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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的狐狸

 黄驿墨 2016-04-05

跛脚的狐狸


by 其实


  

吃完午饭,亦非拿着一本书,走进操场。天地仿佛变得开阔。天阴沉着,太阳像冷冻在冰箱里的鱼,被云层遮蔽得成为一个银环。如果能把这时的太阳从天空中取下来,或许可以作为一个首饰。想到这里,他嘴角就弯出轻微的弧度,被自己的联想惹得喜悦了。

举目四望,操场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亦非看出那是一个女生,因为她的白裙在风中飘动,她的长发也在凌空飞舞。整个人如同一簇浪花。

亦非走近一些,便发现是蓝心。蓝心站在那里,两只脚并拢在一起,红凉鞋里伸出长长的白棉袜,一直延伸进荷叶般的裙裾。她的鞋袜竟然可以一尘不染。

她的眼睛笑成月牙,楚楚动人得使人担心会从她脸上掉下来。

“这么巧。”亦非距离蓝心一米停下来。

“是啊,好巧。”

“你一个人不怕遇到土丘上的狼吗?”

“土丘上有狼?”蓝心抿了抿嘴,“我怎么只听说土丘上有狐狸。”

“不管是狼还是狐狸,你都不好对付吧。”说这话时亦非往蓝心脚上看看,扫了一眼就赶紧把眼睛挪开,去看那银环似的太阳。

“你这算是关心我吧。”蓝心意味深长地一笑。

“遇到谁我都会提醒一下的。”亦非把书贴在腹上,书角被风吹得翻卷了几页。“你还是快回去吧,看天,像要下雨了。”

“那你还来。”她说,“你有点大男子主义哟!”

亦非不再说话,绕过站在小径上的蓝心,向着土丘走去。

“土丘上风大,你最好不要坐在上面看书。会把你的书吹坏的。”蓝心说话的时候,没有动腿脚,只是把细腰扭转。她的腰很柔软。她的柔声细语,像一片片花瓣,无力地撞在他的后背上。

亦非越走越远,始终没回头,看样子也不会回头。蓝心一走路,两只肩膀大幅度起伏,好像有手臂不断按压她柔弱的肩膀。走起路来丑陋的动态对刚才亭亭玉立的静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亦非不用看,也知道蓝心走路的样子。他为了避免尴尬,故意不回头。他一直走到土丘下,料想蓝心已经走出操场,才回过头来张望,操场像一块浑浊的镜子,蓝心已经从镜面上消失。

蓝心刚来时,亦非就发现她跛脚。这所私立学校刚刚建成一座教学楼,附近乡镇的几所学校集体搬迁。蓝心作为插班生来到亦非的班级。那天要把平房里的桌椅搬到新教学楼,所有学生都在忙碌,亦非搬完一趟,回到教室,看到教室里只在中间第三排的位置坐着一个女生。

“你怎么不搬?”他问她。他的话像玻璃片那样锐利坚硬。

她没有说话,面带微笑从座位上站起来,扶着桌子走出来,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她一走路,亦非就懂了。他本来自鸣得意的正义瞬间化作惭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腿上有残疾。”等他话说出口,又觉得不该这样说,这相当于在揭她的伤疤。但转念一想,她既然这么大方走给他看,看样子也不是很在意她的残疾。

“恐怕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吧。”她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微笑,“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我叫蓝心。”她说,“现在知道了吧,下次再问你,你可不能再说不知道我叫什么。我们可是同学了。我可知道你的大名,你叫亦非,高三年级第一名。”

亦非在土丘顶上坐下,学校、城镇、田野都在他眼里变小。田野里有棵孤零零的大树像稻草人站立着。太阳打磨成的银环变亮了一些,显然它始终没有停止挣扎。土丘像一座小山,虽然圈在学校操场内,却被附近的民兵用作打靶场。土丘周围白骨粼粼,据说以前是乱葬岗。亦非并不害怕,却喜欢这里的清静孤寂,他把书放在双膝上,打开。

从宿舍去教室的路上,蓝心往操场的土丘上张望,看到土丘上那个黑点,她对身边的米晴说:“亦非可真是个怪家伙。”

“怎么,你看到亦非了?”米晴往四周望望。

“他还在操场的土丘上坐着呢,都快上课了。”

“对,他喜欢坐在土丘上。而且,不到上课时间,他不会进教室的。他真是个怪家伙,可能光顾学习,脑子被烧坏了吧。”

“别这样说人家。”蓝心的眉头皱了皱。

亦非早晨很早就起,整个校园里还没有人出没,只有努力用锋利的叽喳声割破黎明的鸟雀。他一边散步一边看书。在花坛前停下来,把身子俯下去,鼻头贴近一朵夜里刚刚盛开的月季花。只有在这种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才愿意流露出这种爱美的自然天性。

“亦非,你在偷花香。你是偷花贼。”

亦非从那朵花上抬起头来,看到蓝心站在花坛对面。

“你吓我一跳。”亦非说,“我还以为大早上遇到鬼了。”

“嘻嘻,我有那么吓人吗?我还以为你是鬼呢,这么早。”

傍晚,亦非在柳树下,手扶着柳树干,或者摩挲垂下来的柳叶。他觉得自己很隐蔽,但是蓝心仍然可以认出他:“亦非,站在柳树下,干嘛呢,装鬼吓唬人是不是。”

“怎么总会遇到你。”亦非说。

“我也奇怪呢,怎么总会遇到你。”蓝心说,“快上课了,你不跟我一起去教室吗?”

