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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漳美文】中间色

 不能割舍的爱 2016-04-11



编者按:作为清漳河两岸的父老乡亲,山西作家辛贵强老师的出现恰到好处,他不仅带来了优秀的文字,而且增加了清漳两岸的长度。期待更多优秀作家的文字。





走进机关大院,第一眼就看见,我原来效命的大楼被染成深灰色。


楼体原来是传统的白色,也一直认为墙壁美容应该用白色,没想竟涂成这样的深灰色,既觉得新鲜,又感到别扭。在我的审美中,灰色实在不是让人喜欢的颜色,老觉得它色调黯然,活像六月连阴雨时的天空,阴郁,暗晦,悲凉,压抑。可看了一会,又觉得倒也凝重,深沉,含蓄,大气,很符合这座大楼的内部气质,也就模棱两可地接受了。其实接受不接受都是多余的,有权决定楼体使用什么颜色的人,压根就不在乎什么人接受与不接受,除非是他们的上司有何微词。


曾经在太行山断裂层地带的风景区王莽岭,看画家画山水油画。他们在诸多颜色的油彩调盘里,抹点这个色,再抹点那个色,在一块调,就活鲜鲜画出层次感极强的山峰、悬崖、深峡、河流、树木、花草、蓝天、白云及其他附着物的各种颜色。我觉得他们特了不起,是颜色的魔术师,不仅能调出理想的颜色,画出外在的东西,还能画出心魂的维度与情感的颜色。而我,对颜色调和的知识却知之甚少,唯独知道,灰色是黑与白色混合而成的“中间色”。这种颜色,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既是白,又是黑,又非白非黑。二者相倚相托,又互相排斥,属典型的二律背反,却又融洽得浑然天成,再也不可能剥离开来。


这样想着,不知怎么一下联想到自己。我也是黑白两色混合而成的一抹“中间色”,黑白难分,不伦不类。如果让我老家村里的人来解释,会搬出一种非常尴尬的性别来做比喻,就是那种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两性人,也叫阴阳人,他们称之为“二圪疑”。天下没有比“二圪疑”更倒霉的性别了,注定我这个“中间色”的人就是一个倒霉蛋。


我有两个颇有点“二圪疑”的身份。第一个身份虽是早年间的,却根深蒂固地延续至今。这个身份是农民,或者叫乡下人。第二个身份是进化来的,叫做职工。在村里人眼中,还要更光彩一些,既然在城里工作,又在城里安了家,当然就是城里人;我曾经的工作单位属于权力中心部门,势必就是干部的身份。可怪就怪在这里,村里人是这样看我,城里的好多人却依然把我当农民看,不管我在城里混了多久,也不管我进行了怎样的改造和改变,他们依然把我当农民看。这种城里人和乡下人、农民和职工(干部)难以廓清的尴尬,不是“中间色”,不是“二圪疑”是什么?


既然村里人与城里人都不认同我是他们的同类,我势必成为处在中间状态、两不沾边的一个另类。


回到老家村里,很容易就感觉出来,那些原来和我一起在黄土地欺负土坷垃的乡邻,见到我虽然仍旧喊我的乳名,却明显地客气起来,满脸堆笑标志着礼数,也意味着疏远,有的甚至显露出拘谨,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在他们眼里,我和他们已不是一路人,只是偶尔回乡看看的一个过客。更让我的心隐隐作痛的是,我在村里劳动时的那些气声相通、无话不说的伙伴,一声“哟外,在外干部回来了”的调侃,便划出我同他们之间的界限与距离。掏香烟散给他们时,竟也礼貌性地客气推让起来。他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同我依偎在避风的石坎下,几个人头碰头,脸挨脸,几只手围笼成一个挡风的圈,划火柴把谁弄来的一根香烟点着,你抢过去抽一口,我夺过来抽一口,结果谁也抽了,可谁也没有过足瘾,却谁也抽得美滋滋的。还有,村里人到县城来找我帮忙办点事,会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张口,或者嘴里磕磕绊绊的,费力地寻找合适的措辞。这在以前,根本不存在。所谓熟不拘礼,就是有话说,有屁放,直统统就撂出来,不需要场面应酬的虚礼。拘礼了,就是生分见外了,中间有了一层厚厚的隔膜。


村里人对我的态度,尚能理解。他们是在抬举我,把我看做比他们高一个级别、档次的人。至于城里人怎么看我,倒不是十分在意。我本来就不否认自己是农民出身的来路,也确认为自己很本色,土得骨头缝都掉渣。也从来没想过靠时髦的服装、发型、眼镜或什么什么装饰配饰,来掩盖一身的土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城里人的模样。我就是我,是黄土里走出的我,是曾经是农民的我,农民是我的根底,黄土是我的本色。这绝对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多人不也这样说吗,“往上刨三代,都是农村人。”“农村,是我们的祖籍,是灵魂的故乡精神的家园”。


