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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昵称535749 2016-04-05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曾记录下在他家举行的一次聚会:

“土方巽和画家筱原潮爬上屋顶,赤身裸体地热烈起舞。警察闻讯赶来,他们要矶崎新首先证明,这些人是在跳舞,而不是伤风败俗。“

这场聚会发生在1962年。其时,土方巽已经是东京地下文化的领军人物之一。

他的周围,活跃着一群艺术家,包括画家中西夏之、摄影师细江英公、平面设计师横尾忠则,以及从事剧场创作的铃木忠志、拍电影的寺山修司。从1950年代开始,这群艺术家共同见证了战后日本一个热闹空前的新浪潮时代。而舞踏,则是这场文化运动的弄潮儿。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横尾忠则的设计

1959年,在东京的一个街头剧场,土方巽和大野庆人一起进行了一场名为"禁色"的表演。表演的名字来自三岛由纪夫的同名短篇小说,表演的内容也是关于同性之间的禁忌感情。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几乎赤身裸体,仅以布条遮住关键部位。他们的脸上身上涂以浓重的白粉,他们的舞姿动作与优美毫不沾边,大多数时侯都在呻吟翻滚。在演出中,土方巽甚至绞杀了一只活鸡。大多数观众无法忍受这一演出,纷纷离场。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土方巽、大野一雄和大野庆人

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这更像一次行为艺术。土方巽从演出后的评论中获得启发,将自己的表演方式命名为“暗黑舞踏”。这种形容既是字面的——整场《禁色》都在近乎全黑的环境中进行,又是具有隐喻意味的——土方巽的舞踏表现的大多是人性和生活黑暗的一面。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肉体的叛乱》中的土方巽,鸟居良禅摄

在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中,这场前卫演出异常轰动。全程见证了这一演出的细江英公对此非常欣赏。

他后来回忆说,观看《禁色》奠定了他对肉体的长期迷恋。

禁色》的原作者三岛由纪夫也前来观看排演,他还特意撰文赠予土方巽,称赞舞踏为“危机的舞蹈”。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土方巽

在美国学者苏珊·克兰(Susan B. Klein)眼里,战争和二战后日本的社会环境催生了舞踏这一反叛的艺术。她在著作《日本暗黑舞踏》中曾这样表示:

伴着广岛、长崎核爆的尘埃和记忆,舞踏落下了它的第一声脚步。

战争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大野一雄就是其中之一。1920年代,20出头的大野一雄观看了舞者 La Argentina(Antonia Mercé)的表演,深受感动。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然而他的舞蹈梦被战争打断,他参军9年,并在新几内亚当了1年多战俘。待到大野一雄回到日本、真正举行自己的处女秀,已经是1949年。那年他已经43岁。

也是同一年,土方巽从日本东北部家乡来到东京。人们不知道他和大野一雄究竟何时相遇。但据大野一雄的儿子大野庆人回忆,在1954年,土方巽已经到他们的家中拜访。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大野庆人

大野一雄曾这样回忆他与土方巽的合作:我像是光,而土方巽是黑暗,在两极对峙中,舞踏产生。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大野一雄和土方巽

大野一雄是基督徒,为人谦和,而土方巽则对“恶”格外着迷。东京居住初期,这个外省青年只能寄居于简陋的廉价酒店。战后的东京凋敝破败,在三岛由纪夫的形容里,那是一片“冷漠无情的土地”,人们追逐物质的繁荣,而无视于精神的空虚。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1950年代的涩谷

土方巽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爵士舞者。然而在东京居住之后,他把目光从美国转向法国,他接触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阅读了让·热内的书籍。这个法国作家的青年时代与贫困、动荡、盗窃和监狱纠缠不清。土方巽对这朵盛开于“恶”中的花朵着迷不已。他甚至曾以“土方热内”作为自己的艺名。

在1950年代,土方巽的转向并不是个例。美国文化的大举入侵,让一些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警惕。他们把目光更多投向欧洲。《美日安保条约》将这种文化抵抗推上高峰。

1959年,《美日安保条约》开始修改,次年1月正式签订。在2月交由日本国会批准时,社会上激起了非常激烈的辩论,人们认为,条约将日本变成了美国的军事基地,用于保证其在亚洲的武力运作。舞踏作品《禁色》的诞生,恰好处在群情激荡的时期。虽然土方巽本人并没有参与政治运动,但在左翼青年的眼里,舞踏成为了一种反抗文化霸权的艺术形式。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大野一雄和大野庆人

