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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燕京| “内轻外重”抑或“内外皆轻”?(下)

 红豆居士 2016-04-11

作者时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2期,注释从略

·书评与文评·

“内轻外重”抑或“内外皆轻”?
——评李细珠《地方督抚与清末新政》兼论晚清政治史研究(下)

孙燕京


  最后一个问题是,权力流向了哪里?李细珠认为流向了军人势力,“当清廷中央与地方督抚的权威一并衰落之时,军人势力崛起,从而出现军人干政局面”(第419页)。他认为袁世凯是军人起家。
  在我看来,袁世凯如果没有督抚的身份,是不可能单纯靠军人发迹、起家、壮大的,在中国缺乏军人起家的传统(纵观历史,文治时期远远长于武治时期)。固然,袁世凯依托袁甲三辗转发迹,但起初并不是不想走科举正途,只是屡试不中泄了气才转向“行伍”,从此如鱼得水。袁在受到李鸿章激赏后经营朝鲜、小站练兵(此期受到中央地方两个方面的支持),1899以后一直担纲封疆大吏,兼营军队和地方。如果说军队是他的权力基石,那么,地方督抚职权便是他的能量支柱。此后他交结奕劻等上层权贵也主要靠督抚任上才有的各种便利。袁世凯的权力,不是一朝一夕膨胀起来的,实际上经历了长久的积累,是野心、能力、手握军权、历任督抚等各种因素合力的结果,晚清人评价他“不学有术”实在是入木三分。
  更何况,从曾国藩经营湘军起,经营军队逐渐成为地方大吏的新传统。李鸿章的淮军,张之洞的自强军无不如此。只不过与这些前任或同僚相比,袁世凯少的是旧式君臣观念——毕竟他不是正途出身。如果说那些人称作“尾大不掉”比较确切的话,到了袁世凯这里差不多变成了“狼子野心”。
  其实对督抚权力来说,清季是“畸轻畸重”,经过多年中央对地方权利的“攘夺”,督抚中的大部分是轻了,但并没有改变少数督抚“权重一时”的事实。最后那位手握乾坤的袁世凯虽不在位,但早已经营好了,权力实际上的占有远比名义上的来得实在。更何况武昌起义烽火刚起,清廷便慌不择路,又把督抚之位发还,只不过袁世凯早已不是昔日的疆臣。
  如果一定要用“皆轻”来解释中央地方权势格局的话,那么,清廷的轻就像“纸老虎”而督抚的轻则是“真贰心”;如果我们放大视野,观察一番清末中国的政治格局,那么,权力的流向就清楚了,那就是,清王朝衰弱了,其他政治势力不断崛起,比如革命排满、拥护共和的革命党;比如反对流血、提倡立宪的立宪派;比如压抑已久支持改变的广大民众;当然,最大的获益者还是心机特重、善于权术的袁世凯。
  清末新政中央集权带来的后果是矛盾日趋激化,一方面,中央集权不断消解了督抚权力原有的“中央性”,日益使他们沦为地方化的利益代表,从而导致中央与地方矛盾的深化,督抚们与朝廷彼此越来越不再信任,越来越没有信心;另一方面,督抚借重外围力量,一是联络立宪派利用国会请愿行动向清政府施压;二是曲线借重革命党的声势,不断要挟清政府让步。在这个意义上说,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外轻,能量已经流向民间,“外”的内涵已经大大扩展。尽管就中央地方关系而言,地方督抚权力较之咸同时期轻了不少,但是不合作、离心离德却变得更为严重。这样说来,简单一个“轻”字是无法概括的。
  也许,经过这一番诘难,会促使李细珠奋起回应或进一步思考。那正是我写此文的目的。因为,历史研究只有在反复甚至无休止的对话中才能前进发展,才能无限接近那个真实。

