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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艺术表达

 杏坛归客 2016-04-13

    

就文字表现特征而言,总体上的中国散文大致可以分为古代散文、现代散文和当代散文。古代散文是文言文形态,现代散文是革新了文言文的白话文形态,而当代散文则是比白话文更切近现实生活的语言形态。我想讨论的是当代散文形态中,散文作者如何把握自己的创作,如何在艺术性散文的创作中提升自己,用真正艺术性散文反映生活、抒写情感。

艺术性散文强调散文应当具有文学性品质,是从宽泛的散文概念中独立出来的纯粹记叙性、抒情性散文体式。这一概念注重营造美丽的意境,浓重地抒发情感,从文字运用到篇章结构,要有艺术性品质,有愉悦的美感。这种体式散文的美感,就是情境之美、情感之美和文字之美。艺术性散文,或叙事绘景,或抒情言志,或兼而有之,是带着作者的个性特征,以优美的文笔表达真情实感,激发读者的联想,触发读者心灵与情感的审美契机和审美境界,往往意在言外,或言在象外,言有尽而意无穷,表情达意和描画形象“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艺术性散文有如自然界的百花,色彩斑斓,异彩纷呈,万千气象,风格多样,比如诗性美、意境美、朴素美、蕴藉美、雄健美、温婉美等等。

时下,在散文繁荣的阵势中,有一种值得廓清的概念上的“乱象”状态,就是某些平面媒体、电子媒体标为“散文”的大量文章,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含混,那种浅表性的、少有或者没有艺术含量,少有或者没有艺术性审美语境的低水准文字篇章,大量涌现,层出不穷,似乎只要有动笔能力,就可以写作、发表散文。这种现象,实质上是一种掩盖,一种遮蔽,掩盖了对散文艺术品质的考量,遮蔽了“散文”与“文章”的区分。原本的散文,指的是含有创造性活力、审美性艺术、个性化体验的文学文本,就是艺术性散文。一般的“文章”不能等同于艺术性散文,“文章”是非艺术性的记叙文本,“艺术性散文”当然是艺术性的记叙表情文本,散文和文章本质上是两码事。

散文是艺术品,需要用真挚的感情、顺畅的韵致、美好的语言、恰当的结构去抒写心声、抒发情感,以此来打动人、滋润人。我创作散文作品,力求通过优美的文字、精致的结构,传达一种情感与情思的审美,力争形成的文字篇章是本位意义上的文学,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章。事实上读者阅读这样的散文作品,有如饮啜清冽的甘泉,呼吸清鲜的空气,感受到的是心灵与情思的审美熏陶,引动的是值得品味的审美愉悦。从语句、段落、结构上说,创作一篇散文必须精雕细刻,反复锤炼,最后定型的篇章体式,应当像雕刻家完成的一件玉雕,精粹而精致,洁净而洗炼,不显芜杂,没有枝蔓。

散文品性与审美意象的独特性

散文既然不同于一般的文章,是文学的、艺术的,那么它有哪些艺术品性呢?首先,审美意象的独特性,是艺术性散文的显著特征之一。

先读一读几段文学性散文的文字:

作家萧红在《回忆 鲁迅先生》这片散文里,对鲁迅的描写:“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卷烟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清楚地,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阿累的散文《一面》,写“我”——一位汽车售票员,在书店里看到渴望已久的鲁迅先生的译著,但他囊中羞涩,没有钱买。售票员“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枝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一阵烟雾。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他就是鲁迅。鲁迅以慈祥的目光、亲切的问话、默默的点头奖励似的微笑,给售票员送了一本他渴望读到的鲁迅先生的这本译著。

举例这两段文字,不是要讨论怎样写人物的肖像,怎样写场景的物象。这里要阐述的是,艺术性散文创作中,作者怎样抓取生活中的审美意象,怎样使自己的作品不同于一般、不同于他人。也就是说,在同样的生活素材中,散文作者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要写出意象的独特性来。

