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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名篇赏析

 一寸大海 2016-03-31
 杜甫《月夜》诗赏析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天宝十五年(756)八月,杜甫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因他官小名微(当时他的诗名甚微),没有被敌人注意到,混在难民群中。此时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鄜州(今陕西富县),诗人对着皎洁的月光,思念家中的亲人,写下了这首情真意深的杰作。
首联是说,今夜的鄜州,一定也有一片皎洁的月光,然而闺中的妻子,只能一个人独自冷清清的在看月。明明是诗人在对月怀念妻子,却想象妻子在对月怀念自己.诗人如此设身处地,一片真情尽在不言中。浦起龙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读杜心解》卷三之一)确是一语道破了这首诗在构思上的特点。这一联是思念妻子。
    颔联是思念儿女。手法和前一联相同,而感情比前一联更深更细。诗人不说自己在深深地怀念那些活泼天真的小儿女,而说我在这里遥遥地怜惜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他们还不懂得忆念陷在长安城中的爸爸呢。不懂得忆念爸爸,更不能理解妈妈对月怀人的心情了。这样,颔联更进一步补充和加深了首联“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独”字的容量。妻子在闺中独自冷清清地看月,不仅是因为自己不在她的身边陪她,更因为孩子们年龄太小,一点也不懂事,丝毫不能理解妈妈此时此刻的心情。读到这里,诗人深沉地怀念妻子儿女的情状,简直呼之欲出!不知读者也曾这样深沉地怀念过自己的亲人否?读了这首诗,你一定会惊
讶一千多年以前的诗人,却无意中作了我们的代言人,这首诗的典型意义和艺术魅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颈联则更进一步由自己久久伫立望月愁思推想到妻子深夜看月不寐的情景:长久伫立,雾露侵润,云鬟恐被沾湿了吧?夜深凭栏,月光清凉,玉臂也有寒意了吧?仿佛诗人已经回到妻子的身旁,嗅到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香味,看到她如玉似的双臂沉浸在一片淡淡的月光中,真是“月愈好而苦愈增,语丽情悲。”(王嗣奭《杜臆》,转引自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四)诗人此时已经四十五岁了,妻子的年龄也该不小了吧?诗人将对方想象得那么美丽,正见出他的一片深情。
    尾联仍然用透过一层的写法,意思是说,什么时候能够夫妻团聚,双双倚靠在薄薄的帷幔边,让皎洁的月光照着我们,先是因追忆离别之苦而泪流满面,继而是想起团聚之乐而揩干眼泪露出笑颜呢?这一联不仅极其逼真地写出乱世夫妻久别重逢时悲喜交集的情景,而且更加强烈地反衬出今日两地望月相思、不得团聚之苦。
    这首诗有两个显著的特色,一是设身处地,纯从对方处落笔,由自己的对月怀人推想到妻子儿女的心情,由自己的徘徊难眠推想到妻子的深宵不寐,由目前两地望月、不得团聚之苦推想到将来一处看月、双双团聚之乐。因而使人感到想象丰富,刻划入微,情真意切,曲折尽态。真是愈读愈有情味,使人久久难以释怀。   
    二是始终紧扣住“月”字来写,先由长安之月写到鄜州之月,月是一个月,情是两地情,“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子夜四时歌  秋歌》),月是感情的媒介,它可以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维系在一起,又可以把抽象的看不见的感情化成具体可感的形象。再由今夜“独看”之月写到将来“双照”之月,月仍是一样的月,情已是两样的情:今夜是离人独看月,满纸凄苦情,将来是夫妻双照月,泪干笑颜开。月又成了对比、衬托的手段,使苦时更苦,乐时更乐。
    以上所谈,虽有技巧,然而主要是感情的真挚深厚,真情才能出好诗。虚情假意,技巧再高,也只是徒有华美的外表、而没有真正的香味的纸花而已。前人早就说过:“作诗固宜搜索枯肠,然着不得勉强。故有意作诗,不若诗来寻我,方觉下笔有神.诗固以兴之所至为妙,唐人云:'几处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进乎技矣。“(清代吴雷发《说诗菅蒯》)诗来寻我,一方面必须有深厚丰富的生活,真挚充沛的感情,另一方面必须掌握诗兴涌现的最有利的时机,趁热打铁。杜甫的《月夜》所以能如此激动人心、脍炙人口,正是由于杜甫怀着深厚真挚的感情,在身陷贼中怀念亲人最痛苦的时刻写下来的。


月是故乡明
              —杜甫《月夜忆舍弟》诗赏析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乾元二年(759)九月,史思明从范阳引兵南下,攻陷汴州,继续进犯洛阳,河南、山东一带,处于兵荒马乱之中,这时杜甫正在秦州,准备西奔四川,他的几个弟弟,东奔西散,音信杳然,白露节的晚上,他极度思念和忧虑,便挥笔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诗题为《月夜忆舍弟》,此诗前半首写月夜之景,后半首抒忆弟之情,可谓句句扣题。首联写月夜之所闻、所见。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诗人耳中不断听到“戍鼓”之声,可路上的行人早已断绝。“戍鼓”之声不绝,意味着战乱方炽、时局不平,这是路上“断人行”的根本原因。“断人行”的景象触发起诗人对弟弟安危的担心,因而一起笔便即景抒怀,极其自然、真挚。接着写身在边地,正当秋季,一声雁鸣又触发了诗人雁足传书的联想,可诸弟分散于各地,杳无音信,怎能叫他不深切怀念呢?于是,“雁声”也成了触发诗人忆弟的媒介。
    颔联写月夜之所感、所想。“露从今夜白”是所感,“月是故乡明“是所想。今夜是白露节,自然感到露应从今夜变白了。露变白意味着天气越来越冷,将凝而为霜了。于是,便自然想起《诗经  秦风  蒹葭》中的诗句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为怀人之诗,从“白露为霜”引发对诸弟的怀念又是多么自然。从自然物的角度来说,明月朗照天下,本来到处都是一样的:但从人的感情来说,故乡的月亮似乎特别明亮、特别美丽。因为故乡的明月联系着诗人许多美好的回忆,比如故乡的风物和亲人的团聚等等。所以,“月是故乡明”的想象中,显然寄托着诗人对诸弟的许多感情在内。如此一来,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上半首所写戍鼓声、秋雁声、白露、明月均是触发杜甫忆
弟的媒介物,诗人无往而不在抒情了。下半首转入直接抒写忆弟之情。在战乱中一家人星散于各地,便造成“无家”的惨状。既是“无家”,便又造成“寄书长不达”的恶果。既是“寄书长不达”,当然就无法问诸弟之死生了。直到诗人暮年,仍在尝着这种战乱所结成的苦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登岳阳楼》)。因此,我们也就能进一步地深入理解诗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春望))的感情了。
此诗首句写“戍鼓断人行”,结句写“况乃未体兵”,既首尾相应,又强调了战乱对于人们的和平生活和骨肉之情的巨大破坏作用,可视为间接描写战争反战诗之点睛之笔。


文章憎命达
---杜甫《天末怀李白》诗赏析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这是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流寓秦州时所写。杜甫十分钦佩李白的天才,对他的豪放性格,也很喜欢。李白因参加永王璘的幕府,永王兵败后坐系浔阳狱,乾元元年(758)被长流夜郎,乾元二年遇赦而还。但杜甫一直不知道李白的确切信息,十分为他担忧,故接连写了《梦李白二首》和此诗,抒写对李白的深厚怀念之情。
此诗首联,以秋风托兴。秋风萧瑟,秋意萧条,自身又在天的尽头。杜甫自己在秦州,就有穷途末路之感,而挚友李白又遭此大难,不知他情况究竟如何?诗一开头,关切之情即溢于言表。颔联急盼李白有确切信息寄来,杜甫真为江湖上风波太多而深深地替李白担心。颈联同情李白,说他命运不好,但文章极好,仿佛文章真会憎恨命运通达的人似的。其实这是愤辞。由于自古以来,文人的命运大多不好再加上杜甫自身的经历,故总结出这句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话来。后来被欧阳修发展成“诗穷而后益工”的重要文学理论。对'魑魅喜人过“有两种理解:一种认为杜甫担心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凶兽和鬼物太多,希望他千万小心。这样,此句就理解为“山神鬼怪喜人经过”。另一种认为,魑魅是比喻那些陷害李白的奸人,好比山鬼择人而食,喜欢人有过失一样,好人也会抓住李白的过失陷害他的。这两种解释虽然都能讲得通,但比较起来,笔者认为第一种理解更符合杜甫原意。因为杜甫并不认为李白有什么过失,这从尾联就可看出。杜甫对李白最理解,他深知李白参加永王幕府完全是出于爱国热情,所以李白象屈原一样蒙受冤屈,李白只有与屈原的忠魂共语,才能彻底表明心迹。故杜甫特写此诗,既赠李白,又投汨罗,既安慰李白所蒙受的冤屈,又凭吊屈原的忠魂。尾联对李白评价如此之高,更可见对“魑魅喜人过”的第一种理解更妥当些。总之,此诗写得情深意切,体现了李杜二人的友情非同一般。


吾意独怜才
---杜甫《不见》诗赏析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衰。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此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杜甫在成都草堂时。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开头两句,劈空而来,把杜甫对于李白长久以来日夜思念之情,一下子喷吐出来,极有力度。古人怀才不遇,常常假装疯狂以嘲世、玩世。李白纵酒放任,笑傲王侯,甚至连帝王都不在乎。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就是“佯狂”的最好注脚。可是《饮中八仙歌》中的李白,是天宝初年在翰林院时的李白,虽亦“佯狂”,由于皇帝很喜欢他,所以世人也不敢得罪他,而晚年的李白,处境完全不同了,他因“从逆”而被判刑,虽然遇赦,但毕竟是“失节”的罪人,所以便“世人皆欲杀'了。在这五个字中,寄托着杜甫对世态炎凉的无比愤慨在内,而杜甫对于李白,始终是完全理解的,真诚维护的,即使两人已有十五、六年没有见过面了,但友情历久而弥深,所以杜甫说“吾意独怜才”。一个“独”字,写尽了杜甫对于李白的一往情深,不顾世俗的嘲笑,不顾朝廷的压力,顶住一切对李白不利的舆论,特立独行,这也表现了杜甫的胆识过人。五、六两句,“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是对于李白一生高度而准确的概括。上句颂扬他诗才极高,下句惋惜他命运极差。通过对比,从才华与待遇的反差中揭示了社会的不平,抒泄了杜甫对他深刻的同情,更见力度和深度。尾联召唤李白赶快回到年青时读过书的大匡山来,以避江湖风波,以避世人皆欲杀的危险,并使这一对挚情永存的诗友,相聚而欢庆共饮,然而杜甫怎能知道,这时李白因备受折磨,已经重病在身,不久就与世长辞了。唐代诗国的星空,本来同样灿亮的两颗“双子星座”,已经殒落了一颗!诗坛双星没能在最后再见一面,这是杜甫终生的憾事,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憾事!

