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间词话》座谈会:王国维论欧阳修词(崔铭)

 TLB519 2016-04-03

王国维论欧阳修词

同济大学 崔铭

 

与一般文学史或词学史的定位不同,欧阳修在王国维的词论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署名樊志厚[1]的《人间词甲稿序》历数其所喜爱的北宋词人,欧阳修居于首位:

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2]

同样的表述亦见于王国维本人的手稿。如:《人间词话》新刊删稿第十一则: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

而上引《人间词甲稿序》中,论及王国维《人间词》时,更以欧阳修相比:

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之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

除此之外,王国维《人间词话》(包括手定稿、未刊稿、新刊删稿)、《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以及陈乃乾录自观堂藏《六一词》、《词辨》眉批等文献中,尚有多达二十余处论及欧阳修词,涉及欧阳修词的渊源、品格和艺术诸方面,试分述如下。

 

一、论渊源:“本于正中”

 

最先指出欧阳修与冯延巳词的继承关系的是清代批评家刘熙载,其《艺概·词曲概》曰: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王国维在此基础上有更加深细的阐发。《人间词话》共有三条论及欧阳修与冯延巳的关系,其中手定稿第二十二则曰:

    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由于风格的近似,在流传过程中,欧阳修词多有与冯延巳词相混淆的情况,这首《玉楼春》在《全宋词》中亦录入欧阳修名下,这里不加赘述。就词论词,此词的最大特点似不仅在情深,更在于那种既执着深挚、又努力自我排遣而形成的盘旋郁结的独特情致。王国维认为,这正是欧阳修与冯延巳最突出的共性。这一点,可从《人间词话》的其他条目中得到印证。如,手定稿第十二则评冯延巳词:

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和泪”见其悲,“试严妆”见其自我的挣扎与努力。手定稿第二十七则评欧阳修词亦曰: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因情痴,故多恨,却并不甘心耽溺于其中,决然以豪放之姿来超越其上,俨然有如西西弗斯般不屈的悲剧精神。

除了情感与精神上的相似性,王国维还关注到欧阳修对冯延巳词艺术上的继承与超越。如,手定稿第二十一则: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绿杨楼外出秋千”是欧阳修的名句,其“出”字之妙,尤为人叹赏,这从晁补之的评语被宋、元、明、清以来历代笔记、诗话、词话著作争相引用可见一斑。王国维则发人所未发,指出欧词本于冯延巳而尤工,揭示了冯、欧词作艺术上的通变关系。同时,也是对于其手定稿第十九则所谓“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的佐证。

 

二、论情感:“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男女艳情是晚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词主要的也是最具特色的表现内容,直到苏轼出现,这一写作格局才被彻底打破。王国维并不反对词人写艳情,《人间词话》手定稿第三十二则曰: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他认为,题材与内容并不能决定词作的高雅与低俗,关键在于词人以怎样的态度来处理题材、表现内容。同样是写艳情,他称赏欧阳修、秦观词“终有品格”,有“淑女”之风,却毫不客气地将周邦彦贬为“倡伎”之流。那么,什么样的“艳语”算是有品格呢?《人间词话》手定稿第六十二则曰: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可见,王国维对于诗词“淫”、“鄙”的判断,超越了一般外在的道德标准,而是从诗人的人生态度上立论。只要是“真”情,即可不称为“淫”、“鄙”;如果是假(“游”)意,则皆有“淫”、“鄙”之病。而在王国维看来,欧阳修词最是情真、情深。如《人间词话》未刊稿第四十三则: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这一则虽然谈的是《蝶恋花·独倚危楼》一词的归属问题,但也清楚地表现了王国维对于“艳语”的看法。“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谓情真、情深,择善固执,不肯放弃。这样一种情感特质,正如上文所说,正是欧阳修与冯延巳词最大的一个相似点。而“奶奶兰心蕙性”,用语浅俗,极似男女间打情骂俏之语,透着一股浮浪气息。王国维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指出柳永与欧阳修人格境界的差异,导致他们词作感情特质的俗雅之别。又如,《人间词话》未刊稿第四十四则曰: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这里,王国维再次强调“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与上一则以人论词不同,这一则是由诗(或词)论人。他尖锐指责龚自珍、柳永、康与之等人作薄情之语,适足以令人由文字推断其人凉薄无行而生厌憎之心,欧阳修、范仲淹词则作为情真、情深的代表,与上述诸人之作形成鲜明对比。

可见,在王国维看来,情真、情深是词的“品格”的核心。而“品格”又是词的“境界”的表现。故《人间词话》手定稿第三则以欧阳修词句为例,阐述“有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其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两句,出自欧阳修著名的闺怨词《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词句描写抒情主体见花流泪,含泪问花,而花却不语,不仅不语,反而纷纷飘落,随风飞到留着往日回忆的秋千架上。所谓“人愈伤心,花愈恼人”(《古今词论》),其实花何尝有意“恼人”,只是“伤心人”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了花的身上而已。故曰“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当然,词中之“情”,既与“品格”有关,亦与艺术表现有关。如,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批: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作态”即是“假”,而“不作态”自是“真”。王国维不喜周邦彦词,主要还在于其词作艺术上的思索安排、雕琢修饰,遂使情感的表达失去了真率自然的美质,故与欧阳修词相比,有“天才与人力之别”。这种“作态语”与前文所述的“儇薄语”应该还是大有区别的。“儇薄语”涉及到人格,“作态语”则主要是艺术表现与艺术风格的问题。因此,《人间词话》未刊稿第十六则,以“专作情语而绝妙”同许欧阳修与周邦彦词: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可见,在王国维看来,周邦彦词虽然“作态”,却并不“薄情”。而唯有欧阳修词则是既真挚深情,又真率自然,所以“终有品格”。