19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说过这样的话:“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事物的细微处都会存在一些未被认识过的东西,对于作家来说就要善于去发现它挖掘它。”莫泊桑所说的“未被发现的东西”、“未被认识过的东西”,你发现了、认识了、挖掘了,经过一个创作的过程,最后形成一篇定型的成熟的文学作品了,那么这样的作品就有了独特的价值,这种独特价值中的文学意象自然就是独特的。就散文创作而言,体悟莫泊桑这句断言的内涵,我以为这里有这样几个要素值得我们去领会:一是观察事物要善于发现;二是发现独特处之后要善于挖掘,挖掘就是提炼升华;三是对于发现的提炼升华,要体现在你的文字篇章形成中,包括意象的准确把握和文字篇章的准确表达。

根据这样的理性认识,这里对以上两段文字简略地作一分析。

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和阿累的《一面》都是描写鲁迅的形象和动作的,但是可以明显看出,两位作家有各自不同的“发现”——我所说的“发现”,是指两位作家对鲁迅形象、动作特征的观察细致,以及细致观察中对鲁迅形象、动作独特性的先在意识上的把握和后在文句上的独特表达。品读这两段文字,我们感到是形象的、新颖的,文字不是平淡的,而是有灵气的,一读再读,还是觉得有味道,有嚼头。为什么?就是因为作者写出了自己的“发现”,作者的表达是独特的,这样的笔墨是艺术的、文学的。做一个假设:要是你写一个人的笑、一个人的某种动作,你会怎样写?我们常常看到,一些作者笔下的某个人的笑或动作,往往是笼统的、一般化的,不会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那是因为,那种笼统的笔墨是“文章式”的,而不是“文学式”的。“文章式”与“文学式”的区别其实很简单,就是笔墨里有没有细节。“鲁迅先生笑得连卷烟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这就是细节。“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这也是细节,细节中又有恰切的比喻。分析细节,我要述明的归结点就是,细节、意象必须要追求独特性,选取、挖掘、提炼、升华细节、意象,必须力求避免与他人雷同,力求是作者自己的“这一个”。

许多作者往往觉得“文学性”很深奥、很复杂、很难把握。其实,善于发现细节、抓住细节、表现细节,那就是文学性的一种;善于选取独特的意象,善于在独特的意象中融入自己独有的感悟,并且用相应的、得体的文字予以表达,那也是赋予作品艺术性的一种把握能力,一种创作功底。

心灵素养与情感渗透

散文表达情思,要在审美意象中渗透进作者的某种情感,这是关乎作品成功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之一。如果把意象比作骨架,那么情感就是丰满骨架的血肉。有了骨架,有了血肉,作品才能成“体”;而思想意蕴则可以视作这个“体”的灵魂。

可以用例证来说明。

先品味杜甫的一首诗《江畔独步寻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首诗描写黄四娘家院子里繁花似锦,春光烂漫的景象。诗的大意说:黄四娘家的院里栽植的花枝非常繁茂,连院中的小路都被花枝遮住了。繁密的花朵竞相开放,把花枝都压得低垂了。不时有上下飞舞的蝴蝶在花朵间流连,还有自由自在的黄莺在花枝间穿来穿去,恰恰恰地鸣叫。院子里种花,春天里花朵开放,这是常见的生活现象。但黄四娘家却特别,特别在“花满蹊”,那种“满”是“千朵万朵压枝低”,引得蝴蝶翩翩飞舞,黄莺落进花丛。这就是不同于一般人家的特别景象了。这让诗人受到触动,诗人敏感地抓取这一审美意象,把触动化而为诗。

引用这个例子,我想阐述的关键词是“情感”二字。杜甫在他的审美意象中,渗透进了什么情感呢?诗人并没有明说,只是把情感暗暗地化进,或者说,是藏进他的审美意象中。“花满蹊”的院子里千万朵盛开的花儿把枝条都压低了,极言花之繁、花之盛,展现的是春光的美好,流露的是诗人对美好春光的赞美之情。蝴蝶采花本是一种自然本能,而这里的蝴蝶是“流连”,是“戏”,是’舞”;黄莺喜欢在花叶间觅食,也是一种本能,而这里的黄莺是“自在”地、“动态娇美”地在花丛中飞动、鸣叫,诗人对蝴蝶和黄莺本能的动态,赋予了人的欢愉和动作,在拟人化的修辞语句中,透露的其实是诗人的愉悦感情。