 

悲心贯日月  哀情动千古
——元稹《遣悲怀三首》赏析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韦从是名门闺秀,二十岁嫁给元稹,由于家境清贫,历尽艰辛。但七年以后,当诗人家境逐渐好转的时候,她却撒手人间。对于这样一位贤惠淑静、年轻美丽的妻子的去世,元稹痛定思痛,写下了这一组字字真挚、声声血泪的悼亡杰作,成为千古绝唱。
第一首重点回忆韦丛生前的贤淑美德。首联以对比手法,揭示妻子嫁前嫁后生活的巨大反差。嫁前是名门闺秀,又是韦公最疼爱的幼女,虽然诗中没有具体展开对她娘家生活的详细描写,但其生活之华贵是可想而知的。而自从嫁给一个像黔娄一样的贫士之后,便诸事难称心怀了。“百事乖”三字高度概括,并开启中间两联的具体描写。诗人别出匠心地抓住“无衣”、“沽酒”、“充膳”、“添薪”四件日常生活的细事,从外形到灵魂,深入细致地塑造了一个贤妻的典型形象。当丈夫无衣时,她翻箱倒柜搜寻;当丈夫无酒时,她拔下头上金钗去典卖;当家中缺粮时,她以野菜豆叶充饥;当家中无柴时,她打扫古槐落叶当柴。这时候,既无富家千金的撒娇作态,更无豪门小姐的骄横跋扈,而是那样温情脉脉,甘守清贫,贤淑娴静,操持家务。当诗人一旦失去如此贤惠的妻子时,怎不叫他痛心疾首?特别当他想到如今富裕了,每年的俸禄己经超过十万了,但是妻子已经永远再无享受的机会了,他只能以祭奠和施斋来聊补自己的歉疚而已。但认真想起来,这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首重点写韦丛死后诗人对她的怀念。首联从回忆妻子生前夫妻之间的戏言开始。感情亲密的夫妇无话不谈,谈身后事也是人之常情。“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戏言成真,谶言灵验,这是最犯忌的,也是最哀痛的事,但又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两句诗是饱蘸着泪水写下来的,读来令人心酸。中间两联所写,就是当时戏言的内容,如今一一变成了现实,所以说“今朝都到眼前来”。大概韦丛生前曾开玩笑对丈夫说过,她如果先逝,要将她的衣物施舍给穷人,要怜爱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婢仆,要经常给她送钱财,以免她到另一世界还像现世这样清贫……这些玩笑话在当时是无所谓的,甚至是体现夫妇亲密无间的一种生活乐趣,可是,一旦韦丛去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首先,诗人感到,这些戏言,仿佛都是谶言,他真后悔,当时不该开这种玩笑,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感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其次,既然妻子的死己经成了现实,他对妻子的戏言也应尽力办到,或许这样能安慰一下妻子的亡灵,至少能让自己心中好受一点。所以尽管他有时也觉得有点荒唐,但还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去做了,只是有一点保留,“针线犹存未忍开”而已。再次,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妻子这些戏言,正表现了她安贫乐道、清贫自守、怜惜穷人下人、关心丈夫的种种美德,所以他不仅都照着做了,还郑重地在诗中将其写下来,以作为永久的纪念。尾联采用欲擒故纵的笔法,先推开一尾,“诚知此恨人人有”,意谓我也知道,丧妻之恨,人都会有,不必如此哀痛。但这是顿挫作势,结句立即挽回,“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贫贱夫妻之间的感情根本不同于常人啊,即使一些生活小事,也会令人感到更加悲哀的啊!“百事哀”三字,既呼应了第一首开头,又总揽了以上所写的一切内容,以小小秤锤压住了千斤!这一首语言比第一首更通俗化、口语化,在如诉衷肠的家常闲话中,更体现了诗人对妻子的一片深情!
第三首重点写诗人自悲。首联写由悲妻而转到自悲。因为君己去矣,而我奈何?于是,他越想越灰心,“百年都是几多时”,人生百年,寿命算长的了,仔细算算,能有多少时间?何况“人生七十古来稀”呢?首联为全诗定下基调,灰心绝望的情绪笼罩全篇。颔联连用两个典故,慨叹无子是命运注定的,悼亡诗写得再好也无法起死回生,那不是徒然在浪费言词吗?邓攸原来有儿子,因为遇到贼人,为了保护亡弟的孤儿,抛弃了亲生儿子,具有如此崇高品德的人,老天不保佑他再生儿子,老天还有眼吗?韦丛共生了五胎,也有男孩,但只养活了一个女孩,老天还有眼吗?西晋诗人潘岳的《悼亡诗》写得悱恻缠绵,传诵千古,可对于逝去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灰心绝望之中亦有愤慨在内,这是需要深入体会的。颈联从一般人所期望的死后同穴、他生再结缘来展开议论。诗人说,即使能死后同穴,但在那阴暗幽深的墓穴内又有何乐趣呢?这不是不愿死后同穴,而仍然是对其与韦丛从前美满幸福的夫妻生活的念念不忘。至于他生缘会,来世重结夫妻,那更是虚无飘渺、难以希冀的事。这也不是不愿来生重结良缘,而是认为现实的幸福都早成泡影,还谈什么来生!这一联通过议论,将诗人如此复杂的心态曲曲传出,哀痛之情便更深了。尾联更以鳏鱼自比,表面上说要长夜不睡、实际是发誓永不再娶,来报答韦丛。这个结句不仅是此首、也是整组诗极好的结尾,令人感到有情意绵长、馀音绕梁、袅袅不绝于耳的效果。
悲心贯日月,哀情动千古。元稹和韦丛早已成为匆匆而去的历史过客,但诗人留下的这份厚重的精绅财富,却会沾溉千百代人,值得后人永远珍惜。


充满诗情画意的妙文
――王维《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赏析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
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据《旧唐书·王维传》载,王维晚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川。辋川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王维与裴迪,以辋川山庄的景点为内客,各写了二十首五言绝句,结成《辋川集》,成为唐代写景诗的精品。由此可见二人志同道合,对优美的山川风光充满了热爱之情。这封书信即写于辋川,王维以诗一样清丽语言描绘了蓝田山中冬夜寥廓幽寂的景色和春末清新秀丽的风光,邀裴迪同游。此文精彩之处,即在于中间两段写景的妙文。
书信首段,说明腊月快到,今年的冬天,不同于往年,不是朔风凛冽,天寒地冻,而是“景气和畅”,所以“故山殊可过”。特著“故山”二字,以勾起裴迪往年与王维浮舟于辋川、弹琴赋诗的美好回忆。但裴迪当时正在温习经书,准备应考,王维“猥不敢相烦”,便独自去蓝田山中游览。由于在感配寺中过夜,所以能有机会夜登华子冈,看到华子冈冬夜的美景。
首先写登上华子冈所看到的水光月色和寒山远火。“北涉玄灞,清月映郭”,仅用八个字,既交代了时间、地点,又描绘了背景,其中“清月”是关键之物,下文所描绘的一切,都是在清月的映照下所见到的。当诗人登上华子冈时,只见辋川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波光月影,上下动荡,真是美极了!再向远处看去,山形朦朦胧胧,灯火在树林外闪闪烁烁,具有朦胧美和神秘美。以上主要运用视觉,重点写光与影。接着写冬夜的声响:“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犬吠声从远处深巷中传出,荡漾在空旷的寒冬夜空中,令人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所以说“吠声如豹”。夜舂声是沉闷的,疏钟声是悠扬的。这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冬夜山村特有的氛围,显得非常寥廓、幽寂、空旷。以上主要运用听觉,重点描写声音和感觉。王维山水诗中以动出静的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在这封信中也同样运用得很出色。光影的动荡与各种声响的描写,正是为了烘托冬夜环境的极端幽静,所以“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勾起了他回忆从前与裴迪一起“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的情景,再一次从感情上来打动裴迪,希望他能来同游“故山”。

 


不亢不卑  豪气如山
――李白《与韩荆州书》赏析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於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五公大臣,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於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章,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馀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於诸贤之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於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敢自矜。至於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以纸笔,兼之书人。然後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於薛下之门,幸推下流,大开奖饰,唯君侯图之。