大野一雄很少对舞踏这一表演形式下定义,他常说:

我对那种精心编排的舞蹈不感兴趣,舞踏是生命的一种形式,而非动作的单纯组合。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与大野一雄不同,擅长编舞的土方巽曾就舞踏的理念撰写过不少文字,这些散文大多诘屈聱牙,很难阅读。不过,这些晦涩的文字也慢慢拼凑出一本土方巽的舞踏词典。在那里面,芭蕾或现代舞的技巧通通不存在。

舞踏直接反抗的是玛莎·葛莱姆的现代舞体系。身体、残缺和死亡是他舞踏概念的重要成员。他曾写到:被狗咬的人体,是舞踏舞者的根源。

同时,他也对一只“跛了的狗”抒发了羡慕之情。在一篇文字的开头,他开宗明义地说:

只有当,比起一个健全的身体,更希望自己是残缺的时侯,舞踏舞者的表演才真正开始。

细江英公的在1959年到1960年间拍摄了第一本摄影集《男人和女人》,这本书在1961年出版。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摄影师细江英公

他把这组作品里的一些照片选出来做了土方巽的舞蹈画册,也就是印在了舞蹈节目单上面,起名叫《送给土方巽的细江英公的摄影集》。看到这些照片,三岛由纪夫非常喜欢,他主动找到细江英公,邀请后者为自己拍照。由此产生了轰动一时的《蔷薇刑》。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也许是三岛由纪夫最有名的一张照片

拍摄《蔷薇刑》时,森山大道还是细江英公的助手。在回忆梦幻般的1960年代时,这位后来名声大震的摄影大师说:

虽然我全程目睹了《蔷薇刑》的拍摄,但对我来说,最感动我的还是《鐮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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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鼬是日本东北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它爪长而尖利,能在闪电间伤人而不让人感到疼痛。为拍摄这本摄影集,细江英公来到了土方巽的老家秋田。土方巽在田野上自由舞蹈,甚至还从农夫手中抢来孩子一同入镜。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这种天然的能量也存在于土方巽其时的舞踏创作之中。他把日本东北的神道教传统带入舞踏之中,让这种艺术形式带有近似于宗教与祭祀的神秘感。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鐮鼬》中,土方巽在日本东北部的农村田间村落起舞。

受其启发,铃木忠志从日本古代猿乐中汲取灵感。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摄影也好,舞踏也好,剧场也好,这些的艺术家努力在各自的艺术创作中寻找真正的“日本”。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土方巽与电影《感官世界》的原型人物阿部定

土方巽与一名石棉商的女儿结婚,他的舞踏团体所在的排练场也命名为“石棉馆”。细江英公和其他艺术家不免拿此开玩笑,说“果然对艺术家来说,找个有钱的伴侣最重要”。然而在1960年代,石棉馆却着实是舞踏的圣地。那里聚集了大野一雄、大野庆人、笠井薄⒂褚盎剖小⒙ㄑ蜃拥纫慌帐跫摇?/p>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春画?浮世绘投影系列》

图注:细江英公2002年末至2003年1月期间,于石棉馆完成的摄影作品

就在作品完成后的同一年,石棉馆关闭

1960年代末,笠井崩肟笆薰荨薄K?970年代初成立了自己的舞踏团体“天使馆”。

1972年,麿赤儿的舞踏团体“大骆驼舰”也宣告成立。

麿赤儿原先是一名戏剧演员。他来到石棉馆,与土方巽一起工作、生活了3年。创立大骆驼舰后,他将戏剧融入舞踏,创造出更强的观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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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骆驼舰一个名为“无题”的作品中,四个男人挂着长长的红舌头,伫立在海边的礁石上。他们赤裸的身体被厚厚的白粉覆盖,又以白色麻布披风包裹,活像传说中的“白无常”。整个作品萦绕着一股神鬼莫辨的诡异氛围。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荒木经惟拍摄的麿赤儿 今天大家可能对他的儿子大森南朋更熟悉