可没想到,有些时候还会因场合的原因或者公然的歧视而受不了。记得第一次去市里开会,与一群上级单位的人共进午餐,那些人好舍得夸人,嘴上像抹了蜜。并不住地给我夹这样那样的菜,好像我是连筷子都不会用的孩童,需要特别关照。平时也觉自己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应酬一般的场合绰绰有余。可在这里,一下变得拙嘴笨舌,说不出像他们那样的热得烫人、甜得发腻的客套话来。相形见绌之下,非常真切地感觉出自己老土的原形。还可以证明这点的是,人家夹给我的一些名菜,如蟹腿、蚌什么的,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便不敢轻举妄动,偷偷观察他们是如何操作的,然后才依葫芦画瓢去食用,生怕闹出他们茶余饭后挥洒的笑料来。晚上去一位老乡家里,本来想好好放松一下被捆绑了一天的心情,可一进门,换了拖鞋的主人就给了一个提示,让在脚上套塑料薄膜。当两只脚轮替着在有机械驱动的方盒里套上薄塑,看着白花花的两只脚,尽管理解主人是在讲究卫生,可心里还是挺别扭,感到一种被排斥的拒绝与难以融入的游离。于是心里很清楚,这些细节,真实地显示着城里人与土著的区别。


更有,一些人对我身份的小看甚至是鄙夷,是公开化的。一次,一个从头像看口角挑着一丝邪气的男子,看我博客书写农村题材多,大笔留言道:“又一个土鳖”。对这种公然耻笑农村题材书写者的人,我是不会客气的,用纯粹、地道的农民手段回敬了他,可总归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泄愤。还有一次,到南方出差,在上海火车站转站买好了票,因客流量大,离登车两小时方准进入候车室。我有个臭毛病,中午必须小睡一会,否则会一下午打不起精神来。说起来也是脱离了农民身份后养坏的脾气,身上有了骄娇二气。可是在遍地候车民工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在一家站内商店门旁的基坎上坐下来,因人多,只挤下半个屁股,另一半屁股闪在门这边。正胳膊压膝盖、额头压胳膊梦游西湖间,背上啪啪啪挨了几下。激灵灵醒来时看见,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子挥舞着卷成筒状的杂志(打我的凶器),对我大呼小叫,说我半个屁股挡住了他的门面,影响了他的生意。当意识从半睡眠状态恢复至正常,终于想明白,本来北京人看全国都是老百姓,广州人看全国都是穷光蛋,上海人看全国都是乡巴佬,何况我衣着平常,旅行包土气,又混在一堆候车的农民工里,不被当成进城打工的民工才怪,所以才敢对我吼,对我进行人身侵犯。虽然,经过我一番正气凛然剑芒锋利的凌厉反击和交涉,迫使那人给我道了歉,给自己挽回了尊严,可我还是替天下民工、天下农民悲哀,也深深为我这个“中间色”的人悲哀。


然而,非常糟糕的是,不是村里人、城里人认同不认同我的问题,而是我已将自己格式化,既返不回真正的农民去,也进化不成地道的城里人,只能停留在中间地带,做一个“中间色”的人,永远不能具有非此即彼的纯粹性。


既然如此,我认命,就死心塌地做一个“中间色”的人。农民有愚昧、无知、落后的一面,也有勤劳、纯朴、厚道的可爱一面;城里人有知性、涵养、聪慧的一面,也有虚伪、狡诈、丑陋的一面。我索性择两者之长,兼收并蓄,将“中间色” 做足做够。这或许是我走向自我完善的一条很不错的路子。


好在,在我所在的县城,在各级机关部门里,像我这样有着农民、乡下人根底的人多得是。即使大城市又怎么样,农民子弟也多得像牛毛。谁叫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排首位的农业大国呢,盛产的当然是农民子弟,只要允许农民子弟进入大专院校,只要允许人口流动,他们就有机会涌进城市,进入社会各阶层。特别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以来,农民大批大批地杀入城市,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农民进城潮。在这种人口大流动、大融汇中,农村人被大量地挖了墙角,城里人被等量地掺了沙子。二者之间,农民会影响、改变城市人什么很难说,但城市人肯定会影响、改变农村人,最少在服饰和某些生活习惯上会影响他们发生改变。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像我这样的“中间色”的人,已经在各个城市可劲地蔓延起来,既像井冈山时期的农村包围城市,又像克里姆林宫中心开花的一声炮响,最少会使城市的人口组成发生比较大的变化。


那么,就让我和这些“中间色”的人,在农村人与城市人之间走出一条宽敞的中间道路。数量虽不等于质量,可数量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当数量膨胀到一定程度,说不定会从根本上动摇中国“农业大国”的形象与地位。


——本来,“中间色”就是一种“过渡色”!




作者简介:辛贵强,网名太行风,山西省作协会员。从1970年至2012年退休,先后从事民办教师、报纸编辑、县委办与新闻办文字工作,曾获市级五一劳动模范表彰,被市工会文记一等功。目前休闲在家,煮字疗饥。著有散文集《背着太阳行走》,文学作品发表于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老《散文世界》、《黄河》、《山西作家》、《福建文学》、《芳草》、《奔流》、《岁月》、《小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散文世界》、《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逾百篇,多篇文章获奖或收入各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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