这是一篇干谒文章,但写得不亢不卑,豪气如山。是千古传诵的佳篇。李白旱年,怀有苏黎元、济苍生、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大志,他不愿走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由科举而仕进的道路,而是想通过游侠任性,靠自己的诗文一举成名,直抵卿相。于是,结交权贵,干谒求名,便成了李白青年时期的主要活动。
文章一开始,便排宕而出,破空而来:“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正如《古文观止》所评:“欲赞韩荆州,却借天下谈士之言,排宕而出之,便与谀美者异。”的确,封万户不如识韩荆州的赞语,是出于天下谈士之口,并非李白私下谀美之辞,可见韩朝宗确有善于赏拔人才的优点,并且已影响极大,盛誉遍天下了。因此,李白来投身于韩的门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那么,韩为什么能使人们如此仰慕呢?李白用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以待贤士之典和文士一受李膺容接、即如身登龙门之典来称誉韩朝宗,并回答了以上的问题。然后借毛遂落实到自己,说明自己在士群中表现优异,总有一天会在韩的揄扬下脱颖而出。这样,既点明了写此信的真正意图,又很顺当地转入下段的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时,先点明自己的郡望为陇西李氏,连唐代帝王都出自于陇西李氏,可见郡望之高贵。但现在却“流落楚汉”,其希望韩朝宗赏识、引荐之心就显得非常迫切了。接着说明在自己年轻时曾以剑术和文章“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有“心雄万夫”的气概,也曾受到王公大人的赞许。如此表白,正体现了李白“不屈己,不干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独特个性。这一段叙写自己过去能见重于诸侯卿相,极自然地引出下文写今日之愿意结识韩荆州的意图。
文章先以四句颂辞颂扬韩朝宗:“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这些颂辞都运用了最高级的辞语,最夸张的笔法,但却看不出媚态,只觉得豪气逼人。原因是下面李白写自己时,不仅没有丝毫卑琐乞怜之态,反而气粗言壮,其气势更压倒了对韩的颂扬:“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用最高级的宴会来接待他,听任他高谈阔论,如要测试他,一天能写出上万字的文章,并且倚马而作,立等可取。何等自信,何等气概!使我们觉得,前面对韩朝宗的四句夸张的赞语,简直就在间接地赞颂李白自己。因为像韩朝宗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竟对李白如此重视,如此敬仰,那李白是怎样的人也就不言而喻了。当然,以上这些,都不过是李白的想象之辞,韩朝宗实际上对李白尚未接待。正由于此,文章接着说韩能司文章之命脉、察人物之重轻,“一经品题,便作佳士”,又对韩大大揄物了一番。既然这样,那么,“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说得何等直爽,何等痛快!这那里是在干谒韩朝宗?简直是李白在命令、摆布韩朝宗了!难怪《古文观止》在这里要评论说:“此段正写己愿识荆州,却绝不作一分寒乞态,殊觉豪气逼人。”
文章至此,主要意思已经说完,主要目的亦已达到,本可收场了。但李白意犹未尽,又举王允当豫州刺史时,未下车即辟用荀爽、既下车又辟用孔融以及山涛当冀州刺史时甄拔三十余人的事例来比况韩朝宗,说韩也能象王允和山涛那样,荐拔严协律、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这些被韩所荐拔的人,都能“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那么,我李白“傥急难有用”,也必然“敢效微躯”了。如此赤诚表白,以进一步激发韩荐拔自己之心。不亢不卑,极得体,也极有分寸。
书信最后,再作申述:出谋画策,非己所长,不敢自矜;制作诗文,已积成卷轴,如蒙观览,“请给以纸笔,兼之书人。然後退扫闲轩,缮写呈上。”正如《古文观止》所说:“既以文自荐,却又不即自献其文,先请给纸笔书人,何等身分。”这当然既不是李白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也不是他故意拿架子,想抬高身份,而是他那豪放不拘的性格决定了这一切。李白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一派天机,像白云在蓝天舒卷那么自如,像花开花落那么自然,像轻风刮起湖面涟漪那么自在。谈了这篇妙文后,我们对“文如其人”这句话当体会更深了。


以竹比德  用心良苦
――白居易《养竹记》赏析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建善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始於长安求假居处,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明日,履及於亭之东南隅,见丛竹於斯,枝叶殄瘁,无声无色。询於关氏之老,则曰:“此相国之手植者,自相国捐馆,他人假居,繇是筐篚者斩焉,彗帚者刈焉,刑馀之才,长无寻焉,数无百焉,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菶茸荟郁,有无竹之心焉。”居易惜其尝经长者之手,而见贱俗人之目,翦弃若是,本性犹存,乃芟翳荟,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不终日而毕。於是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於感遇也。
嗟乎!竹植物也,於人何有哉?以其有似於贤,而人爱惜之,封植之,况其真贤者乎?然则竹之於草木,犹贤之於众庶。呜呼!竹不能自异,惟人异之,贤不能自异,惟用贤者异之。故作《养竹记》,书於亭之壁,以贻其后之居斯者,亦欲以闻於今之用贤者云。

我国儒家美学思想中,向来就有“比德说”。即人对自然物的欣赏和赞美,是基于自然物的某些特征,可用来比拟、象征人的某些美德。也就是说,将自然物的外在特征通过人的联想而伦理化、社会化,把自然物人格化,从而将自然美转化为社会美。这种美学思想在《论语》和其他先秦、两汉著作中曾多次出现。如《论语·雍也》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将山水和人的品德仁、知相联系。《论语·子罕》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将松柏的不怕严寒和人的坚贞不屈的品德相比。《说苑·杂言》篇的一则记载,通过孔子回答子贡的一段话,则将这种思想阐发得更加详细:“夫水者,君子比德焉。(水)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绰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贞;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主量不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观焉尔也。”这样,水的许多自然特征就转化成了社会的与伦理的内涵。
白居易的这篇《养竹记》就是靠上述儒家“比德”的美学思想构成的。尤其是第一段,将竹子的四种自然特性比拟成君子的四种美德:“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建善不拔者”,意思是说,竹根很坚固,根固象征为人应当建树善良品德,坚持不变。“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意思是说,竹子是直的,象征着为人应当正直无私,不倚附有权势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意思是说,竹心空虚,好比贤者心地空明,才能体察天地之道,为人应当以虚心去感化别人。“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意思是说,竹节坚贞,为人应当修炼节操和品行,在平安和险恶的环境下,都能始终如一。白居易还强调,如能运用“比德说”来观竹,就能达到养性的目的,因此,很多人都在庭院中种上了竹子。
第二段写作者爱竹之情。他曾借住过常乐里关相国私宅的东亭,发现“亭之东南隅,见丛竹於斯,枝叶殄瘁,无声无色。”一位姓关的老人告诉他,自从关相国去世后,竹子遭到了严重的破怀:“自相国捐馆,他人假居,繇是筐篚者斩焉,彗帚者刈焉,刑馀之才,长无寻焉,数无百焉,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菶茸荟郁,有无竹之心焉。”竹子被乱砍乱伐,又被草木欺凌,竹子长不满一丈二尺,数量不满一百竿,因为这些借居的人都具有不要竹子的思想。如果联系下一段的议论来看,这些话中又何尝不隐含着奸邪小人欺压贤才、朝廷摧残人才等言外之意呢?于是白居易为了珍惜竹子的本性,便亲自动手,“乃芟翳荟,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不终日而毕。”终于出现了“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於感遇也”的可喜局面,运用拟人手法,写竹子似乎也有依人之状,欣喜之色,仿佛遇上知已,有感激的心情。
文章末段,由竹子的遭遇联想到人才的遭遇,从而展开议论。首先,仅仅由于竹子“似于贤”,人们尚且爱惜它,培植它,何况对于“真贤”的人才,又怎能不爱惜培植呢?其次,竹子与一般草木的关系,就好比贤才与一般人的关系,竹子是不能自我显示其优点的,只有人能赏识它;贤才是不能自我显示其才干的,只有掌权的使用贤才者才能充分发现贤才的才干,从而重用他。由此可见,贤才的命运掌握在当政者手中。最后,作者点明,他之所以要写这篇《养竹记》,一方面是以此赠送给以后住在关氏私宅的人,而更要的是使当今掌权者重视培养人才,使用人才。真是用心良苦啊!
这篇文章与韩愈的《马说》立意完全一样,但写法却完全不同。《马说》将正意隐藏起来,只出现喻体而不见主体,具有托兴幽远、寄慨遥深的特点。《养竹记》将正意点明,运用儒家的传统美学思想“比德说”,将喻体与主体并列,具有明白晓畅、主旨鲜明的特色。两篇文章,各有千秋,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新秀逸  饱含哲理
――舒元舆《长安雪下望月记》赏析


今年子月月望,长安重雪终日,玉花搅空,舞下散地。予与友生喜之,因自所居南行百许步,登崇冈,上青龙寺门。门高出绝寰埃,宜写目放抱。今之日尽得雪境。惟长安多高,我不与并。日既夕,为寺僧道深所留,遂引入堂中。
初夜有皓影入室,室中人咸谓雪光射来。复开门偶立,见沍云驳尽,太虚真气,如帐碧玉。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辗碧玉上征,不见辙迹。至乙夜,帖悬天心。予喜方雪而望舒复至,乃与友生出大门恣视。直前终南,开千叠屏风,张其一方,东原接去,与蓝岩骊峦,群琼含光,北朝天宫。宫中有崇阙洪观,如甃珪叠璐,出空横虚。
此时定身周目,谓六合八极,作我虚室。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觉我五藏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胶,莹然鲜著,彻入骨肉。众骸跃举,若生羽翎,与神仙人游云天汗漫之上,冲然而不知其足犹蹋寺地,身犹求世名。二三子相视,亦不知向之从何而来,今之从何而遁。不讳言,不嘻声,复根还始,认得真性。非天借静象,安能辅吾浩然之气若是邪?且冬之时凝沍有之矣,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会,而三者俱白,故序之耳。

