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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之光

 风过竹笑 2016-04-03

刘诚龙

司马光与王安石曾是同事,都是包公手下,司马光大两岁,是大哥。同部门,同年龄,同级别,官场外的人来看“同”,以为“同”得越多,越会成为“同志”。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同学、同乡、同年在同一个地方与同一个衙门做同事,那是最容易成为仇敌的,同一个起点,将不同一点高点,谁服谁?又是知根知底,使绊子套小脚,一套一个准;投暗镖刺要害,一刺一个狠。司马光与王安石是例外,两人除了年龄、级别、衙门等相同之外,道德是同一档,文章是同一档,能力也是同一档,然后两人没有成为死敌,不曾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在包公手下工作,都是惺惺相惜,英雄怜英雄的。

司马光与王安石后来分道扬镳,两人之间的对立形同水火。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大刀阔斧推行改革,任何一场改革,都是利益的再次调整与人事关系的重新洗牌,政见不同,政敌更会成为政敌,朋友也可能变成政敌。司马光与王安石恰是这样,由一个最要好的文朋诗友、私朋道友转为政治对手与官场对敌。司马光曾以私谊向王安石写过信,王安石不为所动;两人公开打擂台,在朝廷上当众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已经公开化了,两人的关系已向熟悉者、不熟悉者公开了,闹到这程度了,两人还会互相欣赏互相称好吗?

当此时,王安石位高权重,司马光无奈其何。司马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对于一个有着伟大抱负的人而言,伏案著作远非其志,等同贬谪,等同放逐,等同受刑——若有政治可操,司马光哪愿干这“雕虫小技”活计?我们现在看到司马光因《资治通鉴》而无限伟大,其时的司马光却因弃政从文而心里无比失落。日升月落,司马光两耳不闻窗外事,将自己全封闭,关在家里写《资治通鉴》,这一写就是十多年,从正当年的40多岁,写到黄土埋半截身子的花甲老头,其中艰难与辛酸,能与谁人道?其孤寂之时,司马光心灵深处,有没有一股星星之无名火熊熊燎起?推己及人,当我们受某人打压而感受生活困苦之时,我们心中生发对某人的仇恨将是多么强烈。

世易时移,河东河西。王安石改革改不下去了,他倒台了。改革被推倒,人也被推倒,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王安石已从风光无限的高端坠入落井石下的低谷,当年他提拔的人,对他反戈一击,当年他打击的人呢,更是一场胜利的狂欢。人性的幽暗与光明,人格的龌龊与磊落,人品的高尚与低下,在王安石倒台那一刻,原形毕露,展现无遗。

王安石倒了台,司马光上了台,吃王安石十多年亏的司马光,又是如何对待王安石呢?物议沸腾,几乎都是对王安石吐唾沫扔臭鸡蛋,司马光上来,对王安石踩一脚,于情也解恨,于理也合适——王安石在推进其改革当中,确实也是犯下了不少错误的,也无须司马光去编造王安石的坏,只需要司马光揪着王安石失误一路说个不休,就足够将王安石搞垮搞臭,搞得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没有。司马光对王安石的改革颇有微词,这一点,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还是这样,王安石在台,他是这看法,王安石下台,他还是这看法;但是司马光对王安石的道德文章始终敬仰,这一点,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后还是这样,王安石在台,他是这看法,王安石下台,他还是这看法。在众口喧腾的纷纷非议里,受过王安石不少苦头的司马光,却站了出来,为王安石大声说公道话:“介甫文章节义,过人之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是)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今幸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庭宜优以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司马光对王安石的是非功过,给了公允、公正与公平的全面评价,这评价褒扬多于低贬。正是司马光这一不带私仇的公论,朝廷给了王安石一个公正,王安石死后,王安石被追赠正一品荣衔——太傅。

众人皆欲杀,温公独怜人。当年非议王安石,臭他,黑他,作践他,朝野上下都是这股“浮薄之风”;有的连篇累牍大骂王安石“新法误尽苍生”,说其变法0好,负好,百分百全坏;有的心肠更狠,从政见上转到人格来,全面攻击,这样最容易将人搞臭,“无端偏固执”,将王安石斥为千古奸邪,“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有的更是百般羞辱王安石,喂鸡时辱他:咯咯咯,王安石,来食;上茅房时辱他:张三,给找块王安石来,垫高一下茅厕板,更有人安心更恶,要将王安石一棍子打死,罗织了王安石“十大罪状”,攻击他“大奸似忠,大诈似信”……以私恨而泄私愤,以公仇而泄公愤,人心浇漓,士风浮薄,暴露出了人性中最黑最暗最卑污的一面,在这般“浮薄之风”中,恰好衬托出了司马光的君子之风。

王安石与司马光的矛盾,只是在政见上纠缠与纠葛,没转移到人格上来诋毁与诽谤,换句话说,都是放在桌面上对唱与对撞,不曾偷放到桌下来使绊与使坏。司马光曾给一人做过一篇墓志铭,借题发挥,对王安石变法冷嘲热讽,有人拿着这篇文章向王安石告密,意在让王安石整死司马光,王安石只是笑笑,对司马光文章给了相当高的评价:“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君子间不是无争,君子间不是不闹矛盾,而是君子争道,不自降格调做小人。

毛泽东对司马光与王安石这桩公案有过评说:“司马光与王安石在政治上是对手,王安石要变法,司马光反对,但在学问上他们是朋友,是互相尊重的。他们尊重对方的学问,这一点值得我们学习,不能因为政见不同,连人家的学问也不承认了。”

承认对手的学问,尊重敌人的人格,公论仇雠的功过,司马光那一束人品光芒,透过千年的人性隧道,探照我们内心深处,让我们给自己打上疑问号:我们的心灵是幽暗的,还是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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