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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

 山爷wzs0718 2016-04-01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上)

(最好的友情,是棋逢对手。)

春日西沉,余晖斜照。一弯河水自桥下流过,映出两个人影。

这两人,一个衣冠整齐,背着手,出神地望向远方。另一人则披散头发,斜靠在桥栏边,一件质地粗糙的灰色袍子松松垮垮地围在身上。

濠河水在暮色中渐渐朦胧。不远处横着几条小渔船,渔人们呼着号子,准备收工了。

“喂!”灰袍人忽然叫了一声。

正在出神的那人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灰袍人指着桥下水面,说道:“惠兄你看,这些鱼儿游来游去好不快活!”

惠子偏着头看了一眼,说道:“庄兄,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儿快不快活?”

庄子狡黠地一笑:“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不快活?”

“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心理。”惠子扬起了下巴,“但你也不是鱼啊,所以你肯定也不知道鱼的快活。”

庄子眼珠儿转了转,说道:“这样吧,回到你最初的问题,你既然问我哪里知道鱼儿快不快活,说明你已经承认我知道鱼儿快活了。那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在这座桥上知道的。”

惠子瞪起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过了一会才无奈地笑道:“庄兄真会狡辩,我问你原因,你回答地点!好吧,口才上我说不过你,但从道理上讲,我是胜过你的。”

庄子哈哈大笑,拍了拍惠子的肩膀:“你呀,就是太较真了。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把我驳倒了,就能证明你是对的吗?我把你驳倒了,就能证明你是错的吗?”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惠子重复着这两句。

庄子指着暮色苍茫的天际,悠悠地说道:“天地就是我们的家,日月就是无价的玉器,星辰就是璀璨的珠宝。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可求的?”

远处有风吹来,桥边的野花翩翩起舞。寥廓天空中,一只乌黑色的巨鸟长啸着高飞而去。

惠子终于释然一笑,挽起庄子的胳膊:“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嫂夫人的鱼汤还在等我们呢,一想到这个我就饿了。”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上)

矮几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鱼汤,满屋都是诱人的香味。

庄嫂给二人斟着酒,笑吟吟地说道:“村野地方,酒菜寡淡,还望惠先生见谅。”

惠子连忙直起身子说道:“嫂夫人折煞我了!”

庄嫂退下后,惠子慨叹了一声,说道:“我辅佐魏王多年,劳苦功高,却因为张仪几句挑拨离间的话,被无情地逐出魏国。想去楚国,楚王也不敢用我,不得已只好回到宋国家乡。如果不是庄兄视我如家人,百般开导,我都不知道怎么度过这段日子。”

庄子淡淡一笑,用筷子敲了敲盛鱼的陶盆:“边吃边说。”

惠子夹起一块鱼肉,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继续说道:“我俩从小相识,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读书无数,自认为才学品格都在众人之上,我的'历物十事’思想,世上无人能超越。我只想遇到一个明主,帮助他实现富国强兵的功业,没想到却落到如此田地。到底是天下人的错,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庄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随手指了指门外:“看见了吗?在濠河边的旷野之上,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樗树,立在那儿很多年了,却没有一个木匠看上它。因为它跟普通的树长得不一样,树干凹凸臃肿,树枝弯弯曲曲,根本没办法用来盖房子、做家具。”

惠子问道:“那它岂不是无用之材?”

庄子摇了摇头:“不。正因为它看起来没有用,所以才能长久的活下来。路过的人们若是累了,可以倚着这棵树休息,舒舒服服地躺在树下睡觉。这,就是无用中的大用。”

惠子伸手在矮几边缘轻轻一拍,叹道:“无用中的大用……庄兄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空有一身本事,埋没了终究有点不甘心。对了,庄兄的才智天下没人比得上,难道你就没想过出去做一番大事业?”

庄子笑了一声,分开双脚,换了个簸箕式的坐姿,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次我去楚国旅行,看到路边有一个空空的骷髅头。我用马鞭敲了敲,一口气问了它好几个问题:'先生,你是因为贪生而失了理性,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吗?还是因为国破家亡,死于战乱?还是因为做了不道德的事,辱没了父母,没脸见妻儿,所以才自杀?还是因为家里遭灾,冻死饿死的?你是上了年纪才死呢,还是中途夭折了?’

“骷髅没有回答。晚上,我拿它当枕头睡觉,半夜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它对我说:'我看你能说会道,像个辩士。你问的那些问题,都是活人的烦恼,死人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你想听我说说死人的情况吗?’

“我说:'好。’

“骷髅说:'人死之后,上面没有君王,下面没有臣子,没有春夏秋冬的冷热,也没有爱恨得失的计较。我们悠闲自在,与天地一样长久,就算是国王,也不如我们快乐。’

“我说:'我不相信死后有这么好。如果让神灵恢复你的生命,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儿身边,你愿意吗?’