舒元舆(789-835),晚唐著名散文家。他幼年时家境贫困,但能锐意进取。十五岁即通经术。自言遍读群书,觉“心中有文窍开”(《上论贡士书》)。他很自负,曾上书给唐文宗,说他的文章“锻炼精粹,出入今古数千百年,披剔剖抉,有可以辅教化者未始遗”(《献文阙下得报上书》)。元和八年进士,为人刚正不阿,有能名。历任监察御史、侍御史、刑部员外郎、御史中丞、刑部侍郎等职。因参与诛杀专权宦官的密谋,死于“甘露之变”,年仅47岁。
读了这篇描写雪景的名文,立即使人想起了宋代著名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的名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虽然词中所写为中秋洞庭湖的夜景,文中所写是长安雪后夜景,具体景象并不相同,但其中蕴含的哲理,却如此相似。二作都写到观景后作者内心的澄澈,舒元舆是受雪月的涤荡,张孝祥是受水月的涤荡。美丽的自然景观激发了作者的情思,使他们通过审美观照,从诗境的把握中领悟到某种哲理,又作出极其精彩的艺术表述,从而紧紧地吸引读者,这就是他们的成功之处。
舒文共三段。首段记作者在农历十一月月半大雪之夜,登上青龙寺去观雪景。其中“门高出绝寰埃,宜写目放抱”两句为文中眼目,下文所写雪景都是从这两句生发出来的,下文所抒感想也是从这两句生发出来的,故不宜轻易放过。这两句的意思是说,青门寺寺门很高,超出尘寰,适宜于纵目观赏,使怀抱舒畅。接着,作者说,虽然长安城还有很多高出于青龙寺的地方,无法与其并立,但现在能尽赏雪景之美,也就很满足了。
次段具体描写作者在青龙寺雪下望月所见美景。先渲染气氛,在雪光激射中,“见沍云驳尽,太虚真气,如帐碧玉”,寒云散尽,天宇澄澈,太空濛濛地像一顶碧玉色的轻纱帐,这是多么美的背景!接着出现主体形象:“有月一轮,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东方,辗碧玉上征,不见辙迹。至乙夜,帖悬天心。”像银盘似的月轮,从东方冉冉升起,又辗着碧玉似的太空向上移动,仿佛车轮滚动,但不见车迹,到二更天时,就悬贴在天的中央了。寥寥数语,通过一个贴切的比喻,将这一轮雪后明月完全写活了!最后写雪后群山和皇宫:“直前终南,开千叠屏风,张其一方,东原接去,与蓝岩骊峦,群琼含光,北朝天宫。宫中有崇阙洪观,如甃珪叠璐,出空横虚。”正面前的终南山,像一张千折万叠的巨大的玉屏风,张开于正南方。向东望去,终南山的高原与蓝田山和骊山互相连接,像无数琼玉在闪闪发光,似乎面朝北在虔诚地朝拜皇宫。皇宫中的阙门和楼台,仿佛都是琼雕玉塑似的,高高地横亘在茫茫虚空中。玉屏风的比喻,朝拜皇宫的拟人手法,使这些涂上浓重雪色琼彩的雄伟的但静止的山岭与楼观具有了动态美,真是匠心独运啊!
末段写雪下望月的感受和作记的原因。先写作者这时定下身子,眼顾四周,觉得整个宇宙成了他的空旷的屋宇。作者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经过清光的洗涤,使精神得到净化,脱尽了尘埃的污染。接着写寒气与清光透骨,幻想自己与神仙一起在太空漫游,忘记了现境,忘记了世俗的名利,也不知此身从何而来,又向何处而去,终于达到“复根还始,认得真性”的极诣。也就是说,从皑皑雪景中,悟出了天地与人生的本原,悟出了某种哲理,使文章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升华。最后说明,由于“上月下雪,中零清霜”的景象难得见到,故作此记。
总之,此文以清新秀逸的文笔,刻画了雪月之夜的清虚、皎洁、宁静和美丽,并作了哲理性的思考,体悟到一种忘怀一切世俗杂念、复根还始、认得真性的清纯之气,达到了境意俱佳的极高水平。


寓精整于参差错落之中
――韩愈《画记》赏析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而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莒、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也,(按:摸,摹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一幅巨画,共画了人、马、其他兽类、车辆、兵器、杂物等五百余件,要用文字把它一一记叙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让这篇文章对读者有很强的吸引力,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这就难乎其难了。难怪连欧阳修都“自谓不能为”了(见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引方苞语)。而韩愈这位在唐代高举古文运动旗帜的文章高手,却举重若轻,在不足七百字的篇幅内,将画内所有人马车辆杂物网罗无遗,并且还具体地记叙了得到此画和失去此画的原因和过程。文字栩栩如生,记叙有条不紊,非常引人入胜,这确可称得上是文学史上的奇迹!
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韩愈不仅为诗文大家,也是鉴画高手。在他的集子里,留下了好几首极其精彩的描写佛教壁画的诗就是明证。这篇《画记》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就是由于韩愈是在充分地鉴赏这幅画并深刻掌握了它的艺术特色后才下笔的。在记叙的文字中已经基本上传达出了绘画作者的艺术情趣,当然也就能紧紧地吸引读者了。
二是这篇文章很讲究结构布局。首先是文章布局极精整。第一段用一句话总括此文是在记画。以下二、三、四段分记人、马和其他兽类杂物。末段记叙得画失画缘由。而在二、三、四段中,又都是先具体记叙,最后总括交代,一丝不紊。其次是重点突出。在对这幅画作了充分鉴赏与研究后,韩愈发现此画所绘重点是人和马:共绘人一百二十三,且动作各异,共有三十二种;绘马八十三,且姿势各别,共有二十七种。于是这篇文章让记人、记马各占一大段,并尽量详尽地记载人马的动作姿势。画中所绘其他兽类、车辆和杂物,数量虽也在三百以上,但不是此画重点,且大多是静态的物件,不易用文字来传达,故只设一小段,采用简叙法。至于得画失画的原因和过程,虽然也必须交代清楚,但不能放在开头,因为那样会使读者先入为主,易于造成喧宾夺主的后果。文章这样安排,是经过韩愈精心构思的,所以其艺术效果也特强。
三是此文语言文字技巧极高。如果呆板地用一种句式和语气来叙述,极易形成流水账,使人生厌。现在韩愈有意运用长短极不整齐的句式,形成参差错落之美。尤为突出的是记人与记马的两段。记人这一段多用六字以上长句,如“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等句,均长达十二三字,且用词精确,描绘栩栩如生。并且还注意活用词语和句式,如“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这句,意思是:身穿铠甲头戴头盔手执弓箭斧头和大斧并让斧钺的柄直立在地上的有七人,其中“甲胄手”三字均由名词转化为动词来用,并且连在一起用,文字极省俭,而内涵又很丰富。又例如故意将牵牛驱驴说成“牛牵”“驴驱”,使读者感到新颖独到。而记马这一段则变换句式,以二字短句为主,又间或插进少数长句,形成与前后段均不相同的语言风格。如描写马的姿态连用“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嘘者,嗅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等二十三个二字句,又有意插入“人立者”一个三字句,插入“痒磨树者”、“喜相戏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四个四字句,插入“怒相踶齧者”一个五字句。从整齐中见出参差,在单一中显出变化,真有“制作侔神明”和“笔参造化”之功力(借用李白《与韩荆州书》中语)!
总之,此文寓精整于参差错落之中。正如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三引徐幼铮语云:“先有精整,乃有所谓参错,参错而不精整,则杂而无章矣。”又云:“此文隹处,全在句法错综,繁而明,简而曲,质而不俚,段与段句法变换,而段之中各句又自为变换,不然,与杂货单何异!何得为文?”
如今,这幅画早已在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化为尘土,今人已法直接欣赏此画的神奇,但幸赖韩公此文,仍能使今人仿佛能目睹此画,我们真得感谢韩公啊!


泪晶血凝  悲怆缠绵
――李商隐《祭小侄女寄寄文》赏析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魂,归大茔之旁。哀哉!
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於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事故纷纶,光阴迁贸。寄瘗尔骨,五年於兹。白草枯荄,荒涂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今吾仲姊,返葬有期。遂迁尔灵,来复先域。平原卜穴,刊石书铭。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没後,侄辈数人。竹马玉环,绣襜文褓。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独尔精诚,不知何之。况吾别娶已来,嗣绪未立。犹子之谊,倍切他人。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呜呼!荥水之上,檀山之侧。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伯姑仲姑,冢坟相接。汝来往於此,勿怖勿惊。华彩衣裳,甘香饮食。汝来受此,无少无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李商隐不仅是晚唐的大诗人,也是晚唐的文章高手。
他的这篇祭文,是从至性中喷薄而出的优秀抒情散文。小侄女寄寄四岁夭折,根据古代儒家礼仪,对这样的幼童本不宜写祭文,但由于作者当时尚无儿女,对这个小侄女怀着深情挚爱,终于情不自禁地挥笔写下了这篇言短情长、脍炙人口的名文。
祭文采用第二人称,仿佛面对小侄女,亲切呼告,叮咛慰问,关怀备至。全文泪晶血凝,悲怆抑郁。先是对小侄女“奄然无归”的痛惜。作者说,你出生后就寄养在外家,四年后才回到自己家中,但抚育不久便突然夭折,所以郁积在我胸中的悲伤是无穷无尽的。“来也何故,去也何缘?”两句,问得唐突,似极无理却充满至情。回想当初你幼稚戏耍的情景,又哪能料到生死的期限竟如此短促!接着,是对荒涂孤魂的凭吊。当时由于李商隐在京等候调职,把家移至关中,事务纷乱冗杂,耽误了时间,小侄女的骸骨在临时葬地已经五年了,言下不胜愧疚。“白草枯荄,荒涂古陌”两句,将临时葬地的环境气氛渲染得多荒僻阴森!“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八个字中倾注了诗人多少深情?活像一位慈父在遥念出远门儿女的衣食住行。“尔之栖栖,吾有罪矣”,由于责己甚严,所以“明知过礼之文”,仍要以“平原卜穴,刊石书铭”,撰写祭文来予以补救。文章至此,已将作者的哀痛之情写足。这种将无当有的“示现”手法,使文章大大增强了可感性,产生出激动人心的巨大艺术魅力。
下一段作者转换笔法,“侄辈数人。竹马玉环,绣襜文褓。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写其他侄儿侄女围绕家人活动时活泼可爱的情景。但小侄女寄寄却“独尔精诚,不知何之”!她的亡魂早已黯然消失了。通过这反差巨大的对照,从而激起诗人“念往抚存,五情空热”的感情高潮。这真是神来之笔啊!
最后,祭文告诉小侄女,“荥水之上,檀山之侧”是祖坟所在地,有上代许多亲人在,希望小侄女的亡魂来此享受祭奠之物。
明代的文学家屠隆说:“粗器必无清声,秀形必无浊韵,寸管必无洪音,巨钟必无细响……南华(庄子)放达,故其言洸洋;东方(东方朔)幻化,故其言怪奇;蔚宗(范晔)轻慓,故其言躁竞;渊明(陶潜)恬淡,故其言冲愉:李白超旷,故其言飘洒;王维空寂,故其言幽远。”(引自《鸿苞集》)我们可以引申一句:“义山多情,故其言悲怆缠绵。”李商运用了诗化的四字句,精炼形象,短促凄伤,如泣如诉,感情浓烈,怎能不深深地打动读者呢?


