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晴雯（上）

晴雯是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第一个，也是八十回《红楼梦》少有的两三个以有结局的人物。我们分析晴雯的一生，大约可以看出《红楼梦》一书的作意。
　　晴雯的死因，作者说得很明白，是因「诽谤」，这在他的判词中已经作了概括。第五回，贾宝玉梦游至太虚幻境，看到了预示全书主要女性命运的『终身册籍』：“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殀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作者在晴雯死前，特地还补了一笔来说明这一点。晴雯当时已被撵出了怡红院，住在姑舅哥哥多浑虫灯姑娘家，宝玉来看他：

（宝玉）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又说：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接着灯姑娘便听见了，来戏弄宝玉，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又羞又怕。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

　　天下委屈事原不少。当日贾宝玉与金钏嬉闹，便被有心人传为强奸母婢未遂，得了贾政一顿毒打。晴雯不过生的比别人略好些，便被咬定是狐狸精，担了个虚名，直至抱屈而死。

　　晴雯既死，宝玉有诔文一篇，所谓『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也是说的这个意思，恨得他骂出『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话来。

《红楼梦》中的荣府，内部可谓矛盾重重，有一点比较突出的，即年轻丫嬛们与媳妇婆子们之间的矛盾，脸面地位之争。书中不止一次写到这里。最早的提示，写在奶母李嬷嬷的两段里。第一次在第八回，李嬷嬷吃了宝玉的枫露茶。贾宝玉醉中发作，导致了丫嬛茜雪的离去。第二次在十九回，李嬷嬷又吃了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虽然当时被袭人揭过去了，但李嬷嬷还是抖了出来。二十回：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

又说：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

贾宝玉平常对丫嬛们太好，怡红院的丫嬛地位也高，由不得不遭人忌妒。袭人就很能看见这一点：

　　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纔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当然晴雯不是袭人，脾气更火爆些，所以也更容易得罪人。五十二回坠儿小窃，晴雯带病发作，立要撵他出去，当时与他母亲有一段对话：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直接冲突起来，后来还是更会说话的麝月出来，说得坠儿母亲哑口无言，抱恨而去。晴雯很能得罪这些人，也不是一次，同是怡红院的丫头红玉也被晴雯训斥过。二十七回：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幸而红玉做事周全，且又能言善辩，纔没被这一番挤压击倒。但是红玉毕竟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脂批随后提示：『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怡红院的丫嬛，与家下婆子媳妇之间的矛盾，后文芳官辈出场时，将更加显露了出来。晴雯，作为怡红院的大丫嬛之一，行事又如此鲁莽，首当其冲的遭受打击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