“骷髅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行不行!你想让我放弃现在的逍遥快乐,回到人间的劳苦之中吗!’”

说到这里,庄子拈起一根筷子,指着惠子笑道:“你想让我放弃现在的逍遥快乐,回到以前那种自找罪受的生活之中吗?”

惠子会意地一笑,举起陶杯,说道:“庄兄把心放空,坐忘一切,这等逍遥的境界,我一辈子也追不上啦!”

庄子将袖子一扬,哈哈笑道:“天下的人都昏昏不明,只有你才能跟我谈论这些道理。”

两人对饮数杯之后,都拿起筷子,敲着桌沿,一齐大声唱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正翻来覆去唱得起劲时,庄子的一个学生匆匆进了门,向庄子行了一礼,说道:“先生,刚才有人从魏国回来,说魏王刚刚薨逝了,新继位的魏王把张仪驱逐出去,正打算派人来迎接惠先生回去呢!”

“啪”的一声,惠子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庄子神色不变,俯身将筷子捡起,递给惠子。

“不必问我的意见,顺其自然,想去就去吧!”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上)

魏都,大梁。

刚过晌午,路上马车来来往往,行人摩肩擦踵,一派繁华景象。

一个身穿灰袍子的人出现在城门之下。他把头发往后随意挽了两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碴,仰着头慢慢悠悠进了城。

相国府中。

惠子正襟危坐,一只手放在座椅上,神情肃静地看着坐在下首的门客们。

“我听说庄周来到了大梁,而且是魏王亲自派人请他过来的。相国是否正为此事烦心?”一个门客站起身来说道。

“庄周是相国的老朋友,来魏国都不跟提前跟您打声招呼。这都罢了,他还先去拜见了魏王,分明是不怀好意。”另一个门客忿忿不平地说道。

“我听说,他这次来,是要代替您做相国!”

惠子静静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过了一会,嘈杂声小了些,他才缓缓说道:“庄子不是那种人。当年楚王曾派两位大臣请他去做官,他正在钓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楚王用锦缎把它包好,放在竹匣里,珍藏在宗庙中。那么这只神龟是愿意死去后留下龟甲让人珍藏呢,还是宁可活着在烂泥里摇着尾巴嬉戏?’两位大臣说:'当然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就说:'请回吧,我也喜欢在烂泥里摇尾巴。’”

一个门客拱手说道:“庄子以前或许没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但人生在世几十年,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难免会变的。相国宅心仁厚,不以小人度之,但也不可不防。”

“哦……”惠子深思片刻,吩咐下人,“派人去找庄先生,请他到我府上来。”

三天后。

庄子趿着草鞋,背着手,站在相国府门外的阴影中,仰起头打量着这座豪华宅邸。

脚步声从门后响起,惠子匆匆忙忙小跑着出来,伸出双臂,一边搀着庄子往府里走,一边说道:“庄兄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害我找得好辛苦!”

庄子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本想在城里多住几日再来找你,没想到你派那么多人来搜我,搅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再不出来,谁都不敢留宿我了。”

惠子面露尴尬,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些蠢人!我叫他们去请庄兄,他们就只知道用这种方法!”

庄子站定不动,转头看着惠子,说道:“这正是我不想提前告诉你的原因。你身为相国,在魏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随口说出一句话来,就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你站的位置太高,已经很难看清脚下的尘土。”

惠子面向庄子,拱手谢道:“除了庄兄,没有人会一语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惠子将庄子引入内室,两人刚盘膝坐下,庄子就笑道:“你这么急着找我,恐怕不只是因为想见我吧?”

惠子赧然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有人在我耳边揣测庄兄此次来到魏国的目的,我虽然不信,但为了堵塞悠悠众口,不得不先把你找出来。”

庄子叹道:“身边人说的话,总是比见不到的人更可信一些。你我分别不过一两年,已经到了亲疏有别、三人成虎的地步了。”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头对惠子说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南方,有一种鸟叫做凤凰,你知道吧?这种鸟儿从南海出发,飞向北海,一路上辛苦奔波。除了梧桐树,它从来不在别的树上栖息。除了竹子的果实,它从来不吃别的食物。除了甜美的泉水,它也从来不喝别的东西。

“有一只猫头鹰刚刚找到了一只腐烂的老鼠,正好凤凰从它头顶飞过,猫头鹰生怕凤凰要来抢它的老鼠肉吃,赶紧抬起头冲着凤凰大叫了一声:'哧!’想把凤凰吓走……”

还没等庄子说完,惠子已经起身走到他面前,长揖至地,说道:“魏国就是那块老鼠肉。是我错了,请庄兄原谅!庄兄难得来魏国,就请在我家里多住些日子,把这几天在大梁城里的所见所闻统统告诉我,指教我改正自己的过失。”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上)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下)