跟蓝心一起走路,亦非总有些局促不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都不好把握。近一些吧,她走路身体摇摆幅度很大,会影响她走路;远一些吧,又担心她会以为他嫌弃歧视她。蓝心走路基本只靠一只脚使力,有时候她险些摔倒,亦非就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扶她。他就只把两只手象征性地伸出来,如果蓝心摔倒,被动接住她。每次蓝心只是身体摇晃一下,并没有摔倒。蓝心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就说:

“不用担心,我虽然走路费劲,但不会摔倒的。”

“那就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走路样子很难看?”

“没有,我觉得你很有气质。”

“真的吗?”

有一次在教学楼外,亦非正好与蓝心迎面相遇。蓝心说:“亦非,这是我们第几次相遇了?”

“这个谁知道。我又没记。”

“我知道呀,我记了。这是我们第三十五次相遇。”

“啊?”亦非的表情有些惊讶,“有这么多次?你记这个干吗?”

“有了,有了。”蓝心往亦非头上瞧着,“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亦非想了想,说:“你说是什么事吧,如果我能做到,我就答应你。”

“你能跟我到我们宿舍去吗?”她说。

“跟你回宿舍干吗?”亦非的眼神明显变得惊慌,他短时间内想了很多,“你们女生宿舍,我不能进去的。我也从没进去过。”

“我想帮你理发。”她说,“我看你的头发很长了,该剪了。”

“这个,这个可不行,我打小是让我妈妈剪发,大了是去理发店理发。我可从没让别人剪过头发。”

“你是怕我剪不好吗?”风变大了,柳树的枝条飘飞起来,蓝心用手指掐住裙裾,不让裙子飞得太得意忘形,但白袜还是显露出更多。“我经常给别人剪头发的,我的发型是自己剪的。米晴的头发也是我剪的。你觉得很难看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真的没让别人剪过头发。”

亦非红着脸走了。他的头皮发痒,拐了个弯后使劲挠了挠头皮,从他头发里飞出一些柳絮。他不知道蓝心是不是还站在那里,反正他自己逃离了。后来亦非感到一些后悔,或许不该拒绝蓝心的好心热情。

临近高考,亦非又在操场上遇到蓝心。蓝心依然停在那里,笑眯眯望着他。“猜猜这是我们第多少次相遇?”蓝心说。

“我没记。”

“猜一猜。”

“很难猜对,我不想猜。”

“第九十九次。”

“哦,有这么多次了。”

“今天你能陪我散散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可以拉我的手吗?”

亦非想了想,说:“不好吧,被别人看到会流言蜚语的。”

“好吧,我就是问问,那我们走吧。你不要嫌我慢。我走路慢。”

爬上土丘的时候,蓝心很费劲,亦非伸出手来拉她。蓝心笑了,“你终于肯把手伸给我了。”

“该有的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

“亦非你说这土丘上到底是有狼还是有狐狸?”亦非坐在土丘顶上,蓝心蹲着,水蓝的长裙裹着她的膝盖。

“狐狸和狼都没有吧,从来没见过。”亦非说,“再说一个月民兵来打靶一次,早就吓跑了,没跑也早被打死了。”

“我觉得有,土丘这么大,这么多草丛,我总感觉在哪簇草下面,会有一个狐狸巢穴。里面生活着一只狐狸。”

“为什么只有一只,为什么不是两只,为什么不是一窝?”

“只有孤独的狐狸才愿意生活在这土丘上吧。”

亦非没有说话,他扫视这土丘上的一簇簇草丛。

“亦非,如果我变成一只狐狸,你能认出我来吗?”

“你还真是文艺,怪不得能写小说。”上周蓝心刚有新作在报刊上发表。

“你应该说能认出我来的,因为即便我变成狐狸,也是一只跛脚的狐狸。很容易认出来的。”

第二天上课时,蓝心的座位上是空的,第二天也是空的。亦非问米晴,蓝心她人呢。米晴说,蓝心暂时休学,去省城里治疗脚上的残疾。专家说她的脚还有治好的希望,但是不能再耽搁。

雨后,亦非爬上土丘,看到一只土红色的动物从半腰的一簇草丛里探出头来,他觉得那就是一只狐狸。他很想知道它的脚是不是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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