 

 

三、论艺术:“有篇有句”

 

王国维对于欧阳修词作艺术高度推崇。《人间词话》未刊稿第四一则曰: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如何叫做“有篇有句”?我们可从《人间词话》手定稿第二一则入手加以深入分析: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前文已述,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一句受到晁补之以下宋元明清历代词论家的一致赞赏,王国维第一个指出欧阳修此句本于冯延巳。对此,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有不同看法,他说:

唐王摩诘《寒食东城即事》诗云:“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欧公用“出”字,盖本此。

粗略看去,三个句子极为相似,而欧句最为晚出。他对于两位前辈是全然模仿、沿袭?还是后出转精、有自己独特的创造?龙榆生未加评述,王国维则以为欧语尤工。那么,欧语之工工在何处?我们不妨回到文本,细加探究。

先看王维《寒食东城即事》:

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

诗歌前六句写景,后两句抒情,是一般盛唐山水诗的写法。秋千竞出垂杨里蹴踘屡过飞鸟上相对,写溪上人家的寒食节活动。字与字,分别描摹秋千与蹴踘的动态,轻灵简捷。,更写出家家户户院落里秋千、蹴踘此伏彼起的热闹景象。虽然诗歌对诗人主体情怀着墨甚少,但生机勃勃的春日光景仍折射出了抒情主体的惬意。

与王维诗不同,冯延巳《上行杯》把柳外秋千出画墙的场景安排在一个十分凄清冷落的氛围中,词曰: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同样是寒食节,抒情主体却是落寞孤寂的,那越出画墙的柳外秋千恰似突然闯入、不受欢迎的外来者,彰显出别人家里的热闹,映照出抒情主体的悲凉。

可见,两首作品构思绝不相同,柳外秋千在篇中的作用也截然相反。但就句法而论,“秋千竞出垂杨里”与“柳外秋千出画墙”并无二致,皆为主语+谓语+补语的正常语法结构,其中字,亦只是普通谓语,没有特别之处。

而欧阳修《浣溪沙》则无论章法、句法、字法皆有别于王维、冯延巳之作。词曰: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就章法而论,欧词虽然沿用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常规结构方式,但下片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与上片堤上游人逐画船后先呼应,抒情主体并不独立于所写的景物之外,正是景中游人追逐的画船里的核心人物;反过来,逐画船的游人,四垂天的拍堤春水,以及绿杨楼外的秋千,又皆是抒情主体眼中之景。套用卞之琳那首著名的诗来说,就是:欧公坐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岸上看欧公。游人和秋千装饰了欧公心中的美景,欧公的画船也装饰了游人眼中的风物。这一结构方式便完全打破了王诗、冯词的构思模式。

就句法而论: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亦不同于王维“秋千竞出垂杨里”、冯延巳“柳外秋千出画墙”,而将“秋千”置于“出”字之后,打破了主语+谓语+补语的正常语法结构,成为主谓倒装句,遂使谓语“出”字获得强调与突出。

为何欧阳修要强调这一“出”字呢?或者说,欧阳修这一“出”字妙在何处?为什么晁补之认为后人道不到

字法的理解还得结合章法来论。词的开篇两句: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依次点出长堤、游人、画船、春水、蓝天等一系列景物,可谓繁富盛丽,随之出现的绿杨楼,在笙歌画船、游人如织、杨柳低垂的湖畔水涯,便只是十分常见的静态景物,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然而,这一静景之中,忽有一动态之物凌空而出,寻常的景物立时变得不再寻常,足以吸引抒情主体的注意。因此,这里的字,不只是客观地描写了秋千的动态,更写出了抒情主体看到“秋千”以及秋千上那春天般轻盈曼妙的女子时那种瞬间的美感体验,可谓象外有象、景外有景、韵外有致。

从以上分析可见,欧词中这一“出”字,确为全篇之“眼”,有传神写照之功。虽然本于王诗、冯词,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跃然而成千古传诵的名句。且整首词,谋篇布局,皆极具匠心,确实是“有篇有句”。

当然,欧阳修词也并非是完美无缺的。在讨论“隔”与“不隔”时,王国维指出:

问 “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人间词话》手定稿第四十则)

欧阳修这首历来被赞为“咏青草绝调”的《少年游》词,虽然上半阕“语语都在目前”,但下半阕却亦不免于“隔”。不过,这亦只是白璧微瑕,无伤大雅。总之,在王国维看来,欧阳修词“有境界”,故“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无疑是词中上品。

 

综上所述,王国维论欧阳修词,是从“境界”理论出发,从对词作本身的品鉴出发,与通行的文学史、词学史主要从词体的演变发展及影响的角度着眼不同,故欧阳修词的地位与重要性也就不尽相同。



[1]罗振常《人间词甲稿序跋》谓此序实为王国维手笔。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亦曰:“此序与《人间词乙稿序》,均为先生自撰,而假名为樊君者。”

[2]<</span>人间词话><</span>人间词>注评》,陈鸿翔编注,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本文所有与王国维相关史料,均引自此书,后文不另出注。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