晚清政治史:光荣与梦想

  近些年,学者们对研究的“碎片化”忧心忡忡。在我看来,在晚清政治史领域,这种倾向似乎不那么严重,反而形成了“研究不捐其细,立意不厌其高”的追求。
  迟至20世纪80年代,地方督抚的研究还未成气候。巧合的是,我的硕士论文恰以此为题。想当年,晚清政治史领域犹如一片刚刚发现的新大陆,到处是待开垦的土地。由于文献史料远没有现在丰富,海外包括台湾同行同领域的成果无缘得见,加上认识论、方法论上的种种局限,研究的深度和对这一问题难度的认知十分有限。比如,对中央地方关系的认知,并没有细化到区分内外官制,也没有去类比西方文化意义上的中央地方观念。当时许多认识是一刀切的,直接将中央地方比附为京官、外官。
  纵观80年代的研究,带有标志性的是魏光奇与林乾的文章,他们继承老一辈研究传统,对地方督抚的权重研究具体化了。到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步入更深层面,社会现实需要为改革求证历史,寻求新的思想资源,于是,清末新政、预备立宪等形成研究热潮,形成相当丰厚的研究成果。2000年以来,涉及督抚的重量级论著越来越多。李细珠的《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刘伟的《晚清督抚政治——中央与地方关系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关晓红的《陶模与清末新政》(《历史研究》2003年第6期)、《种瓜得豆:清季外官改制的舆论及方案选择》(《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清季外官改制的“地方”困扰》(《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5期);贾小叶的《晚清大变局中督抚的历史角色:以中东部若干督抚为中心的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张海林的《端方与清末新政》(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以及一批博士学位论文,都是这一领域代表性研究成果。
  近30年来,学术研究早已大踏步超越了那个简单化、贴标签、在革命史范式里打转的时代。晚清政治史至少沿着三条线索(民族民主革命的线索、政治现代化的线索、权力结构与运作的线索)六个方面形成特色。一是研究呈现系统化、序列化趋向;二是从革命史单一向度到多维视界展开,甚至大有冲破“鼎足而三”(辛亥革命、立宪运动、清末新政)的格局而形成多元互动的态势;三是借鉴其他相关学科的研究方法与理论框架;四是制度史研究获得长足进步,出版多部扎实厚重极具创新的论著;五是开拓了新领域,如政治文化史、心态史、权贵研究等;六是整理出版大量的晚清史资料,为研究的提升奠定了基础。
  成果显赫而辉煌。
  但即便硕果累累,大家都觉得仍有一些待深化、需拓展的空间。
  在我看来,政治史与文化史的结合是一个亟待深入的领域。近些年,有学者进行了尝试也取得了非凡的成果,但涉及的内容还只是晚清史的一个点、一个侧面。当然,什么是政治文化,如何定义它,仍是有待解决的问题。
  晚清政治史仍然需要在理论建构、方法论方面来一个突破和创新。这些年,国家与社会的互动研究颇为热闹,可似乎用在区域史、社会史领域更来得顺手,在其他地界尚未舒展开拳脚。民族国家、体制内外等新取向也风头正劲,但还需要进一步开拓。
  近些年,有些学者把视野转向清末朝廷权贵,试图说明政治鼎革中“原体制内”的变化和内部的自我侵蚀与消融。但是,限于资料、先入为主的成说以及偏见,成果还远不充分。
  单就督抚研究来说,是否还可以有下列关照?如,督抚群与群之间的研究。不论清末,即使上溯历朝历代,地方封疆大吏在能量、学识、与朝廷的亲疏等方面均各不相同,因此,他们能起和所起的作用就很不一样。分开对待、对比研究显然有助于加深对权力格局的认识。再如,督抚和朝廷各种人物关系值得进一步关注。显然,他们的互动对清末改革决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又如,清末的督抚处于世界潮流变迁之中,外来因素的影响,诸如地方自治、外国宪政等对他们的思想和政策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些影响表现在哪里?程度如何?在清末中央地方关系中有哪些作用?这些在在需要进一步思考。如果能深化这些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梳理派系关系和内部权势消长的来龙去脉,对清末政治的诠释会更准确。还比如,满蒙督抚在清末的出处行藏、派系归属、文化倾向等方面需要加强关注。对满汉矛盾贯穿始终的清末政治,不仅要说明督抚大员如何行事,还要说明作为朝廷核心支柱、“更信得过”的满蒙督抚的影响力和作用力。对他们的忽视或弱化,有碍于对权势转移走向的真切把握。
  最后一点是督抚群体与个体研究的关系。在多数时候、多数情况下,督抚的群体研究意义更为重大。但是,在任职时间长短不一、任职区域各不相同的前提之下,个人、个案的研究价值非常重要。因为不少时候他们没有共性可言,不同督抚在具体问题上——比如对官场内幕的把握、处于矛盾利害中的具体位置、统治集团利益关系的千差万别等方面——各不相同,因此,处世判事的结果往往不一样,在这个时候几乎无群体性可言。这些年,不少学者对博士论文以人物、特别是个人为题颇不以为然,往往讥之为“至多是人物传记”。我的看法不同。晚清文献浩如烟海,研究者面对如许资料每每坐困书城,无从下手。固然,着眼于一个大体相近的群体,能诠释更大的意义,但不对辖区的特色、人物的性格、带有强烈特殊性的事件做个案分析,如何说得准确合理?若我们连个体都尚未捋出头绪,如何更合理地认识群体呢?
  总而言之,晚清政治史、清末督抚研究远没有穷尽,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要做,甚至还需要“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只有心怀这个梦想,晚清政治史才能又见辉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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