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或者至少听过)毛姆的著名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或许也就或多或少了解过被许多人认同的书名含义——“终日低头寻找地上的六便士银币,却错过了头顶的月亮。”小说展现一个中年英国股票经纪人如何突然扔下妻子和孩子,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去追寻成为艺术家的梦想的故事。人们普遍相信这部小说是以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而创作的。因为主人公的传奇经历和高更追求艺术的一生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陶艺家及版画家,现代艺术的奠基人之一,拥有个性高飚、感情挚烈的一生,以火一样的热情投身艺术并为此殉道。他为了毕生所求,出走蛮荒,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生活了十二年,在异域的原始之美中收获了灵感。他的画具有色彩艳丽、对比强烈、平面化的装饰性效果,与梵高、塞尚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并且对现当代绘画的发展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 高更在1848年出生于巴黎,17岁的时候成为海员,后又加入海军,曾在海上游历许多地方。离开海军后,他进入巴黎的证券交易所,从事一份体面而薪酬不菲的工作,有一个贤慧的妻子和五个孩子,按理踏入了正常的中产阶级生活。然而此时他开始爱上作画,并梦想成为一名画家。在此之后,他放弃股票经纪人的职务,开始了艰难的艺术之路。因为艺术市场的波动,画作难以维系家庭的生活,高更一家多次移居,他又先后从事过推销、苦力等工作以维持生计,并不得不和家人分居。但高更对于自己艺术上的进展相当乐观,一度他还和梵高有过合作,并在梵高家中生活。可惜这两个有各自强烈性格的艺术家相处不久就发生了冲突,结果以梵高切掉自己的耳朵,而高更返回巴黎收场。 此后,高更作出了成就他传奇的决定——他选择了去法国的殖民地塔希提岛旅行,与当地的“野蛮人”交往,并开始在当地作画,他的多数杰作在这一期间得以完成。但由于和土著女子接二连三的性行为,使他染上了梅毒,这种病在当时还是不治之症,在以后的一生中都为此而烦恼。后来他曾回到法国,但最终仍然选择了回到塔希提岛,并在贫病交加的环境下进行创作。 1901年,高更到了马克萨斯群岛,在那里度过余生。他的墓地位于马克萨斯群岛上的Hiva Oa岛,至今每年都有许多游客前往吊祭。 高更在塔西提岛写过一些散记,如今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文字,读到他在这个异域世界的所思所想,并由此追溯影响他艺术风格的那些因素。高更用充满诗意的文笔,勾勒出第二故乡塔西提的万种风情,层层拆解,屡屡绽放,使之成为艺术创作巅峰的记录,更是他晚年艺术创作的宣言。 永远的他乡 保罗·高更 再见了,挚爱的土地,和谐的土地,这充满美满和自由的土地。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现在,当我要回去,已经比刚来时更野蛮,但是,也变得更聪明。 两周以前,原本少见的苍蝇突然一窝蜂地出现,它们太嘈杂了,叫人不堪忍受。但是毛利人可开心了,因为这个季节鱼类开始浮出水面。这些讨人厌的东西的出现预示着鱼季即将来临,劳动时刻就要来了。请相信,在塔西提劳作可是一件十分愉悦的事情。 每个人都在检验自己的鱼钩和鱼线的结实程度,每个人都在忙活着,就连小孩也跟着女人一起前往海岸边抓一些小鱼做诱饵,我们一起准备了三星期之余。 阳光普照着海面,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两艘独木船系在一起,船首有一根极大的绳子,可以把固定在船两边的带有鱼钩的细绳瞬间拉起,只要鱼儿咬住钩子,我们便能捕到不少的鱼。 我们在一个美好的清晨起航了。我跟随捕鱼队伍一起,在一片宽阔的海洋上航行,一只乌龟看着我们从它身边经过。 我们的心情都好极了,奋力划着船,迫不及待想要到达目的地。 我们来到一个海水很深的地方,当地土著称这个地方为“金枪鱼洞”。黑压压的海鸟在海面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湖面,金枪鱼已露出水面,它们便蜂拥而至。这里到处都是屠杀,空气中有嗜血的味道。 我问同伴为什么不直接放一条长长的鱼绳在洞内。他们回答说,这是一块圣地,不能随意侵犯。海神在洞中居住。 这肯定又有一个神秘的传说,我巧妙地让同伴把这个传说告诉了我。 以前,有一个鲁莽的渔夫冒冒失失地前往那个地方捕鱼,他的鱼钩竟然勾住了海神的头发,惊醒了海神。海神大怒,生气地浮上水面一探究竟,看看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惊扰他的美梦。当他发现是人类的时候,立即决定要全人类都为此付出代价,来为这个无知的罪人赎罪。 令人不解的是这个犯错之人却得以幸免,逃脱了神明的惩罚。 神要他带着全家逃到透马拉马去,有的人说这是一座山或者小岛,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方舟。这地方也有月亮战士之意,这使得我认识到这场灾难和月亮有关。当渔夫和家人到达神明指定的地方后,海水开始上涨,最高的山也未能逃脱这场灾难,所有的生灵都遭了殃,只剩下那些逃走的人。 后来他们在岛上繁衍后代,住满了整个岛屿。