游船渐渐驶向河道最宽处。

正是秋分时节,水色天光,风景恰好。向岸边望去,绿树掩映着村舍,幽静中藏着热闹。

庄子与惠子对坐在船头,就着清风饮酒,伴着潮声闲谈。

惠子说道:“魏王送给我一颗葫芦种子,我把它种在土里,长出了好大一个葫芦,竟有五石的容量。我想用它来盛水,但它不够坚固。想把它剖开当瓢使用,它又实在太大了,没法握在手里。看来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葫芦太大了就一点用都没有,只能打碎了扔掉。”

庄子大笑道:“你有五石这么大的葫芦,居然还发愁它大而无用。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只浮舟呢,乘坐它游于江湖之上,多么逍遥自在!”

惠子说道:“庄兄总是将一切难题大而化之,但对于现实社会来说,难免有些不实用。”

庄子呷了一口酒,说道:“不实用,才能远离祸患。”

惠子说道:“我与庄兄理想不同,庄兄愿意远离纷扰做个布衣,我却想要有所作为。我要把我多年所学所思付诸实践,帮助魏国的百姓远离强秦的伤害,还要消除贵贱的等级,推行平等的人类之爱,教会百姓们不贪、不争。庄兄追求的是妙不可言的大道,我追求的则是细致务实的小道。只不过……”

惠子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只不过我这个相国当得实在不爽。那些旧臣权贵老是跟我对着干,魏王对我虽然礼遇有加,在很多具体问题上却并不支持我,所以我的强国之策总不能顺利施行。有时候我会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小道的局限性吧。”

庄子笑道:“天地一体,万物都是一样的,大道与小道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只是有一点,希望你能听的进去。”

惠子拱了拱手:“庄兄请赐教。”

庄子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我见过魏王,他并不是一个见识远大的君王。你所追求的理想,就好像价值千金的明珠,藏在九重深渊中一条黑龙的下巴底下。你想得到那颗明珠,一定要趁黑龙睡着的时候去拿。如果黑龙当时醒了过来,你就会没命的。”

说话间,船已渐渐靠岸。等候相国的车马之中,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他冲着游船大声喊道:“先生!先生!请速速回家,师娘不好了!”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下)

惠子快步走出相国府,一边上车一边吩咐家人:“我向大王告了假,要回宋国老家吊唁。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安排给了其他大臣,这期间若有大事发生,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告诉我!”

相国的马车日夜兼程,不几日就到了濠水之滨。惠子下了车,刚走到庄子家门口,就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

堂屋里,棺木尚未下葬,孝子、孝媳和前来帮忙的邻居们都在四下里忙碌着。庄子却独自端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瓦盆。他张开了八字腿,手里拿着细木棍,一边敲打瓦盆,一边旁若无人的唱着歌。

惠子将赙仪送到孝子手中,问道:“庄兄难道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么?”

庄子摇摇头说道:“不是。她刚死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悲伤。可是后来一想,在她出生以前,本来就没有生命啊。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不但没有形体,连元气都没有。她的诞生,只不过是阴阳二气凝聚成了形体,然后形体又有了生命。现在,死亡使她重新回到了自然之中,就像春夏秋冬一样永恒。她从我们这间小屋,搬到了天地之间的大房间里,难道我不该为她唱歌欢送吗?”

惠子惊讶地说道:“庄兄说什么胡话?嫂夫人辛劳多年,不幸突然去世,你不哭泣也就罢了,还在棺前笑着唱歌,她若地下有知,会怎么想!”

庄子笑道:“哭是不懂得生命的奥义,笑才是真正的送行。”

惠子走上前,问道:“人活在世上,难道生来就是无情的吗?”

庄子淡淡地答道:“是的。”

惠子提高了声调,再问:“人如果没有感情,怎么能叫做人?”

庄子反问道:“阴阳给了我们外貌,自然给了我们形体,怎么不能叫做人?”

惠子追问道:“既然叫做人,怎么能够无情?”

庄子答道:“我所说的无情,是要摆脱乐与哀,忘掉得与失,顺其自然,顺应天命,不要乞求所谓的长生。”

惠子拧起了眉毛:“喜怒哀乐是人的自然情绪,而你却逃避这种天生的感情,去追求所谓空洞的自然?”

庄子叹道:“人天生就是无情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后天的习得。你白天被政务奴役着,晚上还要陷在各种思辨争论之中,它们斫伤着你的肉身,损耗着你的灵性,遮蔽了你的慧眼,你却浑然不觉,反而怪我看得太明白。”

惠子忿然说道:“我情愿看不明白,也不想变得这样无情!”