惨晶泣血的悼亡杰作
——欧阳修《述梦赋》赏析

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
    呜呼!人羡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复,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乎其他!愤既不得与声而俱发兮,独饮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断绝,泪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过,坐思兮不知处,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
    或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杳兮,倏兮,犹胜于不见兮,愿此梦之须臾。
    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闵予兮为之无声。冀驻君兮可久,予梦之先惊。梦一断兮魂立断,空堂耿耿兮华灯!
    世之言曰:“死者澌也。”今之来兮,是也非也?又曰:“觉之所得者为实,梦之所得者为想。”苟一慰乎予心,又何较乎真妄?
绿发兮思君而白,丰肌兮以君而瘠,君之意兮不可忘,何憔悴而云惜?愿日之疾兮,愿月之迟,夜长于昼兮,无有四时。惟音容之远矣,于恍惚以求之。

明道二年(1033)三月,欧阳修年仅十七岁的爱妻胥氏,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儿子,与世长辞了。尽管结婚只有两年,这对夫妻却情深意笃,生死难离。欧阳修惨晶泣血,痛断肝肠,用饱蘸血泪的笔墨,写下了这首千古悼亡杰作。
文章采用了传统的抒情赋的形式,围绕对变幻不定的梦境的细致深入的描述,抒写了作者对妻子的爱恋、回忆、追寻和永难排遣的悲痛。全文采用了第二人称,直接面对逝者诉说,更加强了它的抒情气息。
文章从生离死别开始:您离开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前生活在一起,如今您却单独埋葬在山岗上。一起笔就慑人心魂,没用任何导语,立即就让读者面对着一对年轻的深情挚爱的夫妇生离死别的凄惨镜头。
作者接着哭诉道:生命难以长久,面对死亡却无可奈何!死者不能复生,只有用痛哭寄托哀思。可是,喉咙嘶哑了,哭不出声,只得“独饮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断绝,泪疾下兮滂沱!”文章用层层推进的写法,把悲痛之情的抒写,推向顶端。由于“行思”“坐求”都不可得见逝者,惟有求之梦境,可是偏偏“奈寐少而寤多”!使文情出现了顿挫。
于是下文顺承“寐少而寤多”,写“十寐而一见”的情景:梦境中的爱妻形象,渺远,飘忽,若有若无,若去若来,若亲若疏。寥寥数笔白描,将梦境写得如此逼真,仿佛将读者也真的带入了梦境。然而更加感人的是下面两句:“犹胜于不见兮,愿此梦之须臾”。尽管爱妻在梦中的形象十分飘忽、模糊,但有梦总比无梦好,因而这种梦那怕延长一会儿也是好的!多么痴情的话!又是多么真挚感人的话!
情之所锺,金石为开。作者采用移情手法,写尺蠖和飞蝇仿佛都被他的思念爱妻的深情所打动了,悄悄地不敢蠕动,静静地不敢发出声响,它们惟恐惊醒了作者的美梦。作者也正希望爱妻能在梦中多停留一会,而偏偏在恍惚之间梦终于被惊醒了。于是,出现了两个传神之句:“梦一断兮魂立断,空堂耿耿兮华灯!”用空堂上明亮的华灯来反衬梦醒后作者的黯然销魂,以光线的反差来加深感情的浓度,这一手法运用得极为成功!
接着,又从世人的观点入手,世人说:“死亡就是彻底消失。”这话本来是对的,但这是理智的判断。对于作者来说,却不能接受。因为照此观点看来,梦中爱妻的到来,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又有人说:“醒时所见为真,梦中所见为假。”作者当然不能接受。于是又出现了两个警句:“苟一慰乎予心,又何较乎真妄?”只要能使心灵得到一点安慰,又何必问其真假!是的,当人的感情达到某种极限时,是宁愿“明知故犯”地去“自欺欺人”的!
最后,作者写自己为了思念爱妻,不惜黑发变白,丰肌消瘦,身形憔悴;并希望黑夜延长,白天变短,没有四季,目的只有一个,这样可以在梦中多与爱妻相会。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描写,全用夸张笔法,但又能使人只觉得其真挚,不觉得其夸张,真是精彩之至!
总之,这篇抒情短赋抒写了欧阳修年轻时期刻骨铭心的爱的回忆和对爱妻骤然去世的痛不欲生的悲哀,感人肺腑,慑人心魄,是令人百读而不厌的悼亡杰作。


亲子之情  真挚感人
——欧阳修《泷冈阡表》赏析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世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欧阳修《泷冈阡表》
欧阳修在皇祐(1049-1054)年间就已写好《先君墓表》,熙宁三年(1070),他当时任青州知州,精心将墓表修订后,改名《泷冈阡表》,刻在他父亲墓道前的石碑上。从此,这篇墓表就成为传诵千古、脍炙人口的名文,对后代散文的写作产生了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墓表开头,简括交代他父亲死六十年之后才在墓道撰文立碑的原因是“非敢缓也,盖有待也。”等待什么呢?等待自己有了一定的名位以后。有功名的人才能荣亲耀祖,这是封建士大夫极普遍的想法。《古文观止》评论这一段说:“提出缓表之故,包下种种恩荣。”的确如此,首段刚开始叙述,又立即打住,为记叙其母亲对于其父亲处事为人的回忆和记述其先人受荣封的情况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这是此文在结构上匠心独到之处。
接着,墓表大段记叙了他母亲对他父亲处事为人的回忆,这是此文写得最精彩的一段。他母亲对他父亲的回忆主要是三个方面:一是他的清廉自守。由于俸禄很薄,再加上好施与,喜宾客,当然没有积余了。他有一句精光四射的话是“毋以是为我累”,不要让钱财成为他的拖累。在封建社会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精神!但这也带来了严重后果,他死后,房无一瓦,地无一垅,家人难以为生,而欧阳修年仅二十九岁的母亲又自誓不嫁,这真难为了这位年轻的母亲,她甘于“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可以想象,在势利的封建社会中,一个单身妇女要自食其力,支撑门户,教子成才,这是多么不易啊!二是他的孝顺长辈的精神。每次逢年过节祭祀时,他总是边哭边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偶而有好酒食,他又会哭着说:“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并且这还不是偶而出现,而是“至其终身未尝不然”。这一种从血性中发出的思念母亲的挚情,真太感动人了。难怪欧阳修的母亲要反复申说“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三是他的仁慈的胸怀。欧阳观不过是推官、判官之类低级官吏,对于断案当然没有决定权,但即使这样他仍然极力要为定死罪的犯人寻求活路。他的下面这段话,也是精光四射的话:“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欧阳观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尽了自己的主观努力,犯人实在不能免死,那么,犯人与他也就没有遗恨了。如果死刑犯还有活路,是他当官的人没有努力,死者当然有遗恨。像他这样能经常为犯人着想,尽力替他们寻求活路,尚且还有失误,把不该处死的人处死,何况那些酷吏,只想致犯人于死地,那么,冤死的人就更多了。这段回忆,不仅出色地写出了欧阳观胸怀的仁慈,断案的公正廉明,也间接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吏治的黑暗和断案中草菅人命的罪恶。因为被冤屈地判死刑的大多是无财无势的普通百姓啊!这一段详细记载了他母亲的回忆,琐事琐谈,自然真挚,句句充满深情,而又事事闪着光彩,确如有人所说,“以死后之贫验其廉,以思亲之久验其孝,以治狱之叹验其仁,或反跌,或正叙,琐琐曲尽,无不极其斡旋。”(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⑴这一段不仅直接描写了作者父亲的高尚品德,而且也间接描写了作者母亲的特出人格。一笔两写的手法,在这里真是运用得出神入化啊!当然,也必须看到,欧阳修的母亲再三强调仁者必有优秀的后代,以及后文作者强调的积善成德必有厚报的思想,是一种因果报应的观念,这是古人的局限,是既不必苛求也不必为之讳言的。
墓表第三段,简介了作者父亲居官的情况,重点写了他母亲俭约治家的精神,特别是她能预先想到由于儿子为官刚正不阿,不苟合于时,为了防患于未然,“俭薄所以居患难也”。果然,欧阳修为了支持庆历新政,得罪了权贵,被贬为夷陵令后,她谈笑自若,安之若素,真是巾帼中的精英啊!
墓表第四段,写作者先人受封赏的情况。第五段,抒写作者善有善报的感慨。第六段,为作者官衔和具名。这些都是墓表的老套,无甚可析,就一概从略了。
总之,这篇文章最精彩的是第二段,通过生活细节的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写出血亲之间浓浓的深情,朴素自然,真挚感人,毫无藻饰,开启了明代归有光等唐宋派散文家抒写亲子之情的古文优良传统,其影响相当深远。顾锡畴《欧阳文忠公文选》卷十评论说:“自家屋里文,亦只淡写几句家常话,遂无一字不入情,无闲语不入妙,欧公集中之至文也。”⑵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欧阳庐陵》卷四引孙鑛评语说:“不事藻饰,但就真意写出,而语语精绝,即闲语无不入妙,笔力浑劲,无痕迹可求。欧公文,当以此为第一。”⑶
注:⑴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庐陵文钞下》2716页,三秦出版社1998年9月版。
    ⑵同上2714页。
    ⑶同上2715页。

