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松树塘随想曲 杨镰：新疆的很多地名是与树（植被）密切相关的，松树塘正是典型的一例。事实上，中国西部古老的驿站、军台和居民点，本就离不开水泉和植被。 杨镰：当然，松树塘又是个一般地图都标示不出来的小地方。唯其如此，一旦它走进你的生活轨迹，就再也不会被忘记！而它之所以令人难忘，那是因为它是行旅的人生驿站，当你失意时它会出现在你的梦境，当你志得意满时它能引发你怀归的喟叹。 杨镰：离开酒泉、嘉峪关，相望于道的旅人会伴随你抵达河西走廊与新疆的地理区域的分野-安西。自安西继续西行，每个驿站就是一个小小的绿洲：红柳园、大泉湾、马莲井、星星峡、沙井子、苦水驿、长流水、黄芦岗，直到你在手鼓和唢呐簇拥下，进入了“天山第一城”——哈密。 杨镰：如果你自幼生长在中原，那么哈密就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酝酿绿洲情绪的蓝本或范例。走出桃红柳绿的哈密绿洲，天山便横亘在你的面前。在早年，从书本或歌谣中想必你已经认了天山。没有人能够忽略或忘记天山，就像不能忘记或忽略黄河、长城、长江、昆仑一样！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象征！ 杨镰：天山冷峻，天山博大，天山能使你品味出难以言传的温馨情愫，天山也能消尽你的种种非分之想，还给你一个无须化妆的自尊！由山间绵亘的古道把休剖导到天山的临界点，那就是著名的库舍图岭——碑岭！唐代出征高昌的将领姜行本，把他参与的一次艰难困苦的远征铭刻在山体岩石之上，立于天山之巅，以期昭示后人。”“姜行本纪念碑”的存在，就是“碑岭”这个地名的由来。
杨镰：你越过了库舍图岭，你就越过了天山，并将前人的历史功绩置于身后！黄昏来临，当你疲惫不堪、困倦已极，沿盘曲山道来到天山北麓时，你是在松涛和鹿鸣的陪伴下进入梦乡的。松涛即将改变旋律的片刻沉静，你会产生大海退潮、江河断流般的失落。如果你因困惑、失眠而走出房间，沐浴月光，松香熏染，会使你萌生出排遣不开、挥斥不去的乡情，会让你因孤寂感悟出难言的隐痛。但那俯视尘寰的明月，那如同低低搭在你肩头的灿烂河汉，随时可以与“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咏叹，一起催生思古的幽情。 次日清晨，是你第一个走出房间。突然间，你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哦！一阵似有若无的小风，就牵动了满山苍翠松柏的波涛；清凌凌的山泉环绕宅镇，泉水叮咚，就像松涛的弦。那一座座原木叠架的房舍，整洁利落，还散发牵树的清香。小镇背负满坡青松，面对广袤草原。一条婉转的河流，曲曲折折地向西，沿古道前前行的方向流去。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好事者，随意为这抒情诗般的流起了一个它并不需要的名字——柳条河。 在小镇放眼望去，在无际的苍松、清澈的河流、佶净的草原之间，矗立着—座醒目的沙山。这沙山本是巴里坤草原的名胜和奇迹，谁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存在了多久…… 缕缕炊烟、声声犬吠提醒你，你暂时寄身的这个小镇并非仙境，只不过是离开红尘太久太远了。小镇的每一个居民都很乐意告诉你：这，就是天山孕育的灵境，巴里坤草原的门户。自从三百年前，清朝大军为平定西域在这儿设立了第一直军台驿站，它就有了一个能引起人美妙联想的名字——松树塘！
二 杨镰：1968年3月中旬，我们一百零八个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穿越河西走廊，在哈密县城休整了两天，就乘卡车前往天山北麓的伊吾军马场。 杨镰：进入逶迤百里的天山峡谷，道路漫长，景观单调。中午时分卡车排成一列，停靠在分水岭的一侧，这里就是天山的顶端“天山庙”了。那个著名的关帝庙已经倾颓欲坠，但就是从这儿开始，我们便不知不觉地置身于松树塘浪漫神奇的历史氛围之中。人们指着不远处用砖石封砌的奇怪建筑，说，封在砖石之中的，是一通唐代石碑——“姜行本纪功碑”，之所以用砖石密封，因为路经者只要一这古碑碑文，天山立时彤云密布，大雪立至，不但道路难觅，连山谷也将被风雪自平。说实话，我们对这古碑并不感兴趣，更吸引我们注意的，是以这“天山庙”界，沿途出现了两重天地：山南寸草不生，山北满坡青松，林海苍翠欲滴。 杨镰：下山的路上，我们一会儿因为景致奇绝而倾倒，但马上又被道路的险峻陡峭吓得面无人色。经过几个小时的坎坷行程，七荤八素的我们已经辨别不出方向了，那看上去颠得快散架子的卡车却蓦地停在山脚下。 杨镰：到目的地了吗？“这是哪儿？”我硬撑着没有吐出来，手扶车厢板，问一个带着孩子来看热闹的妇女。 杨镰：“松树塘！”她回答。 杨镰：松树塘！这就是我们即将安家落户的地方松树塘——伊吾军马场！我在松树塘生活了大约五年时间。20 - 25岁这五年闻我主要是在放牧军马。我是名副其实的“牧马人”。“文化大革命”是中国的灾难，“接受再教育”是“变相的流放”，但20至25岁的青春岁月是终生无法忘怀的。这样松树塘就成为我生命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杨镰：巴里坤、松树塘是新疆汉文化仅有的沃壤。松树塘的民间传说、放事歌谣，就像草滩上放牧的牛羊，多得数也数不清。后来我才知道，包括松树塘在内的巴里坤一带，天山北坡生长的主要树种是西伯利亚落叶松。而我听说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有关这一望无涯的西伯利亚落叶松的。 