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沧桑话德里

indologist 2016-04-02

展开全文

在德里工作生活了19个月，突然接到调令要回国。这些天每一次出行，我都贪婪地把这个城市多看几眼，也顺手多拍几张照片，以记录下对它的眷念与流连。

在我的外交生涯里，我常驻过三个城市：莫斯科、纽约和阿斯塔纳，相对于莫斯科的恢弘、纽约的繁华和阿斯塔纳的年轻，德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好似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让人很难一下子理出头绪来。我至今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能十分到位地形容这个我生活了一年有半的城市。暂且采取意识流的办法，说一说我的观感吧。

德里有新老之分，一般来访者首先认识的是新德里。从机场进城新德里也是必经之地。我记得刚到任时，第一件事是向慕克杰总统递交国书。车行至一个叫瑞希纳的山上（Raisina Hill），迎面而见一个巨大的建筑群，融欧洲古典风格和印度传统特色为一体，气势恢弘，威严庄重。总统府居中而立，居高临下，高大的穹顶，雄伟的建筑，宽广的广场，美丽的“莫卧尔式”后花园，令来访者印象深刻，惊羡不已。据称，其占地面积曾是世界各国总统府之最，直到2014年才被土耳其总统府超越。我后来曾有幸多次出入此府，里面的布局和风格，包括每次活动的场面及气派，处处都打上了深深的英国皇家烙印。

（总统府花园）

总统府两侧分别是外交部、国防部、内政部、财政部等核心部门。从总统府前延展出一条约三四公里长的“国王大道”，与另一端类似巴黎凯旋门的“印度门”相连，每年的共和国日阅兵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与国王大道相交的是“人民大道”（旧称“王后大道”），通向新德里的“王府井”—康诺特（简称CP）商业中心，这也是典型的伦敦式建筑，各种名牌店琳琅满目。来到这里购物，仿佛置身于伦敦的Oxford Street。新德里这座城市最早就是从这两个政治和商业中心开始形成的。话说也将近100年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殖民者为从加尔各答迁都，就开始在德里古城的南郊兴建新德里，可惜建成没多久就被赶走了。英国为新德里的设计和建设用心良苦，投入甚巨，本想通过迁都德里巩固其在南亚次大陆的长期统治，不曾想结果却为年轻的印度共和国做了一件嫁衣裳。

（CP商圈）

英国人撤走后，新德里的建设就与尼赫鲁家族密不可分。尼赫鲁本人身为印度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理，一干就是17年，接着是他的女儿英迪拉甘地执政15年，再后来是英甘地的儿子拉吉夫甘地继任5年。尼赫鲁家族断断续续长达37年统治不仅领航了新印度，更是塑造了新德里。走在这座城市里，不难发现尼赫鲁家族的影响可以说无处不在。以这个家族三位总理名字命名的街道、广场、机场、大学、公园、博物馆、天文台等遍及城市各地。走出中国大使馆几百米，就是尼赫鲁博物馆，曾经的首任总理府，里面一切布置依旧，其中的实物和图片在努力向人们还原尼赫鲁不平凡的一生和印度独立前后的激荡风云。我曾多次来这里参观，想象着半个多世纪前，这里作为印度的核心和中枢，该是多么的神圣和神秘！

（尼赫鲁公园）

如果说新德里出自英国人的手笔，那么老德里则要归功于历代穆斯林王公们了。莫卧尔历代帝王更是功不可没。

德里地处北印度中心，处于印度河与恒河之间，扼守着进入南亚次大陆的战略大通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印度饱受来自波斯和突厥的穆斯林入侵，它们几乎都是先攻占德里，再一路南下。即使南下不成，也从不放弃德里。从12世纪到18世纪600多年里，德里的主人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穆斯林，先后有7个穆斯林王朝在德里建城立都。多数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许多历史已无从查考。有点故事或者说还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奴隶王朝和第5个洛迪王朝。

奴隶王朝的缔造者顾特卜本是一个突厥奴隶，卖给了阿富汗古尔王朝总督穆罕默德·古尔。由于他效忠古尔又骁勇善战，并率军攻下德里，奴隶翻身被破格提拔为将军并当上德里总督。1206年古尔被刺身亡后，顾特卜借机另立门户，建立奴隶王朝，从而创建了德里苏丹国，标志着德里进入穆斯林统治时代。顾特卜还有一大贡献，他为德里留下了一个世界上最高的砖砌宣礼塔----顾特卜高塔。这座印度最早的清真寺已不复存在，但120米的高塔仍是游客必访之景点。

（顾特卜高塔）

位于市中心的洛迪花园则是洛迪王朝的遗产，里面有洛迪王朝的古堡、陵寝和清真寺。鉴于周围古木参天，鸟语花香，湖水荡漾，英国殖民当局迁都德里后就模仿纽约的中央公园，将其改造成市中心花园，现在是德里市民晨练休闲的主要场所。说起洛迪王朝，它也统治了北印度75年之久，是德里苏丹国的最后一个王朝。 1526年来自中亚的蒙古族后裔巴布尔率3000大军南下，与洛迪王朝末代皇帝易卜拉罕的13000将士在德里北郊对垒，双方实力悬殊，易卜拉罕本应胜券在握，可当时蒙古军队已经掌握了火药，面对突如其来的土枪火炮，洛迪军队傻眼了，死伤无数，甚至大象们也都吓疯了，踩死了不少洛迪士兵。最后易卜拉罕不得不交出德里，成为德里苏丹国的末代皇帝。