我们离开了那个神秘的洞穴,向前航行而去。船主指派了另外一个人去撒鱼钩,隔一会儿不见鱼上钩,便换下一个人。这次有一条大鱼上钩,鱼竿都被拉弯了,四条强壮的臂膊使劲拉着后面的绳子,想要把它拉出水面,最终,金枪鱼开始浮出水面,却不料鲨鱼此刻前来凑热闹,它朝着自己的猎物扑了上去,锋利的牙齿在金枪鱼的身上咬了好几口,被我们拉上船后就只剩了一个鱼头。 轮到我放鱼钩了,船主示意我把鱼钩抛出去。不一会儿,我们就捕获一条金枪鱼,不过我看见同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我们对着鱼儿猛击了几棒子,鱼在垂死挣扎中痛苦地摆动,身上的鳞片像是无数闪耀的光辉。我接二连三地捕到几条大的金枪鱼,我们高兴坏了,看来法国人是会带来好运气的,大家都高声欢呼,说我是个好人。他们坚持说我是幸运星。我并没有否认,我觉得自己很有脸面,内心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不过在赞誉声中我听到些许不和谐的声音,我纳闷他们为何要低下头来,窃窃私语,还带着一副那样的表情。 回程途中,我趁机问一个小伙子这件事情的缘故,他拒绝回答。在我再三地坚持询问下,他很快就做出了让步,向我道明了原因。 在捕鱼时,如果是鱼钩勾住了鱼的下颚,就意味着你远行的时刻,你妻子做出背叛你的事情来。我不信,只是笑了一笑。 热带地区,夜晚来得很快,我们必须在黄昏时刻赶回家去,我们拼命摇动着船桨,口中喊着打气的号子。船后面跟着神秘的粼粼发光的海洋神灵……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们的这次旅程是疯狂的。 两小时后我们靠近入口处的暗礁,这里波涛汹涌,想要通过这段路程需要很精湛的技术,这段路程极其危险。我按照当地人的指导前行,一切都很顺利,通过这片地方时,我有些后怕。 我们眼前的陆地被移动的火把照得通明,那是椰子树晒干后做成的火把。这样的景象构成一幅宏伟的画卷,沙滩上十分热闹。 家人在岸边等待着我们打鱼归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分到鱼,总共分了三十七份。在我换衣服的瞬间,妻子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斧砍出生火的木材。我们把属于我的那份拿出来烤了烤,现场吃了起来,将属于她的那份装起来带了回来。 她问起我捕鱼的过程,我为满足她孩童般的好奇心,便一一告诉了她。但我内心有一大堆问题,经过反复思考后,越来越感到不安,睡觉的时刻,我辗转难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便向妻子提了出来。 “你讲道理吗?” “当然啦!” “你今天的情人他还好吗?你喜欢他吗?” “我并没有什么情人。” “你撒谎,鱼儿都告诉了我。” 蒂蝴拉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露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混杂着庄严、神秘……这些平时我很难见识到。 屋子里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我发觉某种信仰在发酵。妻子轻轻地走到门边,确定门窗紧闭后,走向屋子中央,开始高声祈祷:
那天晚上,我加入了妻子的祈祷。 她做完祈祷,向我走来,神色温存,眼含泪水对我说: “你一定要惩戒我,狠狠地打我吧。我不想要你生气。” 面对这样妙曼的她,我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她是那么美好,我若用双手殴打创造主的杰作,我将会永生被诅咒。 我拥抱她,亲吻她。 我此时此刻肆无忌惮地爱着她,难以自拔地爱着她。我低声说出了佛祖的话: 愤怒需以温柔克服,以善意征服恶意,谎言必须用真情抵挡。 那是极其宁静的夜,是自我来到这之后少有的夜。第二天,我们迎着黎明的万道曙光起床。 一大早,岳母便带了一些新鲜的椰子给我们食用。她知道蒂蝴拉的事情,以眼神询问着她。 稍定心情后,她巧妙地问我:“昨天去捕鱼,一切还顺利吗?” 我答道:“希望不久后再去一次。” 97年,高更画出生平最大幅的(高1.5米,宽3.6米)的经典作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我被迫召回法国,家里有一些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再见了,这片好客的美妙的土地。我在岛上度过两年时光,心情却年轻了二十岁。我比初来时更像是野蛮人了,我更加有教养了。 我从这个民族身上学会许多优良的品质,最重要的是,他们让我更加了解了自己,懂得更多的真谛。 这个美妙的世界,你将会永远在我的心里,是一盏明灯,使我变得更加美好。我越来越爱你了,再没有人比我更能领略你的美妙了。 我登船离开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蒂蝴拉,可能这一别后,再见遥遥无期。她已经连续哭泣了好几个晚上了,现在的她平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呆滞,精疲力竭。河水击打着她的双脚,她原先别在耳边的栀子花此刻也枯萎了。 我们的船渐渐远了,蒂蝴拉的身影在我的视野中消失,船将我们分隔两地,此生恐难以相见。我拿起望远镜,依稀还可以看见我那美丽的爱人,她的嘴唇念着这样一首毛利情歌: 南方的清风,东方的清风。 你温柔的爱抚着我的发梢。 快快赶往那座小岛去吧。 那里可以看到我的薄情郎。 那抛弃我的情人啊! 坐在他喜爱的树下, 请把我的悲伤告诉他。 本文选自保罗·高更《生命的热情何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3月版。 生命的热情何在 ——高更的塔西提手记 作者: [法] 保罗·高更 (Paul Gaugu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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