到说的时候。事情来了,不得不说。


围观的人多起来,广场路灯下所有人的脸都发着青白光,所有旁观的人都张着嘴议论。嗡嗡的声音中似乎有希望冒出来。“赶紧去调那个站台附近的监控录像,或许能看清捡到包袱的人。”“把你们的联系电话告诉附近的派出所、居委会,以便捡到包袱的人与你们联系。”“老太太也是,这么老了自己还存钱,有钱不放银行,你说这年龄要钱有什么用啊。”金平突然和孝德说:“发微信,快发微信,或许微信可以帮助我们。”


众口议论声此起彼伏。小梅突然想了起来,说:“我的手机还放在那个包袱里边。整理包袱时想着妈的小包袱最重要,手机也最重要,顺手就塞进去了。”孝德问:“是否开着机?”小梅说:“开着呢。”孝德急忙拨号,结果是关机。


微信群开始转发孝德关于母亲小包袱丢失的微信。其实张孝德清楚,能遇到雷锋式的好人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只要捡到母亲包袱的人关掉包袱里的手机,就预示着他不可能把东西送还失主。


金平想尽快逃离。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到过火车站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嘴巴淡兮兮说一些幸灾乐祸的话,真是受不了,这些乡下人像热沥青似的黏着城市的犄角旮旯,这是她最不喜欢的场面。不管婆婆包袱里放了多少钱,对于金平来说她从来都不去多看一眼,不喜欢那包袱的样子,什么年代了,老脑子,不认知社会。人要长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明白。有时肉体扩展了,年轮添加了,反而变得糊涂了,越活越老土。婆婆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这把年纪了,住在城里居然还牵肠着水灾旱情,同情城市里彷徨的农民,更可笑的是,不舍得花钱,一辈子挽着藏钱的包袱东奔西颠,说出来真是可笑。


金平说:“出了这事只能怪自己没有操心拿好,丢肯定是丢了,我去报案,能否找到是个未知,这是个教训,以后也反思一下。”


单冬花半天没有言语了,还有以后?


张孝德说:“去哪里报案?”


金平说:“54路嘉园三里站。事发在那里。”


单冬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倾家荡产、一穷二白的人了,心恍惚着,就要到开车时间,包袱像是长了脚似的离开了自己。几十年都拿着,朝朝暮暮看着,说不见就不见了。单冬花叫小梅打开自己的提包,看是不是顺手装提包里了。


小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妈,你的包袱从来都不叫人动,丢了就是丢了,我的提包里没有你的包袱。”


人流拥挤着开始进站。虽然故作镇静,但单冬花知道腿上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身子越发单薄得拉不动日子了。张孝德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此时此刻的痛苦程度,搀扶着在一旁反复安慰母亲,说破财免灾,只要您健康长寿,比任何财产都值钱,更何况,如今的社会还是好人多,人们的日子也不像过去那样艰难,大都不在乎您这点钱,人家捡到后,一定会给咱送回来的,你们放心回家,不等火车到家就会有好消息,城里的派出所办案和乡下的不一样,他们神速着呢,就等好消息吧。安顿她们坐好后给那边接站的姐夫打了电话,孝德这才走下即将开动的火车。


火车放了三次气后开始徐徐驶出车站。玻璃窗户上闪着母亲和姐姐的脸,笑容勉强挂在脸上。走出火车站,张孝德突然清醒地明白母亲老了,她一生的脾气在子女和生活面前彻底垮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该有一顿泼骂从天而下,反倒是姐姐顶撞了母亲,日子颠倒了,母亲下火车时怕是迈不动步了。


张孝德给金平打电话想知道报案的结果。


金平问:“走了?”


孝德说:“走了。你报案了没有?”


金平说:“又不是贼偷了、抢劫了,自己丢了,丢在哪儿都不知道,去报案?你以为我真去呀!”


孝德说:“你很有腔调啊。”


金平做事有点出格了。不是自己的母亲,人情世故少了不说,居然撒谎。对自己的妻子孝德是无奈的,其实,金平不屑和凡俗打交道的时候有她的气场,气场中心的孝德常常显得很猥琐,不具备反抗的力量。


张孝德走着遇见了一家快餐店,他急需要坐进去。要了一份早餐,一碗皮蛋瘦肉粥,两根油条。他忘记了一早吃过母亲包好的饺子,粥和油条像刷锅水一样难吃,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尝试。脑子里一直幻出一个火车走远的声音,吃东西的动作似乎也非常机械。他不自觉给弟弟孝勤打了电话,弟弟在新疆工作,此时或许还赖在床上。


“这么早,哥,出啥事了?”


“妈今天一早回老家了。往火车站的路上丢了她自己的小包袱。包袱里有钱。”


“妈自己拿着丢了?”


“不是。姐拿着。怕上下车不利索,叫姐拿着,不经意丢了。”


“包袱是妈的心肝。有多少?”


“有将近三万。”


半天,电话里传来一声闷音:“妈有可能害下大病。”


这句话让张孝德有了令他战栗的恐惧。


…………


——摘自中篇小说《小包袱》,作者葛水平,原发《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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