 

放旷超脱  舒徐自如
――苏轼《儋耳夜书》赏析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大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文题又作《书上元夜游》,写于元符二年(1099)元宵节。
    苏轼一生,由于不愿阿附新法执行者,更不愿阿附旧党,故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来、陷害,坐过牢,受过监视,频频被贬官外放。元符元年(1098),苏轼已经63岁,却被贬往当时相当荒僻落后的海南儋耳。这次被贬,他已下了必死于贬地的决心,在与王敏仲的信中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决,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尽管如此,由于苏轼能以佛道思想来调节自己,故依然乐观旷达,随遇而安。刚到儋耳不久,他作了《在儋耳书》这篇短文,文中写道: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
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谁不在岛中者?覆盆水于地,
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焉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
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先是自悲,然后又自慰,放眼世界,“有生谁不在岛中者?”接着,又根据《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的寓言,编造了蚁附于舟的寓言进行自我解嘲。至此,短文开头那种茫然自悲的情绪已荡然无存矣。由此可见,苏轼是多么善于进行自我思想调节。
《儋耳夜书》写于贬海南的第二年。这时,苏轼更加恬然自适、随运乘化了。文中写他与老书生数人于元宵夜出游的情景。他们“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又观看了“民夷杂揉,屠酤纷然”的夜市,游兴极高,完全忘怀了官场的得失,直到三更天方回家,家中人已鼾然熟睡。于是,苏轼“放杖而笑”,自问“孰为得夫”。意谓虽然失去了在朝为官的安乐,却赢来了在荒僻之地“与民同乐”的愉快。故而自笑刚来海南时的自悲,亦嘲笑韩愈的不能忘怀得失。因为韩愈曾写过《赠侯喜》的诗,诗曰:
吾党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钓温水。…………………  晡时坚坐到黄昏,
手倦目劳方一起。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举竿引线忽有得,
一寸才分鳞与鰭。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我今行事尽如此,
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
徒自辛苦终何为。…………………  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浅水中)。
韩愈因钓不到大鱼而埋怨自己命运不好,想到大海等深水中去钓大鱼,显然讲的不仅仅是钓鱼,而是借题发挥,想去追逐更大更多的功名利禄。指出韩愈“不知走大海者未必得大鱼也”,实际上是批评韩愈不能忘怀得失的名利之心,从而勉励自己要放旷超脱,断绝一切名利思想的干扰。总之,这篇文章写得短小精悍,舒徐自如,而又含意深远,耐人寻味。


寓议于记  别具手眼
——苏轼《喜雨亭记》赏析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这是一篇“小题大做”的文章,从一个亭子的命名,引发出一大段有关天下国计民生问题的议论,表现了作者与民同忧同喜的博大胸襟。正如虞集所说:“此篇题小而语大,议论干涉国政民生大体,无一点尘俗气,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三苏文范》引语)
首段即以议论入题,论述以“喜雨”给亭子命名的意义。劈头一句,单刀直入:“亭以雨名,志喜也。”在由七个字组成的判断句中,有意识地、也极自然地将“喜雨”二字嵌入。接着说明,从古以来就有这种做法,出现喜事,就以这件喜事给事物命名,表示不忘。于是用极整齐的排比句式,列举古代三件以喜事命名的事:“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用来论证上述观点,并再总括起来强调一下,喜事大小虽然不等,但表示不忘的意义却是完全一样的。文章通过这样一段简短的有理有据的议论,已将用喜事给事物命名的理由、意义申述得十足,于是下文再以三段文字,依次将“亭”字、“雨”字、“喜”字写足。
二段写作者来到扶风的第二年,为了整修官舍,在厅堂北边造了一个亭子,“以为休息之所”。接着引出这一年当地春旱,“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到了四月,上天连续三次降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连用两组形式整齐的排比句,生动活泼地写出了万民欢庆天降甘霖的热烈景象,最后以“而吾亭适成”这一句顿住,结束了这一段,并自然引入下段。这一段由造亭起,中间引出春雨,最后又回到亭子上来。以亭为经线,以春雨为纬线,编织了一段锦绣文章。
三段写作者举酒亭上向客人劝酒时的一番对话。采用递进修辞格,五日不雨如何,十日不雨如何,然后又从“无麦无禾”引发出作者一段议论,从反面来强调这场春雨的巨大作用:如果没有这一场春雨,“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作者与宾客也根本不能“优游以乐于此亭”,所以绝不能忘掉此事。这一段以亭子为线索,通过主客对话,将这场春雨的作用写足。文章至此,已经到了顶端,似乎下面已无话可说了。
且慢,作者自有妙法,文章的第四段,又峄回路转,别具洞天。作者又特意写了一首歌,以表达人民的喜雨之情。“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又用形式整齐的排比句来强调春雨之可贵,妙在不直说春雨的作用如何,而是假设上天下珍珠宝玉如何,用这种手法来强调这场春雨比珠玉还要珍贵,从而显示人民的喜情,并为下文赞颂造化之功垫了底。歌辞接着写,这场大雨,是靠了谁的力量?是谁的功劳?于是又用递进修辞格写道:“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采用顶真格,层层推进,既巧妙地颂扬了太守和天子的谦虚,又暗示这确实不是他们的功劳。至于“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的思想,则来自老庄。《老子》第五十一章说:“道生之,德育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所说的“道德”,就是造化。意思是说,造化产生万物,畜养万物,使万物成长、发育、成形、结实,造化爱养万物,庇荫万物,只是生养而不占有,只是推动而不居功,只是尊长而不宰制,这是一种最玄远、最高尚的美德。这种思想,具有朴素的唯物的因素。苏轼对喜降甘霖,既不归功于鬼神,也不归功于官僚帝王,而是归功于大自然,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朴素唯物思想。至于下文所写“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那是行文的需要,将“喜雨”落实到亭子上去,以呼应开头,再次点示题目,突出中心,以完成与民同忧同乐的主题思想,并无其他意思。因为认真追究起来,太空也是大自然,即老子所说的“玄宰”,它当然也是不会居功的。
这篇文章寓议于记,别具手眼,思路活跃,笔致轻灵,文字精到,骈散兼施,结构紧凑,层次清晰,由总论命名缘由起,到分写“亭”、“雨”、“喜”,层层深入,最后仍止于“吾以名吾亭”上。正如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评论之所说:“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明代大文学家王世贞认为“此篇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看来笔力有千钧重。”(《三苏文范》引语)的确,《喜雨亭记》与《岳阳楼记》都立意高远,议论宏阔,感情浓郁,胸怀博大,手法巧妙,是都能当得起这一评语的。