（洛迪花园）

与这些只留下残垣断壁和历史传说的苏丹国王朝所不同的是，莫卧尔帝国给印度留下了许多辉煌遗产，稀世珍宝泰姬陵就是其中一颗最耀眼的明珠。德里城则是保存最完整的莫卧尔帝国杰作，今天的老德里基本上还是1638年莫卧尔第五代皇帝沙贾汗设计的城市格局。顺便说一下，这个沙贾汗的建筑成就很是了不起，今天印度有三件世界级历史文化遗产均出自他一人之手：泰姬陵、阿格拉堡和德里红堡。据说，沙贾汗迁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的爱妃芭奴离世后，他没法再呆在那个他们二人相守了19年的阿格拉堡，处处让他触景伤情，太多的回忆和伤感令他难以承受。可戏剧性的是，他的儿子奥朗泽布最终却把他又软禁在阿格拉堡直至郁郁而终。

（泰姬陵）

沙贾汗建起的德里红堡就相当于北京的故宫，是此后200多年莫卧尔帝王的皇宫，用典型的印度拉贾斯坦红岩石垒成，既是皇帝上朝起居之地，也是重大礼仪场所，今天看上去仍十分神圣庄严。红堡向西几百米便是著名的月光市场，其作用如同前门的大栅栏，供王公贵族大小姐们走出王宫接一接地气，曾经很长时间都是印度最大的市场。之所以取名“月光”，是因为市场中间的广场有一个水池和几条水渠，晚上能倒映月亮。据说这个市场是沙杰汗的爱女阿拉公主一手设计的。市场旁边还有印度最大的贾玛清真寺，也是沙贾汗调用了5000名工匠，历时7年时间建成。它是与沙特阿拉伯的麦加大清真寺、埃及开罗的爱资哈尔大清真寺齐名的世界三大清真寺之一，现在也是德里著名旅游景点。

（德里红堡）

红堡、月光市场和贾玛清真寺构成了德里的核心区，即使今天那里仍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风景独特。许多国内来的朋友参观老德里归来都喜不自禁，大开眼界。我自己也去体验过几次，坐着人力三轮车在“皇城根”下漫游，在狭窄的胡同里被人群挤来挤去，在地摊上挑两件当地古玩或拣一些便宜货，听听商贩的吆喝，看看民间艺人表演，瞧瞧周围的清真寺和印度教、耆那教、锡克教寺庙，你会有一种穿越到莫卧尔王朝的幻觉，浑然不觉时光已经进入21世纪。也许，这正是老德里的魅力所在，让现代化了的人们过一把怀旧的瘾。

（老德里）

老德里还有一处重要的景点，也是莫卧尔王朝的圣地。如同北京的明孝陵，莫卧尔王朝也有一个皇家陵园，就是著名的胡马雍陵及其周边地区，莫卧尔王朝后期的皇帝及皇亲国戚多安葬于此，仅胡马雍墓一地就葬了160多人。

说起胡马雍这个人，也是一个倒霉的皇帝。他的父亲就是打败洛迪王朝的巴布尔，攻占德里没多久，巴布尔就去逝了，23年岁的胡马雍从父亲手里接下一个现成的江山，应该说挺幸运的。可胡马雍生性柔弱，为人忠厚，政治上很不老练。各种势力，包括他的兄弟，都觊觎他的王位，最终遭到暗算，被大将军苏尔篡位。他本人被迫流亡波斯，在那里卧薪尝胆15年，后在波斯军队的协助下，他又成功夺回了王位。可是更倒霉的事发生了，返回一年不到的某一天他从自家的图书馆楼梯跌落下来，摔成中风，三日后撒手人寰，享年47岁。

（胡马雍失足的图书馆）

幸运的是，胡马雍有个极其能干的儿子，就是彪炳史册的阿克巴大帝。阿克巴13岁继位，有胆有识，智勇双全，不仅成功地控制了局势，而且还南征北战，攻城掠地，大大拓展了莫卧尔王朝的基业。胡马雍死后，其波斯遗霜贝格悲痛欲绝，发誓要为不幸的丈夫建一座史上最牛的陵墓，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她花了近十年时间筹措资金，于1665年在儿子阿克巴大帝的全力支持下，聘请了波斯最著名的设计师和工匠，花了7年时间建造了当时南亚大陆第一座花园式陵墓。整个建筑设计、风格、石材等在当时均具开创性意义，也对后来包括泰姬陵在内的莫卧尔式建筑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也是它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的重要原因。

（胡马雍墓）

胡马雍墓和泰姬陵得以载入史册主要是因为它的建筑学意义，但我相信，每一个游客参观它们之后无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则更多是因为它们背后凄美的爱情故事。无论是前者反映的妻子对丈夫的爱，还是后者表达的丈夫对宠妃的爱，这两座建筑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从这个意义上说，胡马雍墓和泰姬陵不仅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更是人类爱情史上的丰碑！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德里过去的千年建都史，几乎都是外族统治史。无论是波斯、突厥的长矛铁骑，还是英国殖民者的坚船利炮，都在德里这个千年古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外族在征服压迫的同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们完全将德里当作自己的家园来建设，而且一代又一代，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感情，留下了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遗产，也深刻影响和塑造了德里乃至整个印度的历史发展进程，让我们看到印度文明和外来文明相互对抗撞击、对话交流以及吸纳融合所产生的种种奇迹和惊喜。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已分不清过去一千年里究竟谁是德里的主人？谁在给谁打工？也许根本就没这个区分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