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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图)

 圆角望 2016-04-13


李向阳

  

  姥姥生养了七个儿女,母亲是老大。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撑起家里的好多活,照看我的姨、舅们。母亲讲过她同姐妹们又馋又饿一起在大雨天去生产队地里偷红薯吃的经历,我当时很不解,红薯还要去偷吗?

  母亲说我三岁多才会讲话,她和父亲都以为我是个哑小子了。说起我小时候的事儿,母亲总是叹着:生下来你就成天地哭,白天黑天不停点,都说这娃有好几个脑子在倒班儿歇吧,咋不知道疲乏哩。我就想,那时母亲一定很累很累,我白天黑天的总是哭扰着她。

  母亲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父亲订了婚,这在晋西南的乡村并不算早。那时奶奶多病,母亲还未过门就常常来家里照看。可是据说父亲当时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子,母亲对此沉默讷言,是秉性强硬的奶奶把“没良心”的父亲呵斥住了。这是奶奶后来告诉我的,母亲从未说过这些事。

   母亲爱说的是家里种承包地的那几年:“咋那年种的棉花那么好啊,哎呀真真好,白格生生的堆满院……”我回想起当年自己在满屋满厦的棉花垛上翻爬打滚,脆 亮亮的笑声溢满了夕阳下的墙头树梢。我不知道那几十亩棉花的覆膜、施肥、松土、掐顶、打药、摘捡,母亲是怎么做完的。问得紧了,母亲就总说,那时候人干活 呀,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知道乏哩!

  父亲从部队复员后回村当了生产队长,那脾气刚直倔犟得很,因此惹了不少人,村里的秀才就编了快板 故事小段《三父闹堂》,讲的是父亲如何雷厉风行、如何摈私为公,而把自己的姑父、伯父、姨父都得罪了。母亲要干不少的地里活儿,还要受父亲履职担责连累来 的诸多委屈或非议。不知道母亲当时心里怎么想,她凄苦吗,她乏累吗,她从来不告诉我们。可是母亲分明是那么敏感那么细致的人啊,我偶然说喜欢吃香喷喷的饨 鸡蛋她就记住了,我偶然说扯面麻食里不要放太多盐她就记住了,我偶然说喜欢白色的毛线围巾她就记住了,我偶然说喜欢喝稀稀的红豆汤粥她就记住了。

  到我读初中、高中的那几年,家里少种地了,母亲和父亲南北奔波做些小生意。从陕西到吉林,从广东到天津,卖过冰棍、理过发、烤过蛋糕、炸过麻花、贩过水果、做过烤鸭、包过饺子,都是小本经营、点滴积累,起早贪黑十分辛苦,母亲能顶得住,她说趁着能干就再干些吧。

  我考上南开大学那年,家里按乡俗摆了酒席,很是排场,接着哥哥就成了婚,漂亮贤惠的媳妇,婚礼办得也风光,母亲非常高兴。可是,那年照的全家福上母亲显得异常苍老,她为此总絮叨,这张像片照得不好不好。

   然而,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认,母亲确实逐渐老了,银丝白发已然悄悄缀满她的鬓角。我想起小的时候,焦急地盼着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赶忙把手里玩耍的物件一 撂,从炕上跳起来欢声呼喊着扑进她的怀里,她笑着解开头巾,黑黑的长辫子,的确良白衫子,眼波可以酿醇酒,多么慈祥美丽的女人。

  我的姐 姐在襁褓中夭折,母亲对此耿耿于怀,她曾描述当时的情景:“生下来才三天,我正在灶火边炒菜,烟呛啊,一阵咳嗽,听见娃在炕上哭,紧跑过去瞅,眼睁睁看着 就咽气了……”后来,母亲总说想再养活一个女娃,经常逗我:“阳娃子,把你送人给我换个女娃娃吧。”年纪小小的我信以为真,就憨憨地哭闹着,她便搂着我笑 啊笑。现在,母亲终于抱上了孙女和孙儿,哥哥的一双儿女和我那可爱而淘气的女儿总是被她宠溺般地娇纵呵护。母亲说,这就是老人到娃们跟前的心呀。我问她, 孩子们吵吵闹闹烦不烦,她慢吞吞地道:“人不就是活娃哩吗?”

  2001年的夏天,我生了场莫名其妙的病,母亲陪我去县城求医,回来的路 上不小心把输液的瓶子打碎了,母亲的手正被玻璃碴刺伤,顿时鲜血汹涌,我脸色煞白按着她的手腕往医院飞跑,可她还絮叨着“把娃的药弄砸了,把娃的药弄砸 了”,我的心一阵阵发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她的手部肌腱有一根已被刺断了啊!做了两个多小时手术才把肌腱接上,从手术室出来时母亲脸上都没了血色,我嚅 嚅着问她疼吗,她说不疼不疼,还笑着告诉我做手术的大夫夸她养育了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父亲后来告诉我,母亲很疼很疼的,疼得半夜在医院病房外来回走。

   母亲的弟弟妹妹们多少都上过学,可是母亲没有,但她能认识一些简单的字,可以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每当我读书看报时她经常指着某个字儿问我:这是 念那个啥吧?母亲像所有的妇人一样爱唠叨絮聒,甚至有些啰唆,事事都千叮咛万嘱咐,特别是近些年记性越来越差之后。这时候,我会忍不住嘟囔着抱怨,她就不 说话了,沉默。

  姥姥,我母亲的母亲,由于年轻时落下了风湿病,晚境很颓唐,母亲作为老大常常回去照顾,她对自己母亲的感情就凝聚在拆拆 洗洗、缝缝补补、顿顿饭饭之中。我每次回乡都要先去看望姥姥和姥爷,我知道,我对母亲的感情以这样的方式多少能有些浅薄的表达。可是,姥姥去世的时候,母 亲没让家里告诉正在天津读书的我,怕耽误我学习,直到那年春节寒假回乡我才知道。于是,我只能在供奉着姥姥牌位的案桌前一遍遍地磕头叩首,母亲在旁边静静 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母亲干活不忙的时候,我会有意问些当年的旧事过往,她就抬起头来看看我,嗔怪道:“又说多少年前的事情干 甚哩”,但接着就跟我一起回忆:哪一年家里拆了老房子,哪一年养了骡子和牛,哪一年瓢泼大雨把我浇在去镇上游玩的半路,哪一年我在玉米地里不慎跌倒留下额 头的疤记,哪一年我跟着她去公社交公粮在轱辘车上尿了裤子,哪一年我嫌她剪掉了长辫子好几天不叫她妈妈,哪一年我得了十张奖状贴满了东屋的土墙,哪一年我 瞒着她去南山上逮螃蟹差点坠沟……

  这时候,母亲好像很快乐,满是皱纹的眼角眯着笑。

  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年过花甲、含辛茹苦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亲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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