睹物思人  情理兼胜
——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赏析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在灯下重温这篇睹物思人情理兼胜的妙文,笔者思绪万千,被激动得热泪盈眶,苏轼与文同之间,感情是多么真挚而深厚啊!千载下读之,仍凛凛然有生气,仿佛亲见两位友好生前戏笑的情景,以及文同去世后,苏轼见画失声痛哭的场面。苏轼真乃文章圣手!
文同(1018-1079),字与可,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东)人,苏轼的从表兄。曾任洋州、湖州知州,世称文湖州。他是北宋著名画家,“文湖州竹派”的开创者。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卷三中称赞他“善画墨竹,富潇洒之姿,逼檀栾之秀,疑风可动不笋而成者也。复爱于素屏高壁,状枯槎老卉,风旨简重,识者所多。”筼筜谷,在洋州(今陕西洋县),其地多竹,文同任洋州知州时,常去游览。筼筜是一种大竹的名字。偃竹,是竹子中比较坚韧的一个品种,成竹可用来做农具(如锄头、钉耙)的长柄。
这是一篇悼念文章,但写法上完全打破常规,一开始不写文同的为人如何,而写他的画竹理论。而在写文同画竹理论之前,又先从作者对画竹的看法入手:“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意思是说,竹子在萌芽时,就已具备了竹节和竹叶,然后自然长大,并不是逐节逐节、逐叶逐叶长出来的,而现在画竹的人逐节逐节画上去,一叶一叶地堆积起来,并不符合竹子的生长规律,缺乏一气呵成的自然气势。据米芾在《画史》中所载:“子瞻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运思清拔,出于文同与可,自谓与文拈一瓣香。”可见文章开头这段话,是苏轼自己的主张,但来自文同。他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苏轼的文艺主张,以强调“自然”为核心,而这段画竹的理论,正体现了他崇尚“自然”的美学思想。
接着,文章提出了文同的画竹理论:“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这段话极精辟,也极生动。其中表述了两个观点,一个是画竹之前,必须“胸有成竹”,也就是强调必须注意平时的生活积累,有足够的准备,然后才能一挥而就。另一个是必须把握好灵感涌现的最好时机,因为灵感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只有把握好灵感涌现的最佳时机,才能创作出自然传神的作品来。而这两点,又是密切相关、不可分割的统一创作过程。对于“胸有成竹”的绘画理论,前人多加称扬,如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记李伯时画马,也用此法。他在太仆廨舍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作者认为“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俊,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信意落笔,自超妙,所谓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而清人沈德潜又将这个画论扩大到诗歌创作,他在《说诗晬语》卷下中说:“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后着墨也。惨淡经营,诗道所贵。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于得心应手之技乎?”以上这些话,对于文同“胸有成竹”的画论,都作了阐述和发展,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这个理论的深刻内涵,也显示了这个理论的深远影响。
文章在提出“胸有成竹”的画论后,苏轼又根据自己作画的经验,提出另一个重要的理论,即心手相应的问题:“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所谓“心手不相应”,就是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说的对事物虽能“了然于心”,却不能“了然于口与手”。这里既有创作心理的问题,又有技巧是否熟练的问题。而苏轼强调的是后者,即“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所以苏轼认为是“不学之过也”。强调平时的学习,强调技术的操练,也就是强调文艺创作中的基本功。只有技艺十分纯熟了,才能使作品传神,于是下面又借他弟弟苏辙送给文同《墨竹赋》中所写到的“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两则庄子寓言,再一次予以强调,把问题论述得很透彻。以上是文章的第一部分。
文章第二部分集中笔力描写文同的性格及跟作者亲密无间的情谊。主要通过三件戏笑之事来刻画:一件是当很多人拿了黄绢白绢上门求画文同应付不了而厌烦时,文同把这些绢丢在地上,并骂道:“我将拿它做袜子。”被人们传为笑柄。而文同又转过来用自己的话柄跟苏轼开玩笑,他写信给苏轼说,他已告诉求画的士大夫们,湖州墨竹一派已传到彭城,叫他们到彭城去向苏轼求画,这样,做袜子的材料便都集中到彭城来了。第二件是文同在给苏轼的信尾写了一首诗,中间有“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的诗句,苏轼跟他开玩笑,说画万尺长的竹子,得用二百五十匹绢,大概文同倦于作画,想捞取这么多绢。这下子文同无法应付了,只好说老实话,世上确无万尺长的竹子,我那是瞎说的。可苏轼不饶他,继续跟他开玩笑,说自己有诗句能证实确有这么长的竹子,诗句是“世间也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这下子,文同又没有办法了,便自我解嘲,准备拿二百五十匹绢去养老。于是就将自己画的只有数尺长而却有万尺之势的筼筜谷偃竹画送给苏轼,作为永久的留念。第三件事是文同在洋州做知州时,苏轼曾写过咏洋州的诗三十首,其中《筼筜谷》一首是跟文同开玩笑的,说渭川千亩竹都被你这位馋太守吞进胸中去了,当时文同夫妇正游筼筜谷,煮笋吃晚钣,拆信读诗后,不觉“失笑,喷饭满案”。这三则故事除了表现两人都具有极为风趣幽默的个性外,还含有多层意思。当然最重要的是表现了二人极为亲密深厚的情谊,其馀几层有:一是二人都爱竹,而文同尤其爱得深。苏辙在《墨竹赋》中写他“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荫。”他不仅喜画竹,还喜咏竹写竹,他留下来的以竹为题材的诗文极多,这说明他已经将竹子当成他的第二生命了。这也说明“成竹在胸”的理论是来之不易的。二是二人在文艺创作上既志同道合,又十分谦虚谨慎。文同对自己的墨竹绝艺毫不保守,将心得向苏轼和盘托出,并且向士大夫们推荐苏轼的墨竹,这在以文人相轻为能事的封建社会中,特别可贵。三是文同的性格,既幽默风趣,又坦诚戆直,如要拿画绢做袜子的话柄,以及两次向苏轼讲的老实话等等,这种性格,使人感到这位大艺术家的人格是多么高尚多么可爱啊!
第三部分写苏轼在文同逝世半年后,曝晒书画时见到文同送给他的这幅墨竹,不禁废卷失声痛哭。从第二部分戏笑欢乐、喷饭满案的顶峰一下子跌入痛苦的深渊,文情的跌宕跨度极大,产生了极强的震撼人心的魅力。于是苏轼想起曹操《祭桥公文》中,引用桥玄生前跟曹操开玩笑的一段话,说当他死后,希望曹操经过他的墓地,一定要用一壶酒一只鸡来祭奠他,否则,车子过去三步远,就要叫曹操肚子痛。曹操在祭文中说,我现在引用你生前说过的这段话,并不是真的怕你的神灵会让我肚子痛,而是我想起你生前跟我如此亲密无间,现在感到特别痛心。曹操的祭文,如此“通脱”(鲁迅语)的写法确实是一种创造,正因为有了这一细节描写,曹操的这篇祭才成为千古名文。如今苏轼也要学习曹操的这种写法,“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苏轼这一愿望,完全实现了,而且还青胜于蓝。因为一方面苏轼和文同的情谊远远超过了当年曹操和桥玄的情谊;另一方面,苏轼这篇哀悼文章,不仅抒写了他与文同那种极深厚极真挚的友情,还阐述了文同与他自己极精湛的画竹理论,内涵极深刻极精彩的美学思想,因此,苏文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远远超过了曹文。这是苏轼和文同这两位艺术大师应当感到十分欣慰的事!
总之,这是一篇“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见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的散文杰作,它将永远放射出耀眼的艺术光芒。邱濬赞誉此文“自画法说起,而叙事错列,见与可竹之妙,而公与与可之情,尤最厚也。笔端出没,却是仙品。”(《三苏文范》引)

(注):此文选自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二册365页,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形神俱到的咏燕杰作
——史达祖《双双燕》赏析

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州(今河南开封市)人,为韩侂胄亲信的堂吏,韩败后史达祖受黥刑,最后死于贫困之中。他是南宋著名的咏物词人。他的词描写细腻,辞藻工丽。他的代表作《双双燕》是自谱曲。毛先舒《填词名解》卷三记载:“史作咏燕词,即名其调曰《双双燕》。”其词曰: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这是一首描绘春燕神态的咏物词。
开头三句,交代了春燕归来的时间和所在。“春社”是古代祈谷祭神的社日,在春分前后。春社一过,便是春光明媚的大好季节,燕子就归来了。“度”是猜度,写燕子的心理活动:一年的漫长时间,燕子估猜去年的旧巢一定是布满了灰尘,显得冷冷清清的。不从人的角度去写旧巢冷清,而以燕子的心理活动来显示,这一转化,使词情顿时充满了情趣。燕子还未出现,已将其栖身的环境写足,为燕子的出现作好了充分的酝酿。“差池”,语出《诗经·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形容燕子飞行时,挥动双翼和尾羽。“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这两句写这对燕子先徘徊了一阵,然后才飞进旧巢,双双地紧靠一起。这一笔细致的描写,不仅活画出燕子双双入巢的神态,还呼应了上面的“度”字。“雕梁”,指雕花的屋梁,“藻井”,指天棚板上装饰有如井栏形状、彩绘菱藻荷花之类的图案。意思是说:这对燕子还侧转着脑袋,仔细地认认雕花的屋梁和绘有水草图案的天花板,呢呢喃喃温柔地商量个没完没了。是在说,认准了,这一定是去年的旧巢;还是说,没认准,怕是弄错了吧?又有谁能知道?这些描写,进一步把燕子人情化了。“飘然”两句是写,一转眼间,这对燕子又轻快地飞掠花梢而过,深翠色的两支尾羽把枝头的红影蓦地剪开,刹那间,它们己飞越到花丛之外去了。这两句,将春燕在花丛间飞翔的神态写足。
换片处“芳径,芹泥雨涧”两句,以景句转换,还巧含杜甫《徐步》诗中“芹泥随燕嘴”的意境。意思是说,春燕在草绿花香的小路上空飞翔,嘴里衔着被春雨涧湿了的泥土,开始辛勤地建造新巢了。“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两句,抓住了燕子飞翔的特征,写春燕从天空直冲下来,贴近地面飞过,比赛着谁最轻盈、俊俏。“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意思是说,它们玩得很晚很晚,在黄昏薄暮中,看够了花花柳柳的美景,才回到它们栖身的红楼去。歇拍四句,是此词的神来之笔:“应自”,猜度之词,意谓大概燕子飞得也够疲倦的了,双双在香巢中睡得多么甜美啊,可糟糕的是,它们把那位天涯游子托带家信这件重要的事情忘得精光,只苦煞了那位妻子,她把一双黛眉都皱损了,正天天独自倚着栏干,盼望着丈夫的音信呢!然而,望断秋水,依然是杳然无信啊!诗人运用丰富的联想,凭空添上春燕忘带家信的情节,使得此词意趣徒增。
    清·王又华《古今词论》说:“诗难咏物,词为尤难。体识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如邦卿东风第一枝咏雪,双双燕咏燕,白石齐天乐赋促织,全章精粹,了然在目,而不留滞于物者也。”清·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这首词虽无寄托,但由于能准确地抓住了春燕的特征,细致地予以描绘,而又通过丰富的想象,将其人格化,赋予春燕浓郁的人情味。这对春燕,似乎己化身为一双十分活泼可爱而又极其调皮捣蛋的小儿女,读来煞是令人爱不释卷。从而,居然后人还编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赞颂它:
    清·冯金伯:《词苑萃编》:“汪蛟门记梦云:'己酉夏,夜梦二女子靓妆淡服,联袂踏歌于琼花观前,唱史邦卿双双燕词。’至'柳昏花瞑’句,宛转嘹亮,字如贯珠。询其姓,曰:'卫氏姊妹也。’及觉,歌声盈盈,犹住枕畔。爰和前调云:'伊谁艳也,看袖拂霓裳,广寒清冷。柔情绰态,却许罗襟相并。行过玉勾仙井。更翩若惊鸿难定。卫家姊妹天人,不数昭阳双影。溜出歌声圆润。听落叶回风,十分幽俊。最堪怜处,唱彻柳昏花暝。惊醒乌衣梦稳。真难觅、天台芳信。魂销洛水巫山,独抱枕儿斜凭。’([百尺梧桐阁集])”这则神话故事,显然是后代词人一方面为了赞赏这首杰作、同时也为了推销自己的词作而挖空心思杜撰出来的,但它编得如此美丽而令人神往,不妨与此词同赏。


