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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许愿真 2016-04-02

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杜梦楠 王潇

来源:上海观察  2016-04-02 09:34   点击:478次 

【破土编者按】知识改变命运,曾是中国农村教育的响亮口号,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农村娃发愤图强,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三十多年来,我们重新站在农村的田野上,却发现,这个口号,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树挪死,人挪活,求知的孩子们纷纷离开农村,他们中的一部分,或许命运已经改变,但他们的故乡,却在加速凋敝。


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图片来源:网络)

杜少星对12年前给自己的那记响亮的耳光,印象深刻。

当目光快速搜寻到女儿所报大学分数线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灰暗了——他为女儿作出的选择错了,差了2分。

杜少星是农民,但在他生活着的李油村,却是个红人。在河北省定州市开元镇的这个村庄里,就属他对全国大学以及专业的排名最了解。而高考,是这个村最看重的事。

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从李油村走出了约140位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大学生,有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后,有清华大学毕业的硕士,有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北京航天航空大学在读的本科生……这在镇里下辖的21个自然村中,是遥遥领先的数字。

但似乎是一种不相称的反差,村庄如今的经济发展水平依然处于镇里中下游。而这种特别的“反差”,放在全国,并不是孤例。河南省某村庄最近被热议,一个村子出了200多位大学生,乡村发展却依然落后。不少人质疑:农村走出了这么多大学生,却为何不能建设家乡?

而对于身处其中的家庭,取舍之间,是个人选择,亦有无奈。


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断瓦残垣,是久久空置的民居。这一户,已经随着考上大学的孩子去城里居住了。(图片来源,上海观察,下同)

“攀比”读书

李油村,人口2090人,以种地和养殖为主。

相比于邻近的几个村子,路算差的,土路,车一过,尘土飞扬;大队里的喇叭不停广播,召唤村民参与田里灌溉管道的铺设;麦田里建立了不少养殖场,养鸡或猪,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气味;也依然保留着不少古老的传统,在村里买东西,还可用麦子换;村民们,多是老弱妇孺,坐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那是村里的“CBD”,守候着偶尔经过的乡亲,打个招呼。

不过与这些村民聊聊就会发现不同。扛着农具从田里归来的大伯,两个孩子,一位本科毕业,一位硕士毕业;骑车回家的阿姨,孩子一位读博三,一位读大四。国内外的许多知名大学,对他们来说是耳熟能详的校名。“秀娟去牛津做博后回来了吧?”“你家闺女今年考研吗?”

在这个村庄,孩子上学是全村的头等大事。即使务农的妇女们,不少都可准确地报出小升初、中考、高考、考研的日子。

每年6月22日到6月27日高考成绩下来后的几天,都是杜少星最忙碌的日子。

为自家孩子上学研究过报考学校后,他就做起了全村的考学军师。他对全国大学的排名了如指掌,知道多少分大概可以上什么样的大学,让学生作出最有胜算也最划算的选择。

在那些日子里,他要接待一拨拨家长们,最早的从早上6时就会去他家敲门,最晚会到晚上22时还不想走。村民们还会自发聚集在路口,一边乘凉,一边热议政策的细微改变以及各家的考试成绩。

2010年,镇上关注到了李油村在求学方面的突出成绩,建议做个统计。村支部委员张战斗于是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认真问询,手写了满满4页纸。

他的统计显示,到2010年,村里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大学生人数为82人,现在,这一数字上升为约140人。从村子中央往南走的半条街上,就有18名本科生,9名硕士生,2名博士生。

而且,村民们关注教育的目光已经前移,从小学、初中就开始忙择校,唯恐自己的孩子落后。

但凡小学来了新教师,村干部都要给老师们提教学要求,“我们村有重视教育的传统……”从邻村来的小学老师也特不适应——别的村家长很少操心孩子作业,而这村的家长是生怕老师不管孩子,还要和老师加微信,随时了解孩子学习情况。

2014年乡村小学合并,按理说,李油村人少,原本应该把村里小学关闭,孩子要合并到人口更多的邻村去上学。但村干部和家长们都不同意,找到市里相关部门,提出即使需要合并学校,也是要让邻村的孩子到自己村来读。理由让市里和邻村都无可辩驳——李油村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远高于其它村。