杨镰：清雍正年间，为了进击占据西域的准噶尔贵旗，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将军备兵巴里坤，并在草原上筑起了巴里坤城。一天清晨，岳钟琪来到城外的阅兵台——后来被称为“岳公台”——观察地形。他突然发现天山北坡满坡青松正在调整队形，似乎要撤离这一带。他为了留住满山的青松，就下令用巨大的铁链将树王和王后锁住，这样才使巴里坤人世代面对的山坡保持了青翠葱茏。这当然是个传说，但当地的居民都宁愿相信确有其事。就在我们来松树塘的那个月，一位哈萨克族牧民告诉我，就在松树塘右侧的密林深处，他们曾亲眼见到过那两棵被锈迹斑斑的铁链锁在一起的参天古松。 I 杨镰：我在松树塘听到的最丰富最有趣的传说、故事，大多是有关那个突兀、巨大的沙山的。 杨镰：这沙山本身就是个奇迹。它从不减少的积沙是从哪儿来的呢？在青山、雪峰、草原、河流的环绕下，它怎么能够公然占据了一席之地呢？据说它是中国西部最大的“鸣沙山”，比敦煌的那个还要大，还有典型性，只不过那个有名就是了。 杨镰：每逢小风出起，或细雨乍停，人们总能昕到这巨大的沙山在吟唱从不重复的古老歌谣；一遇狂风席卷，这沙山就像一个大型的“水陆道场”，钟磬齐鸣，鼓乐四起。 在清人的记载中，关于这个沙山的故事颇带神奇色彩。有的说在它之下，埋藏着一支汉代的远征军；有的说，每逢天阴昏暗，或是细雨薄暮，在似有似无间沙山中仿佛浮现了军帐辕门，兵戈炊烟。有一则故事甚至指名道姓的提道：乾隆期间，巴里坤的某驿卒受命送一封到内蒙古额济纳的共台驿站交割的紧急军情行至沙山天色已晚，人田马乏。正在迟疑间，驿卒突然见到前面不远扎着营幕，就贸然借宿。他刚刚躺下，便听见隔壁有人在呼喝赌钱。他一时心心痒难挠，便不顾劳累，硬挤进人堆，并借钱下了注。他屡赌屡胜，不一客儿便赢了五十两银子。本还想着继续赌下去，这时有人制止道：“将军马上要查营查哨了，散了吧”只好回账篷倒失就睡。天亮时分，他醒来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竟独自卧在沙山的一个沙窝子里，哪里有什么军士、营帐！他回忆起昨晚的行径，忙伸手探怀，他赢得的银子却还在，拿出来一瞧，全换成了银锭，整整五十两。银锭乌黑发亮，还镌刻着“大元至正年制”字样。 杨镰：我在松树塘当地听到的传说、故事，还有很多是有关唐代的女英雄樊梨花的可以说，这个西征不归的樊梨花就是巴里坤的精神象征。而樊梨花与沙山的故事，在巴里坤人尽皆知。 杨镰：据说，樊梨花在附近迷了路，一支溃逃的敌人受到高人指点，将马蹄铁钉到士兵的靴后跟上，这样，明明是人向南走，看上去却成了马向北行。来到了水草丰美、青松无涯的松树塘，樊梨花才发现上了当，就下令在河边扎下四十八座大营。 杨镰：河水稀少，几十万人马为饮水排着队等候在河边，只有樊梨花一人策马在四处寻找敌兵的足迹，并逐渐沿山路攀向库舍图岭。突然她感到心神不宁，回头一瞧，只见有个天神站在云端，将手中捧着的沙子全部倾倒下来，沙子变成了沙雨立时就将那四十八座营盘埋在沙山之下。 杨镰：关于松树塘、巴里坤的故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因为它们随时在丰富发展着。但松树塘、巴里坤的魅力，却在这丰富、发展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杨镰：有人问：你平生到过那么多的地，为什么在这小小的松树塘和这个偏僻的巴里坤，给你留下了如此之深的印象呢？ 杨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又无从回避。没有人能够忘记自己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可也没有人能够具体说出青春是怎样体现出来的，更何况我们这一代人所具有的只是“贫血的青春”。松树塘和巴里坤是我仅见的保留传统色彩最浓厚的天之一隅。在我们抵达的六七十年代，中国已经进入当代社会。但只有在松树塘、巴里坤，才能使我这个从“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北京来的青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只有在松树塘、巴里坤，源远流长的汉文化遗产，才能够与当代社会生活成功地融为一体。 杨镰：近来，不断有人告诉我有关松树塘、巴里坤的最新消息。开发势在必行，伴随着社会的前进，当地原有的一切不可能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这本是毋庸置疑的！ 杨镰：在这世纪之交，松树塘、巴里坤都处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之中。但一种变革只有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才是成功的。我真渡地希望，当松树塘、巴里坤也繁荣起来时，它所固有的温馨情愫不要在当代社会的快节奏中消失干净，它引以为荣的文化氛囤别埋没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 杨镰：试想，如果那疑谜难明的沙山变得一目了然，人们再也听不到它在小风中轻吟，在风雨大作时伴唱，松树塘还是原来的样子吗？那如同地毯般剪裁合宜的草原长满“秃斑”，那水清见底的柳条河失去护持在河岸的红柳，那满坡青松砍伐殆尽．那灵兽马鹿和其他动物无处藏身……松树塘将以什么作为特色呢？ 杨镰：几百年前，当松树塘、巴里坤即将进入近代社会时，前人用特制的“铁链”把绿水青山、苍松草原“拘留”在自己的身边相伴，难道在我们这一代能够眼见这一切速远离开现代人的生活空间吗？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