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晴雯（下）

贾府的另一个重要的内部矛盾，是贾宝玉的相对整洁品行与贾家淫乱的风气之间的矛盾。外人都知道，贾家东府里，除了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只怕没一个干净的。作者在第十一至十三回，通过秦可卿贾珍的故事，套着贾瑞的故事，第一次集中刻画了这一点。
　　东府的这种风气，正逐渐侵入到荣府中来。这在作者第二次着重写宁府的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刻画尤氏、尤二姐、尤三姐，以及贾珍贾蓉兼及荣府贾琏的一段，可以体会出来。除了贾琏，三十回，金钏还提到了环哥儿同彩云。

　　晴雯的死因，便是被认为与贾宝玉已经作怪了，当然这是冤枉的。

　　先从金钏儿投井说起。贾宝玉的愿意与女儿厮混，大多出于一种情不自禁，警幻仙姑称他很会意淫的便是。这种特别的性格，老太太是看出来了的。七十八回：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老太太的冷眼当然是很有见地的。但就是他这种性格，先害死了金钏。金钏与贾宝玉，其实也并没有过分之举。吃人嘴上的胭脂只是贾宝玉的恶习。但是他的这种行为，就很可以被有心人传成『强奸不遂』了。

　　花袭人得知贾宝玉捱打的一个原因是贾环的『小动唇舌』后，便有一段向王夫人的长篇进言，很能说明贾家的这一问题。当然，袭人听了薛宝钗的劝，隐瞒了贾环的事情。第三十四回：

　　袭人道：『我也没甚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到：『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作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进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花袭人对贾宝玉的了解，以及对宝玉周遭环境的理解，比贾宝玉本人深刻得多。他的进言，基本上都可以看作预言，这个暂且不展开。我们只要看到，贾宝玉本人依然是浑浑噩噩的。

　　晴雯之死，发生在抄检大观园后，抄捡大观园的起因，便是两个妖精打架的绣春囊。作为贾宝玉母亲的王夫人，首要的任务便是要保住儿子的名节，晴雯在这个背景下被冤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当然，关于晴雯的死，作者交代得更清楚。七十七回：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就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我们对比金钏之死与晴雯之死，便可以发现一些共同点。
　　一，贾家淫乱的环境使得这些女儿死于风月。
　　二，宝玉不检点的行为使得这些女儿在这一点上蒙冤。
　　三，有心人的造谣中伤。

　　当然还有一些比如坏人的狡猾，王夫人的愚昧之类也都是必须的。可以说，这些女儿的故事，都是贾府的种种内部矛盾、以及贾宝玉的自身性格与所处环境的矛盾，冲突的结果。

　　贾宝玉为晴雯作了一篇诔文，脂批说，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林黛玉是怎么死的，也就可以想见了。虽然《红楼梦》写得极其优雅，但是文字背后，风月之事是贯穿着始终的。我们看前八十回死的这些女儿，从秦可卿、二尤、金钏、晴雯辈，都是如此，作者给它安一个『风月宝鉴』的名字，也是恰当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