小学毕业后,村子里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去教育质量更好的县城初中就读,且不惜送入私立中学,也不愿意选择离村不远的乡办中学。2015年,村小毕业的全班25人全部去县城就读。

张战斗说,因为没钱而上不了学的事几乎不会在李油村发生。借钱上学,从来不是丢脸的事。1万元的学费,你家3千元,我家5千元,都不会含糊。


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老人们坐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这是村里的“CBD”,守候着偶尔经过的乡亲,打个招呼。

“本质上和做生意、打工没有不同”

为何升学率这么高?做了30年小学校长的杜拴成把原因归结于学风。

那学风又是怎么好起来的?他想了想,笑说:“我可能算是‘罪魁祸首’”。

杜拴成说,文革前村里并不重视教育,只走出去了一位中专生、一位师范生。高考恢复后的几年里,村里陆续走出了几位大学生。那时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吃不饱饭的状态,进城读书的大学生便寄一些钱回来补贴家用。

当时的邮政通信一般是寄到村里的学校,再由邻近的孩子捎带回去。于是一旦来了汇款单,杜拴成都会在学校放学之前把学生们召集起来,故意举起汇款单大声宣读:“某某家寄来钱了,某某,请你捎回去”。

物质与荣誉的双重刺激,让不少村民觉得,上学是条出路。


走出百余位大学生,它却依然凋敝

变化还是有的,原本破旧的小学,去年建起了3层教学楼。

“贫农翻身”的例子一个接一个出现。

杜拴成邻居的孩子,并不擅长读书,高考复读了2次,不管冬夏,半夜24时之前都没睡过觉,大年初一出去拜年也用跑的……终于在第3次如愿考上大学,后来在城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把家人都接去了城里。

另一户老张家,原本穷得连电都舍不得用,最少时1个月电费是1元3角钱(一般家庭都在10元以上),但在儿子读书上从不吝啬。儿子保送高中后,按村里惯例应答谢老师请吃饭,他就背着10公斤麦子(相当于生产队时期一个人半年的口粮)去集市上卖钱。半路遇见老师,老师不忍,坚决没去他家吃饭。

当然,回报也是显而易见的。孩子读书后,留在北京,帮父母把老家房子全部翻新,装了全村第一个抽水马桶;夏天遇到停电,甚至买发电机供父母使用。

张战斗女儿读的是艺术学院,女儿从高中开始喜欢声乐,要请老师教,每次课500元,一周2次。老师曾感叹,这是她多年来见过的第二位农民家的孩子读艺术。

不过张战斗一点都不曾心痛。女儿如今在北京生活。除了自己有份工作,还开了餐厅,年入近百万元。

一个个真人真事成为效仿的对象。村民们说不出“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大道理,但他们会告诫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这样,才有本事离开这个地方。

“当时这就是一种出路,是一个只要努力就可及的出口。本质上和做生意、打工没有不同。”一位村干部如是说。

“一个个都走了,没见人再回来”

不过,2009年杜心语去上海上大学的时候,奶奶没让迁户口。

原本把户口迁出农村是一件风光的事,但老人如今觉得落寞:“一个个都走了,也没见人再回来。”

但这却难以阻挡趋势的发展。村里大学生越来越多,村里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而村子的发展相比邻村,愈加缓慢。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才能达到登记在户的两千多人,平日里也就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张战斗说。

“为什么要回来?”农妇张采平的儿子是博士,她说:“我们并不期待他们回来。到外面去上大学,是好不容易跳出农村……我们‘养儿防老’的意识很淡,如果孩子能有出息,自己绝不阻拦。我跟儿子说,走多远都可以。”

张战斗抽了根烟,“树挪死,人挪活”。

不过站在乡干部的角度,他也希望村里能多些年轻人,带动家乡发展。

2003年春节前,张战斗和当时的老村支书商量之后组织了村里大学生的座谈,让大家分享自己在城市见到的值得农村发展借鉴的新鲜事物、新思路、新观念。

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大学生提到,村里视野太窄,不能只守着耕地,思想观念的转变很重要,比如可以优化调整种植的种类,增加一些花卉、蔬菜、水果等经济作物。张战斗觉得可行。春节之后有村民种起了大棚菜,还得到相应的建设补助。有很多村民在自家农田建起了养殖场。

