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技巧的盛宴 《甜牙》读后感
读完这部小说，最让我为之震撼的是麦克尤恩对技巧的使用。当汤姆在给赛琳娜的那封信中指出：小说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想象和调查的产物，都是来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思的揣度和推测时，我在阅读前半部分积累起来的感受和印象也随之发生了极大的变异。不得不说，小说的这种安排给读者造成了某种混乱，我仿佛看到麦克尤恩带着孩子一样淘气而邪恶的笑容，说：“我这是骗你的，相信就是上了当啦。”那么我们无意的、传统的、代入式的阅读经验在这里就变成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也许麦克尤恩想做的就是这样，他在提醒一个我们已知却常常忽视的观念：小说在本质上是虚构的。它可以在作者和读者的互动中造就一个世界，也可以在顷刻间被轻易摧毁。就在我们为赛琳娜和黑利的命运担心的时候，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中间那条编织的通道被阻断了。麦克尤恩借汤姆的信告诉我们：对自己的命运，书中的人物有着自己妥善的安排，而且从前面的情节看，整个故事都是在人物自己安排的轨道上进行的，所以不需要读者提心吊胆，他们可以解决好一切。仿佛读者要做的就是欣赏故事中精妙的安排、娴熟的技巧和狡黠的聪慧以及在猝不及防中被作者善意捉弄了一把。不得不承认在阅读体验上，《甜牙》是很成功的。读者会一直被他吸引，渴望知道后面的情节发展，读者也会情不自禁地相信事情的真实性，同情人物的命运，甚至在某些地方会产生共鸣。小说在写到赛琳娜和汤姆的关系时用到“我欺骗你，你刺探我。”这说的未尝不是麦克尤恩想表达的作者和读者的关系。所以怎样构建这种“圈套”以及怎样使小说人物和读者浑然不觉，是我在读完这部小说之后最想讨论的部分。 小说的绪论部分对《甜牙》的写作动机做了一些说明。摘录如下：“总体上，《甜牙》中有关七〇年代的描写……七〇年代早期，麦克尤恩从诺维奇来到伦敦，他把那时的自己形容成一只’乡下老鼠’，整天问自己：’怎么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我怎么才能变成一头狮子？靠吼！’此后，他果然抛出了一串挑战读者接受底线的短篇小说，以’恐怖伊恩’的姿态’吼’进了伦敦文坛……”六十年代，麦克尤恩曾投入到反文化思潮，靠“吼”改变局面也是其在当时情境下做出的自然而然的反映。但后来麦克尤恩就对这种反理性思潮厌倦了。这种变化也反映在小说中的一些人物上，包括雪莉、塞丽娜的妹妹等身上都有着反文化思潮的影子。汤姆的经历也和麦克尤恩在七〇年代的生活轨迹基本相符。作者在安排小说中人物时，有时会把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代入，以此使得在情节发展上更加自然和贴近自然。很显然，麦克尤恩是这样做的，他把接触到的“同代人”，“全部指名道姓地写进了《甜牙》，而且不显得牵强。”“《甜牙》中一共出现了汤姆写的六部小说，其中有三部都能在麦克尤恩本人的短篇集《床笫之间》中找到原型。”这种方式或许可以解释在阅读这部小说时读者并不觉得在虚构，因为大部分人，包括小说的背景和场景，都来自作者切身的生命体会，因而会有很浓的熟悉感。 除了来自现实生活经历，《甜牙》也继承了英国间谍小说的传统。在《致谢》部分，我们可以看到麦克尤恩参考了大量文献。这些文献弥补了他在间谍经验上的空白，帮助他构建了一个看似真实的故事场域。 以上两点也是我们积累写作材料的方向：来自实践或者来自前人经验。此外，在《甜牙》中还涉及到大量关于写作技巧的讨论。其中作者关于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处理，在《甜牙》这本书里都有很精彩的论述，对写作有很多启发。试举例如下： 首先关于人物。“这个故事不应该由我来讲，那应该是你。而你的任务就是向我汇报。我得挣脱自己这幅皮囊，钻进你的皮肤里去……然后开始说话，用你的口吻。”在构建小说世界的时候，视角是一种非常重要的、需要反复思考的角度。在平常写作中，第一人称常是我们的首要选择。