说完,他大袖一拂,转身就走了出去。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下)

惠子从政事厅出来时,夜已深沉。朦胧月色下,大梁城显得庄严宁静,街上店铺都闭着门,几乎听不到人声。

这里是魏都,中原的文明中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水陆大都会。然而这几年战事迭起,人心惶惶,已经不是当年的从容景象了。

惠子不想乘车,只带着一名贴身下人,徒步走回相国府。

魏王那比夜色还要凝重的神情,一直在惠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五国联合攻秦,丝毫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秦国杀了个回马枪,大败赵、韩两国,斩首八万,震惊天下。秦相张仪倚仗着战胜的余威出使大梁,一番连哄带吓,魏王立刻就乱了方寸。再加上大臣们这个敲敲边鼓,那个说说好话,只有惠子一人坚决反对与秦国结盟,在早已丧失斗志的魏王面前,显得那么徒劳无力。

这几年,惠子越来越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但像今天这样孤立无助,还是第一次。

最让他伤心的,是刚才有人当着魏王的面说他:“你从宋国来到魏国做官,好比一个嫁过来的媳妇,怎可对夫家抱怨指责?”魏王竟然一言不发。

惠子叹着气,忽然听到有人呵呵了一声:“可笑啊可笑!”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芒鞋的男子趴在路边,似乎在观察什么东西。

惠子走上前,作了个揖,问道:“先生在看什么?”

那男子头也不抬地答道:“这里有一只蜗牛,它头上长着两只触角,左边的触角里面有一个国家,叫做触氏,右边的触角里面也有一个国家,叫做蛮氏。这两个国家三天两头打仗,今天你抢我的土地,明天我抢你的食物,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伏尸百万也在所不惜。”

惠子“哦”了一声,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那男子说道:“咳!两个比米粒还要小的国家,为了一点点肉眼都看不到的利益,竟然争得这么起劲,你说可笑不可笑?”

惠子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呆立了好一会儿。他向趴在地上的男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果然被遮蔽了慧眼却浑然不觉。谢谢先生教我,我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不等男子回应,惠子又转头对下人说道:“回去准备一下,我要告老还乡!”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下)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濠河水似乎还没从漫长的冬眠中完全醒来,在桥下无声无息流动着。

料峭寒风中,一行人从桥上默默地走过。为首的那人拄着一根木杖,身上裹着一件缀满补丁、分不清颜色的破旧袍子,须发白多黑少,凌乱地披在肩上。

前方是一片旷野,那儿静静立着一株巨大无比的樗树,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已经站在那儿了,又仿佛还要站到地老天荒。

树旁有一座坟茔,规模不大,却十分齐整肃穆,显然有人定期照料。

有两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清理着墓边的杂草,对石碑说道:“惠先生,我家先生又来看你了。”

庄子把木杖扔到一边,面对墓碑盘腿坐下来,缓缓说道:“惠兄,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天空中翩翩飞舞,四处遨游,自由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忽然间我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分明还是庄周。我觉得很迷茫,到底是我做梦化作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成了我?此刻的我,到底是庄周呢,还是蝴蝶的一个梦?”

庄子静静地等了一会,似乎在倾听什么,接着又说道:“然后我想到了你,你现在已经长眠,而我还活在世上。死是生的梦境吗?或者生是死的梦境?生与死,我与你,庄周与蝴蝶,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众学生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其中一人上前问道:“先生的话好深奥,我们不太明白,请您明示。”

庄子摇摇头,神情说不出的落寞。过了一会,他侧过脸来,对学生们说道:“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从前,楚国的郢都有个泥匠,手艺特别出众。有一次他在捏白土时,溅了一滴泥浆到自己鼻尖上,又小又薄,像一片知了的翅膀。

“这个泥匠不愿意自己擦鼻子,等泥浆干透了,就去请一个姓石的木匠过来,帮自己削掉它。

“石木匠来了之后,手握一柄大斧头,抡起臂膀,舞得呼呼成风。他逐渐逼近泥匠,随手一挥,就把鼻尖那一小片泥给削了下来,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泥匠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都没眨一下。

“后来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很好奇,就派人去请石木匠过来,对他说:'寡人想看你表演一下。’石木匠说道:'我以前确实能做到,可惜我唯一的对手,那个郢都的泥匠,已经去世多年啦!’”

说到这里,庄子神色黯然,停顿了下来。

一个学生说道:“先生是说自己再没有对手了么?您跟惠先生辩论了一辈子,没想到惠先生去世几年了,您还如此伤感。”

庄子叹道:“惠子和我,一个强于物,一个通于道,然而最终他还是彻悟了自然之道。自他死后,再也没有人与我一起探究天地间的奥义了。如今我已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知道什么叫做辩论了。”

旷野尽头泛起了薄薄的暮色,远处河边又传来渔人的号子声。庄子站起身来,抬头望着空空茫茫的天穹,缓缓说道:

“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讲故事了。”

战国老友记:庄子与惠子(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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