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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夫人蒋英回忆钱学森

 育则维善余言 2016-04-12

 

  记:请您简单介绍一下钱老在美国20年的经历。
  蒋:钱老是1935年作为清华留美公费生到美国的,先到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在那里呆了一年,取得硕士学位。第二年,他听说欧洲最有名的空气动力学家冯·卡门到加利福尼亚来了,他就去拜冯·卡门教授为师,在冯·卡门的手下工作,他的博士论文就包括冯·卡门指导的“卡门—钱学森近似”公式。二战结束后,美国派冯·卡门到德国考察,并审讯德国纳粹科学家,钱学森跟着去了。德国火箭专家中有冯·卡门的老师。他们祖孙三代会见了,这次是审讯德国的纳粹科学家。在回来的报告中共有13卷,其中5卷是钱学森写的。后来,冯·卡门又到欧洲工作了,钱学森就到麻省理工学院去了,麻省理工学院给他终身教授。1948年,美国政府设立了两个喷气推进研究中心,一个在普林斯顿大学,另一个在加州理工学院,两个中心都请钱学森去做中心主任。钱学森接受了他母校的邀请,回到加利福尼亚担任喷气推进研究中心主任。这个时候我们的生活很平静、很好!
  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我们就准备回家。首先把大的书箱、家具交给搬运公司,只留下小的东西,然后购买了加拿大的机票。钱学森知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他辞掉了学校的职务,他要求亲自去华盛顿会见海军次长金贝尔,金贝尔直接对钱学森说,“你不许离开美国”,于是钱学森就回到加利福尼亚了。钱学森说:“我们的机票还是退了吧。真不行你先带着两个孩子回去,我呆在这里再说。”我说:“不同意,我还是和你一起呆在家里。”这段时间,美国政府也很乱,他们觉得钱学森回来了,怎么老不出来?他静下心来看书,不出去。在这么一个特务包围着的一个家,就是老见不着他这个人。“他逃跑了,他已经逃跑了”,他们说,“我们看见你那部汽车跑过墨西哥边境,他一定跑到墨西哥去了”。所以他们就来找他,他们两个人来,敲门,我抱着孩子开的门,他们就觉得很奇怪,他们要见钱学森,我说钱学森在,他们就进来了,他们大吃一惊,“哟,没走!”他的手里没有证怎么办呢?他们不客气地说:“你跟我们走吧。”就带走了钱学森。(钱学森被)带走后,我看这下有问题,就打电话去学校问。学校说:“我们哪里去找人呢?”结果就说钱学森被带到了移民局。
  在移民局,钱学森被告知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属非法入境,被捕还要拘留。拘留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海边一个小岛上的监狱,专门关押墨西哥非法过境和犯罪人员,四面都是海,不容易跑出去。这个监狱坐落在一个叫特米诺的地方,我们就找律师和他们打官司,他们说要交1500美金,才可以带他出去,保释。不是有些书上说的15000美金,是1500美金。那个时候1500美金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个教授也拿不出几百美金来。正好在筹备钱款的时候,他有一个学生的夫人是百万富翁,名叫Poly Miles(波利·米尔斯),我很感谢她,请你写下她的名字。她跑来跟我说:“你不要着急,我带你去取,咱们到银行去,我可以取1500美金出来。”我们两个就开着车到银行去取出1500美金,送到律师那里去了。我一直记得我这个朋友,我很感谢她。
  钱学森在那里呆了15天,第14天的时候我被允许可以去看他一次。这个监狱很远,离我们家有从北京到天津那么远。他一下子瘦了15磅,我都不认识他了。我进去,不能跟他握手,四个士兵看着。我就轻轻地跟他说:“你放心吧,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好了,你明天可以出狱了。”我看这就是关押犯人的监狱,他出来了,回家,我问他:“你怎么样啊?”他不说话,失声了。