因为我们以为自己太了解这个叫“我”的人了，进而会相信以“我”的视角去观看世界和他人会有一种真诚感，在写作过程中也会因为很强的代入感使行文得心应手。现在仔细想想，这种做法其实忽略两个在写作过程中很重要的问题：其一，作者在使用第一人称视角叙事时，出于对自己的无意识的美化，“我”恰恰容易成为比第三人称更虚假的对象；其二，小说作者投入文本，直接将生命体验宣布于众，这种方式也时候许多非小说家常用的手段，从读者阅读的体验而言，这其实是很难造成陌生化的。叙述生活是每个人的能力，把生活陌生化、新奇化是小说家的能力。如何实现这种效果？《甜牙》里的作者发现了转换视角这种做法。他写到：“你的双重视角，其中当然要包含你对我，对情人和’甜牙’的理解，你对这一切的描述。我的人物就是透过你的感知的棱镜，重建我自己。”也就是说，他选择了赛琳娜的视角。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人用自己阅历和经验积累起来的观念对揣测另一个人的观念，这本身就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而猜测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其中必然包含着与主体相冲突的地方，而这种地方既是主要叙述人的特征，也是讲述者自身未曾注意到的特征。这种审视和反审视对于双方而言都是陌生化效果发生的动机和动力。至于如何做到很自然的描述，小说中指出：“为什么会在我根本不在场的情况下写你的冷嘲热讽呢？这是基于了解的猜测，一种合理推断。”“我能窥视你即将暴露并遭受指控时的心情。”“我必须尝试你的孤独，代入你的不安全感，对于上司赞叹的渴望，姐妹之间的隔膜，代入你那不时流露的一点点势利、一点点无知、一点点虚荣和一点点社会良知，代入你那自怜自爱的时刻和遇事大多循规蹈矩的习惯。”这又回到观察的问题了。这句话启示我们，在观察人物过程中，我们不应该只局限在一个人的最基本的形象，更要注意这个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后者是把握一个人性格和特性的关键。在观察过程中，我们不应该对人物品德做出非善即恶的二元划分，而是要为塑造立体的人物形象服务。 关于情节。小说指出没有趣味的情节是“没有阻力没有难度没有反弹，没有意外，没有什么丰饶或者奇崛的东西。没有杂音，也没有反弹力。”首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说结尾的反转。这种反转体现在小说的开头就是结尾。其实在小说中设计反转的情况并不少见，而且方式很多。欧亨利式的结尾是个很好的例证。我认为小说的“桥段”要以小说效果为目的，若以玩弄技巧为主体，技巧在小说中可能会成为一种负担。但是我是赞成《甜牙》的反转的，从整部书看来这是一种有些悬疑色彩的文本，在最后揭露其实是汤姆想象的事实，这位小说的整体氛围涂抹了一种令人惊奇的色彩，这在风格上和作品是一致的。其次，小说遵循着经典模式，围绕着一个鲜明的中心，分成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四个部分。简化小说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女性和若干个男性的互动中推动出来的故事。首先是给予塞丽娜极大压力的父亲，接着是第一次爱情，杰瑞米成为同性恋直接把赛琳娜推给托尼，而托尼是引她进入情报局、并因为疾病故意抛弃她的人，进入情报局之后就是马克斯，他是将赛琳娜引入“甜牙计划”的人，接着就是黑利的出场，他是一个要被“收买”的作家，也是这个故事真正的讲述者。他和赛琳娜陷入爱情，并因为马克斯的“告密”，开始对小说中设下的悬念逐渐揭示。以上为小说的主线。因为把握住了这些主线，小说才能稳定推进。此外，小说中作者也把几条线同时进行，这种始终前后照应的写法是使得整个小说浑然一体。还有，在叙事中，作者还加入一些政治事件，小说写作，数学游戏，它们对小说人物的思想产生作用，进而影响人物的态度和行动，这也是推动小说发展的一种方法行为；当然另一方面，这些因素加入也使得小说具有了深刻性和丰富性。这也是我们在小说创作时要有意识追求的。 以上就是我从《甜牙》中收获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