在层出不穷的舞踏创作中,土方巽的作品仍旧具有独特的辨识度。在他的作品里,“死亡”是不变的话题。他在表演中想象着亡者在他的肉体中周而复始地死亡,并宣称: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1968年的《肉体的叛乱》(初名《土方巽与日本人》)更以粗野的表现形式使土方巽声名大噪。次年,他参演了石井辉男的cult电影《恐怖奇形人间》,将舞踏的影响力又一次扩大。

1970年,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

激荡于整个1950、1960年代的前卫艺术风潮,在这一终极行为艺术之后,慢慢偃旗息鼓。

虽然1972年,土方巽又推出了他的另一代表作《疱疮谭》——他将英国画家透纳风景画中的朦胧物色转化为具象的情感,将古代能剧的表现方式与舞踏结合起来,创造了著名的一幕“麻风病人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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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疱疮谭》片段

然而在整个1970年代,舞踏中具有的锋芒和能量却在被渐渐驯化。

1975年,文化学者伊安·布鲁玛(Ian Buruma)来到日本,当时土方巽仍然在创作,在伊安看来,昔日的坏孩子已经变成大师,对他的指责和争议,也已经渐渐消散。

1977年,曾经被La Argentina感动的大野一雄,在经过50多年的积淀后,终于寻找到机会向偶像致敬。他穿上胸口层层叠叠缀满荷叶边的大摆裙,煞白的脸上描着浓重的黑色眼影,在音乐中开始起舞。土方巽由中西夏之的一幅抽象画得来灵感,创作了《阿根廷娜颂》,经由大野一雄演绎,成为流传度很高的作品。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The Crying Light》封面

即便在舞踏团体不断涌现的1970年代,已经变成“大师”的土方巽也并非没有焦虑。曾是一名优秀现代舞者的田中泯抛下一切,拜土方巽为师。直到土方巽去世前不久,他仍在与田中泯合作新作品,希望为舞踏注入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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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栗由纪夫

为了把舞踏与其他舞蹈形式区别开来,芦川洋子和田中泯在教学中格外强调“微小”的力量。舞者的表情、眼珠的翻滚都成为表演中不可忽视的一环。在土方巽留下的“舞踏谱”中,对花的感受、对空气中花粉的体会都有专门的动作和神态。

1978年,舞踏第一次在法国巴黎公演。舞踏在诞生过程中,受到法国哲学和文学的影响,所以法国人对舞踏的一些精神实质并不陌生。融合了能剧等日本传统表现形式的舞踏又与欧洲现代舞完全不同。因而,这次法国公演极为轰动。

从那时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末,欧洲掀起了一股“舞踏热”。直到今天,欧洲的舞踏教学与研究仍然保持着高热度。在法国、德国、芬兰、瑞典等国,都有舞踏团体,在一些舞蹈节期间,舞踏也会粉墨登场。

然而,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日本国内对舞踏的关心远不如前。1986年土方巽的辞世让舞踏的世界陡然变小,如今很多当代舞者认为,舞踏强调的对思想和身体的训练早已过时。

2007年到2011年,第二代舞踏舞者田中泯与和栗由纪夫多次来到中国。他们演出、举办工作坊。然而对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舞踏这一艺术形式不仅小众,更是概念不清的。即便对很多日本文化爱好者而言,《黄昏清明卫》里的田中泯、或是喜多郎音乐会上的玉野黄市远比舞踏更让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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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浪客剑心京都大火篇》中田中泯饰演的柏崎念至(老翁)

大野一雄一直跳到90多岁。即便在他身体不完全受自己控制之时,他也在其他舞者的帮助下跳舞。

1999年,他以93岁高龄在纽约演出了舞踏作品《20世纪安魂曲》。大野一雄的表演被凝固在影像中,感动了很多后来的人,独立乐队Antony & The Johnsons的主唱Antony 就是其中之一。他两次将大野一雄的照片用作专辑封面,在自己登台演唱时也以白粉涂面,制造出一种雌雄莫辩的性别模糊感,以向他“艺术上的父亲”大野一雄致敬。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Another world封面

大野一雄一生中共被47位摄影家拍摄过。2010年,他以103岁高龄寿终正寝,一路目睹了舞踏发展的细江英公按动快门,记录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尽管我对死亡不谙,死亡却早就对我有所认识。”

细江英公拍摄的病榻上的大野一雄

土方巽迈向死亡的最后一刻更像是一个传说。在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他把朋友都叫了过来,在他们面前跳起了名符其实的死亡舞踏。这成为了他的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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