  这个时候,很巧,我们打电话到中国城买菜,我要买大白菜、买粉丝,我让他们给我送来,美国的华侨就把菜给我送来了,这送菜的人就藏了一本《人民画报》在篮子底下,上面有开国大典上毛主席和陈叔通在一起的照片。陈叔通我们是很熟悉的,我们叫他太老师。陈叔通是求是书院的老师,是我和钱学森两个人的父亲的老师,所以我们看到陈叔通的照片,高兴极了。我们得想办法跟他联系,钱学森就给陈叔通写了一封信。我们的信件都是被查检的,怎么办呢?我就用左手照小孩笔迹写好信封,寄给在比利时的妹妹。寄往中国是不可能了,只好寄到比利时。我们就开车到一个黑人最多的超市,悄悄地我就把那封信寄出了。那个时候想,特务不会检查到那儿去。果真,这封信寄到了比利时,我妹妹也很聪明,知道这个事,赶快将这封信寄给钱学森的爸爸,他在上海。钱学森的爸爸赶快就把信寄给陈叔通,陈叔通收到信后又赶快将信转给周总理。
  那个时候,王炳南大使正在日内瓦同美国举行中美大使级会谈。正在会谈的时候,这封信来得也正是时候,那个时候美国大使否认美国政府迫害钱学森一事。王炳南大使把这封信拿出来,美方也着急啦,赶快打电话给华盛顿,说不要迫害钱学森,让钱学森回国,第二天,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你们可以回去啦!然后收到一个信件,说可以回国啦!这样我们赶快去买船票。他们还耍小动作,说一等舱没有票啦,要坐就坐三等舱,他们认为我们不会坐三等舱,能拖一拖,坐下面的船。我们说,我们就坐三等舱,买了三等舱的票,走了,离开美国。在一等舱里有一位妇女协会的主席,很有名望,她去找船长,说:“你们怎么让这样有名的教授住三等舱?”船长没有办法,到夏威夷时,把我们请到一等舱来。国内钱学森父亲有电报来,说:“不要下船,不要下船!”这些都是陈叔通安排好的。我们明白这个意思,如果我们下船,出了事情美国是不负责的。到了日本、菲律宾,我们都没有下船。到了九龙,形势也是很紧张。坐小船到罗湖桥,看见红旗了。大家都不说话,激动得流眼泪。看见我们的人,迎接我们的有朱兆祥,但是当时我们不认识。互相握手、拥抱,高兴极了。到了广州,把我们送到宾馆,小孩还有点不舒服,他们带着钱学森看市容。然后从广州到上海、杭州,最后到北京。
  记:外面写了很多有关钱老的一些文章和书籍,您看了后,您觉得哪些东西是不符事实的?
  蒋:我就说叶永烈的那本书(指叶永烈著《走近钱学森》一书——笔者注),在他的书中,他说了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人造卫星,第二是送人上天,第三是讲哲学。送人上天不是钱学森做的,而是王永志做的。搞卫星是保密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钱老做事情是拼命的,我相信他在其中的表现是很好的,国家也表扬他。但是这都是保密的,我也不问他。但是他的贡献还有,他退出一线后,他的思想就腾飞了,一切为国、为人民。例如沙草产业思想,他说要发展,中国有31亿亩沙土,我们要把它真正地管理起来,这对国家有好处的。再就是关心教育,他去世前,还说“我做过的事情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还需要做什么”。钱学森问:为什么选不出拔尖人才来?西安交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了日程表,您收到了吗?(插话:知道,清华大学也有),实行八年制,12岁初中毕业,18岁达到硕士。他讲得很好。
  再就是系统工程,组织管理技术,如果系统工程能够普遍运用,他说可以和相对论并提,所以在他后半辈子,他做了很多事情。他确实是非常用功,我举一个例子,我刚到美国,还是新娘子,有一天他堂哥到我们家里来,是生人,不熟悉。我说:“你下午带着你的堂哥到波士顿看一看!”钱学森说:“下午我要看书。”他对着他堂哥就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觉得,你怎么这样不客气,不礼貌啊!这是他的真话。人家说他很怪,就怪在这些方面。他堂哥也很好,吃碗面就走啦!他拿着一杯茶,笑眯眯地到书房里了,关上门,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来。家里的事,像厨房里的事,他都不管。他一有空就去书房,8点钟吃完晚饭,他就倒一杯茶到书房去,不到12点不出来。
  我们结婚以后,他的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5点钟回来。吃完晚饭,非到12点不出来。礼拜天只有半天休息,半天陪我去散散步,他说下半天他要看书,或者说他礼拜天下午陪我去玩玩,上午他一定要看书。他是非常用功的,我在边上看着,所以说我很尊敬他,我很佩服他。他的学识、学问不是完全凭天赋,他是后天努力的,流了大汗,像他这样用功的人可是不多的。
 