确实也有人想反哺家乡。2007年左右,村里3位上世纪90年代考上大学的学生找到了老校长杜拴成,提出了成立本村大学生的同乡会构想,希望老校长可以带头把村里的大学生联系起来,互通信息,既可以为刚毕业的大学生提供就业帮助,还可以组织大家参与家乡建设。后来因为杜拴成身体一直不太好,找不到合适的牵头人,提议最后不了了之。

虽然国家不少政策鼓励大学生做村官,但张战斗坦言,至今尚未看到给村子带来的实质性改变。

大学生村官的普遍任期是3年,3年后,除了那些自愿留在农村工作的,大多数人会选择离开农村,重新择业。有人说,这些大学生村官,只是农村的过客。

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对于杜军和杜英才,农村是一种“离不开”也“回不去”的存在。

二人都是1990年从村里考上大学的,两人的学校,同在东北。

跳出农村的过程,至今回忆起来,依然苦涩。

第一次去上大学,杜军没买到座位,30多小时的火车。当时瘦小,直接钻到硬座下睡觉,很不舒服,但还是满怀兴奋。

杜英才说那年高考,自己考砸了,读了一所理工大学的中文系。更惨的是,第一次去学校的火车上,同样没有座位的他被挤到厕所里过了一夜,动弹不得。妈妈临上火车时给的8个煮鸡蛋,一个没吃,下车时全碎成了渣。

1994年杜英才大学毕业的定向分配是去三线兵工厂子弟校当语文老师,他觉得没出路。后报考了一所院校的双学士,努力拼了几个月,成绩只上了自费线,学费9000元,当时是笔巨款,相当于一个人一年的收入,但家人依然支持;毕业时,他屡屡受挫,最终被一家行业报录用。筹备结婚时,买房压力随之而来。2000年北京市区的房每平方米六七千元,而他当时每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元。

为多挣钱,他投简历换新工作,面试领导问他:“小杜,你端的可是铁饭碗,舍得砸啊?”

“我想换只金的。”他那时回复。

后来被顺利录用,月薪过万。日子总算好过一些。

杜军1991年第一次在大学里看到《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时,他觉得自己太像书中的孙少平了。

“很多时候,个人的命运都受限于时代的发展,我们甚至并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而命运也并不是靠设定目标就能改变的。更多的时候,人们是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奔波,而最终生活只能归于平凡。”杜军说。

回家乡,还是不回?杜英才是有过思考的。选择北上广,其实是选择了不依靠、也不允许别人安排你的命运。实际上,也没有谁可以安排他人的一生。中国的确是个人情社会,但至少北上广,相对蕴藏着巨量的、平等的机会。

至于不少人质疑:走出这么多大学生,为何不好好回去建设家乡?杜军认为,这并不能勉强。农村目前未必存在可发展的工作环境,或许未来会有,但还需要时间。

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陆铭,用翔实的数据对教育及人口流动关系做了研究,其中提到一个结论——经济收入和就业机会是影响人才流动的主要原因,充分享用公共服务则是影响人才流动的重要因素。

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大学生走出去之后,往往选择留在条件更好的城市里生活。这是现实的选择。

不过,春节是一定要回家乡的。那是一种不能切断的情愫。

这也是从村庄走出的多数大学生的行动轨迹,每一年回去观察村子的变化,从熟悉的家园逐渐变成了略不适应的故乡。短暂的节日之后离家,总伴随亲人难以承受的放声大哭。

值得关切的是,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2015年定州市教育系统事业单位招聘,李油村小学第一次迎来两位大学毕业的老师。现在学前班的老师杜媛媛,便是第一位从村里走出去又回到村里教书的大学生。

学校里的校务公示栏里,除了小学生们的画作,还贴着4页村里统计的大学生名单。一位小女孩自豪地指着其中的名字,告诉别人,这是她的表叔。

(文中杜心语、杜英才、张采平为化名,责任编辑:九尺生   图片编辑:Neagtio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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