烘云托月  别出心裁
――张岱《西湖七月半》赏析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这篇文章题为《西湖七月半》,按照常规,似乎应当重点描写西湖在七月半晚上美丽的自然风光。然而,文章劈头一句就点明:“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如高山坠石,令人惊讶;又如戏曲开场,自报家门。
接着,文章就写五类可看之人,特别点出他们看月的态度,由此可见,张岱是将“看月”作为此文的核心问题来写的。第一类人,“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可见是官僚或豪绅出来寻欢作乐,他们所追求的是声色饮食等物质享受,故而“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第二类人,作者点明是名娃闺秀,她们虽是千金小姐,但平时受封建礼教拘束甚严,被禁锢于深闺,如今,一旦有机会乘船出游,身心都暂时得到了解放,对外界一切事物都有新鲜感,好奇心驱使他们“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她们为的是好奇凑热闹,因为她们在闺中和后花园中,月也常能看到,而其他就难以看到了。第三类人为名妓与闲僧,他们“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既有赏月雅兴,又要卖弄风情。这对于名妓来说,是必然的表现,无可指责。但对于僧人来说,似乎不该如此,赏月尚可,而追求声色、卖弄风情却违背了佛教的教规教义。其实这并不奇怪,晚明社会,政治腐败,充满危机与矛盾,不少知识分子,怀才不遇,遁入空门,把佛教作为避风港,对佛教教义并无真诚的信伯,他们大多是披上袈裟的封建礼教叛逆者,对佛教教规当然也不能严格遵守了。所以张岱称他们为“闲僧”,并将他们与名妓归为一类,以示对他们的蔑视。第四类人,“不舟不车,不衫不帻”,说明他们既不是富贵者,也不入士流。当他们酒醉饭饱之后,在昭庆断桥一带,故意于人群中挤轧嚣呼,装醉卖傻,唱无腔曲,可见他们是市井无赖,地痞流氓,是为了寻畔闹事、浑水摸鱼捞好处,当然是“实无一看者”了。第五类人,“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无酒肉盛筵,无丝竹声歌,只是静坐品茗,闲话赏月,故他们避喧嚣,求幽静,“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这显然是骚人墨客,文人雅士。对上面五类人,作者并未明确予以褒贬,但在描写叙述的语气和用词的感情色彩上,尤其是从他们看月态度的描写上,却可看出作者的态度,即对前四类人予以冷潮热讽,对第五类人表示赞赏。
第二段补叙杭州人白天游湖的情景。此段劈头一句是“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 避月如仇”四字,不仅照应了上文,也自然引发了下文,既承上启下,又再一次点到“月”字这个全文描写的核心。接着,文章描写了人们争着出城、急速赶入胜会的情景,以及湖面上在二更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的情景,和“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的拥挤场面。最后描写人们一一簇拥,赶着进城,顷刻散尽的情景。总之,这一段给人的印象是,杭州人在七月半这一天急匆匆赶会,乱糟糟游湖,心慌慌入城,完全是凑热闹,根本无心赏月。
文章第三段,才正面写赏月。当人群散去后,作者与友人方拢舟靠岸,这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仿佛大自然到这时才真情地来接待这些“雅客”。于是作者又邀请“向之浅斟低唱者”和“匿影树下者”同坐饮酒赏月,“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直到东方将白时客方散去。可见作者鉴别游人的唯一标准是他们赏月的态度:真赏月者视为知己,假赏月者视为俗人。因而对第三类人的态度并不是完全排斥的。最后,文章以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结束:“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这样的结尾,令人神往不已。
总之,此文构思别出心裁,烘染法运用得非常成功。其核心是写赏月,却偏偏先写五类不能真正赏月的人来暗寓褒贬,隐示高低。继而再写杭人避月如仇,急匆匆赶会,乱糟糟游湖,心慌慌入城,更陪衬出真正赏月者的难能可贵。最后才以深情的笔墨来描绘真正的赏月场面,使之充满诗情画意。由于有了一、二两段的烘托、陪衬,才使赏月场面的描写,显得更加可贵和可爱。由此可见,此文的构思多么精彩。

 

              咏梅两首(宋  林逋)

山  园  小  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逋是宋初著名隐土,他一生没有做官,住在西湖孤山,没有妻子儿女,和梅花、仙鹤
作伴,称为“梅妻鹤子”。他善于运用一种细腻小巧的笔法来描写清苦而又幽静的隐居生
活。
    此诗首联用百花的凋零来烘托梅花的凌寒独放。梅花在冬末与早春季节开放,这时“众
芳摇落“,惟有梅花十分明媚而妍丽,她在小园中独占春光:小园中那种万紫千红的风致和情韵全都被梅花独占了。起笔就写出梅花独占风骚,不同凡响。
    颔联写出了梅花之魂,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上句写梅花之形态,下句写梅花之幽香,不仅观察细致,抓住了梅花的特征,而且背景选得极好,经过这独特的背景一烘托,梅花的精神便被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了。“疏影横斜”是指倾斜地横生而伸展出来的梅枝,以因清澈见底而显得有些浅的水的烘托、映照,倒映在水中,现出疏朗有致的倒影;“暗香浮动”是指一股幽幽的淡香,在昏黄的月亮光的照射下,微微地在空气中荡漾浮动。上句主要是视觉形象,下句主要是嗅觉形象。视嗅联动,赋予梅花以绝妙的神韵。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四说:“(南唐)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君复改二字为'疏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且不说江为离明代已有几百年,仅此两句,未见全篇,李日华所引是否可靠;即使确有江为诗句在前,林逋也是运用了他这枝生花妙笔而“点铁成金”了。
    颈联则运用虚笔来描写禽鸟与蝴蝶的动态,从而进一步显示梅花之美。上句写羽毛洁白如霜的禽鸟,想从空中飞下来与梅花比比谁更美,但毫无自信心,故而先偷偷地向小园中瞧了一眼。下句推想粉蝶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看到梅花如此美丽,也会为她销魂的。因为禽鸟实际上并未飞下来,故用了一个“欲”字;因为在冬末初春,天气严寒,粉蝶尚未出现,故用了一个“合”字。不仅设想之奇特,令人十分惊讶;即用字之精确,也是令人十分佩服的。
   尾联又换角度,意思是说,面对这样雅洁美丽的梅花,只有通过吟诗这种高雅之举来亲近她,切不可用檀板金尊等世俗所喜爱的声色宴饮之乐来亵渎她。此联通过叙议相结合的手法,将两种赏梅的方式进行对比,既进一步突出了梅花的高雅纯洁,又隐含诗人自己的隐士身份,寄托着诗人的高洁情怀。因此,这一收尾,也显得非常出色。

 梅    花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此诗首联用议论开端,以烘托的手法从侧面锲入。意思是说,诗人爱梅成癖,但常常恨自己辜负了梅花盛开的极佳时机,未能及时仔细欣赏。为了补偿这种歉疚,以后一见梅花开放就撰写咏梅诗,让她那美好的形象进入诗中。如此一反跌,诗人爱梅之情已洋溢于笔端,涌现于纸上。
颔联正面描写梅花的姿色。上句写一场大雪过后,梅花开放了,但只开了半树,显得有点儿疏疏朗朗的。梅花雪后就开,暗示她那凌霜傲雪的凛凛风骨;只开了半树,说明最繁盛的美景还在后面呢。下句写水边篱笆的旁边,突然发现有梅花的枝桠横伸过来,风姿绰约,简直像美人临水照镜。林逋像是一位极高明的绘画大师,用“水边”和“篱落”的背景稍加衬托,梅的神韵就盎然而出。
    颈联就人们赏花的品格加以评述:人们喜爱那种色泽艳丽的桃花、牡丹花等,显得一片俗气;老天赋予梅花淡淡的清香,似乎是对她怀有私心。实际上,其中暗寓着诗人自己的情怀:对前一种赏花品格嗤之以鼻;对后一种赏花品格无限神往。经过这一番比较,梅花品格之高,又得到了进一步的突现。
    尾联跳开一步,用少年胡人喜欢吹奏《梅花落》的曲调从侧面来收束全篇。“解将声调角中吹“,似乎是在赞扬连胡人都懂得欣赏梅花。然而这两句是以“堪笑”一词领起的,诗人的意思是说,吹奏《梅花落》曲调毕竟与对梅花风姿神韵的欣赏不是一回事,所以以吹奏《梅花落》来替代对梅花本身的欣赏是一种可笑的行为。这样,诗人又换了一个特殊的角度,对梅花之美再一次作了赞颂。
    这两首咏梅诗的颔联,都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但对这两联诗的优劣问题,则进行过旷日
持久的争论。本文不打算详细介绍这场争论,而只打算简略介绍三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见。
    欧阳修在《归田录》卷二中说:“逋工笔画,善为诗,……颇为土大夫所称。又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评者谓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司马光也同意欧阳修的意见,只是在《续诗话》中补充说这两句“曲尽梅之体态”。
    黄庭坚却欣赏另一联。他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中说:“欧阳文忠极赏林和靖'疏影……’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缘何弃此而赏彼? 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
查慎行说:“欧、黄各赏一联,由其性之所近,而出于中心之好。非比后人人黑我白、人甲我乙也。近来强作解事,多祖涪翁。余谓二联神韵意趣具足,今人无二公之才识,不得妄为轩轾。“(转引自方回《瀛奎律髓汇评》)
笔者认为,查慎行的意见是对的,这两联都写得很好,均堪称名句。只是“疏影”联侧重于写梅花的形态和幽香,“雪后”联侧重于写梅花的姿色和品格,都能传梅之神、绘梅之魂。硬分高低,实在没有必要。
    前人咏梅,各有所侧重。有的写梅花的凌霜傲雪,显示其凛凛风骨。如文同的《梅》:
“寒梅引旧枝,映竹复临池。朵露深开处,香闻瞥过时。凌兢侵腊雪,散漫入春诗。赠我岁
寒色,怜君冰玉姿。”有的写梅花的栉风沐雨和群芳的妒恨,显示其孤高自许。如陆游的
《卜算子  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
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林逋则写梅花的俊逸清幽,显示其清
高飘逸。优秀的咏梅诗中都隐藏着诗人的个性。因此,我们认为,咏梅诗是否有诗人的个性在,

决定着她艺术质量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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