 ▲钱学森夫妇与子女


   冯·卡门很喜欢他,很保护他。最后我们去看卡门的时候,都直掉眼泪。卡门就搂着他,拍拍他。有一次政府有一个新计划,卡门就叫钱学森到华盛顿去。卡门拿到这个课题,就说他没有时间,于是就把钱学森叫去了。他说:“钱,我把这个课题给你,你今天晚上要给我做出来,用飞机寄到华盛顿,当我的火车到了华盛顿,我的办公室里,你的答题已经在我的书桌上。”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是这样,他是非常喜欢钱学森的,钱学森也很尊敬卡门,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是很不容易的。
  记:在以前的书中介绍到,您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钱家了,请问您有没有这回事?
  蒋:这个小事我就不说了,是小故事。蒋百里和钱钧夫是我们两个人的父亲,他们都在求是书院读书,是好朋友,两个人同时留日,到日本去。钱钧夫学教育,蒋百里学军事,多少年以后,他们都回到了北京,做官了。蒋百里生了五个女儿,钱钧夫只生了一个儿子,钱钧夫喜欢女孩,他没有女儿,看见我们家这么多女孩,他就对我父亲说:“你给我一个吧。”我母亲很大方,说:“你挑吧”。钱钧夫说:“我要老三。”我是第三个。于是就办了酒席,给我的奶妈做了新衣服,正式过继给钱家了。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钱学英,我就到他们家去了。可是我在他们家呆不住,我们是一大户,五姐妹,有五个奶妈,很热闹。我到他们家去,钱学森是大哥,也不会跟我玩。没人跟我玩,我就老哭。钱钧夫也觉得不大好。我爸爸想想也是后悔了,他又把我要回来了。要回来但要有一个协定,他(钱钧夫)说:“给我做干女儿得了,将来长大了给我做媳妇。”所以钱学森后来说我是个童养媳,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多年了,他到美国去读书,我到欧洲去读书,也没有联系。很巧的是,我1947年回到上海,他也回到上海。两个人一见面,好像熟人似的。第三天,他就提出来了:“你跟我到美国去吧。”我说:“我干吗跟你到美国去呢,我刚从欧洲回来,我要在家呆着。”他说:“明年一块再回来。”我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我说我有很多男朋友,他说,那不算。他说我一定跟他到美国去。他说了三句话,我就妥协了。我们俩就很快结婚了。我俩认识很突然,也真是很巧。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之前根本没有交流,我们一点不了解,信都没通过,但是结婚了以后,我们一直很好,一直没有吵过,几十年都是很好的。
  记:您和钱老从美国回国前,去看望冯·卡门,和冯·卡门辞行,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您能回忆一下吗?
  蒋:卡门当时是从欧洲旅行回来。钱学森拿着《工程控制论》和《物理力学讲义》这两本书,去看冯·卡门,他说:“我送您两本书,这是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写的,我要回国了,来向您辞行。”卡门就一边看书一边看着钱学森,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并对钱学森说:“钱,你已经在学术上超过了我。”说完,就拍拍钱学森的肩膀。我也在旁边,说:“我们也要走了,再见!”他还是摸着钱学森的脑袋,眼泪就流出来了。他一个人住着一套大房子,很孤独。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的汽车开过去,我们心里也难过极了。卡门很可怜,就一个人,没结婚,他妹妹又去世了,一套大房子就他一个人住。离开时我们心里也舍不得,他留在了美国。(本文有删节)

 

来源:《文史天地》杂志总第1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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