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与打虎者之间关系缓和了一段之后,现在又紧张起来。我们虽没动手打他,可是每次开会总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非要他交代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管我们怎样拍桌子追问,老唐又恢复了最初那一问三不知的顽抗。这时,性急的团员就厉声对他说: “老唐,你再不交代,就还把你押回你们那印刷厂去!” 这声恫吓可真奏了效。 经过一天的反省,第二天老唐又开口了。他说,他贪污的钱没分给谁。他都买了银圆啦! “银圆在哪儿?” “俺埋在徐州城外头的柳树底下啦。” 这倒也符合当时农民不信任银行,甚至不信任钞票的心理。只是偌大的徐州,到哪儿去刨这些银圆?我们要他交代出确切地点。他说是埋在城外(可见当时徐州还有城墙)护城河边一棵柳树底下了。 “哪棵?” “河北岸第八棵。” 现在回想起来,老唐这可真是顺口溜了。可我们当时急于追求数字,也太缺乏判断力了。 四十多年后回想这件事,真觉得荒唐好笑。我们七个知识分子活活给一个农民耍了!然而,这农民确实也被我们逼得没法解脱。干了那么多年革命,什么享受也不图,如今,身陷囹圄,几个月见不到老婆孩子,而且还不知熬到哪一天!他有点豁出去了。 正当大家议论咋办的时候,那位一直想多在祖国内陆跑跑的归侨青年就自告奋勇说,他愿接受这个任务,去跑一趟。 于是,组织上就为他开了介绍信,请徐州的“三五反”委员会就地给以协助。 这可真是海里摸针! 小张——我忽然记起他的姓来了——组织纪律性很强。动身之后,每天必打个长途来报告情况。徐州那边的兄弟单位也派人协助他沿着护城河边去一棵棵地刨。 倒霉的是徐州城外那些垂杨柳,它们什么也没窝藏,完全是无辜的,只由于老唐那个交代,就一棵棵给刨得乱七八糟。而且除了几条蚯蚓和露出的树根,什么银元,连影子也没见!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大会上宣读最后战果的那一天。当念到老唐的名字时,我们组都竖起耳朵来倾听几个月来我们最后的、真正落实了的战果——我们为之喊了多少口号、拍了多少回桌子、费了多少心血得来的战果。 “经过反复核实,多方调查,并未发现他有贪污行为……” 这时,我转过头去看老唐,他依然低着头坐在那里,一点也没显出得意的样子。也许作为老党员,他认为在运动中受点罪也没什么,组织上是从来就不会冤枉谁的。 几个月之后,我在机关大门口又碰见了他。我愧疚得低下头去。他却捧着刚买到的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想撅半截给我,熟头熟脑地说:“老萧同志,尝尝,挺热乎。” 我狼狈地道了声谢,朝他摆了摆手,就匆匆忙忙走开了,一边走,心里一边嘟囔说: “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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