这就是文学的思维,文学的笔法。诗人赞颂美好春光,表达愉悦感情,并不直说“春天多好啊,我赞美春天”、“满院的花儿多么令人喜欢,我心里真是非常愉悦啊”,而是把赞美隐含在繁密花朵景象的描绘中,把愉悦隐藏在对蝴蝶形态和黄莺鸣声的表现中,情感不是直白说出,而是暗含在意象里面。诗人内心的情感动力源,就是对繁花、对春天的喜爱、喜悦,因为喜爱、喜悦而生发的愉悦之情。如果没有这个情感的动力源,就不会生出写这首诗的欲望。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般的人看到黄四娘家院子里的花,可能会感叹:呀,那么多的花真是好看啊,还有那么多的蝴蝶,还有黄莺好听的叫声!也许他还会对小孩子说:快来抓蝴蝶啊、快来逮黄鹂啊什么的。如果是这样,虽然是一种表示喜欢、表示高兴的感叹,但这样的感叹是概念的、抽象的,没有形象性的鲜活感,没有艺术化的滋润感。这是不事写作的人的表现了,他没有文学表达的意识、素养,不是要把喜欢、高兴的感觉化成一篇文学性作品,仅仅是一般的看看玩玩、一般的直口夸夸而已。而作为诗人的杜甫,他有浓厚的诗意表达意识,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诗意表达素养,所以他才能写出这首优美的诗作来。这里面的动力源就是文学意识基础上的诗意情感。没有诗意情感就没有诗意表达。所以说,诗意情感是文学表达的动力源,是出手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

我们谈的是散文,这个例子却是一首诗。这不矛盾,从根本上说,诗和散文都属于文学,文学的情感因素是共通的。情感,或者称之为激情,是文学作品成功的先决因素之一,诗歌、散文尤其如此。作者怀有浓郁的情感,浓郁的激情,进而把这种情感、激情化为一篇作品的时候,一般来说形式有三:一是把情感、激情化为直观的、可视可感的、具有某种氛围的画面、场景、人物、细节,一是感受式地直接表述、直抒胸臆,另一种是二者兼而有之。某种题材、某种情感用那种形式表现,取决于题材、情感的具体情况,同时与作者的思维心理、思维方式有绝大关系。《江畔独步寻花》是把情感化为意象,情感渗透在意象之中。

选取意象、营造意象,理性上比较容易理解,具体作品的创作实际上很艰难。作者要赋予作品以浓郁的感情,关键是在了解、熟悉、感受、体悟某种生活的时候,必须要有“情感深入”。这里,我引用著名散文研究专家、四川大学教授曾绍义关于“情感深入”的一段论述:

 

人们常说散文是抒情艺术,但感情是来自作家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并不完全为“主观”所主宰,单凭生理情感,或曰“生活情感”,是无法写出深刻的动人心弦的好作品的,尽管情感始终是创作的动力;只有经过理智引导和净化的情感才有写进作品的价值——这种情感亦称“艺术情感”。艺术情感的核心是评价情感,是作家对客观事物“体验”即认识程度的最高水平。这样,从生活情感到艺术情感,再到评价情感,便是一个情感不断深入而得到升华的过程。……感情深入的目的就是要获得最高质量的,即“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炼的感情”。有些散文之所以缺少感染人、启迪人的力度,以至流于苍白和庸俗,其根本原因便是作者没有通过“感情深入”,并将由此产生的激人奋进的高尚感情融入作品……

 

这段论述对于情感在创作中的意义说得很到位。“情感深入”是对写作者创作作品的一条基本素质、素养的要求,作者必须要有强烈的社会意识、生活意识,或者说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生活责任感,要有高格的心灵境界,有高尚的人生情操、生活情操和生活热情,还要有认识生活、判断生活、把握生活的能力。具备了这些基本的素质素养,才能更好的“情感深入”,以此激发创作热情,写出有心灵分量、思想分量的作品来。如果对社会、对生活缺乏责任、缺乏热情,甚至没有责任感、没有热情的关爱,即使你写出一些文字来,那也是个人化狭小心地的反映,与社会、与生活没有共鸣。要关注社会、关注生活,情感里有燃烧,生发的文字、创作的作品才会有热度、有光焰。这就是作者的心灵素养和情感渗透与成功散文创作的密切关系。

 

散文语言的个性化审美

散文是语言的艺术,这一说法强调散文创作中的语言运用和作品的语言质地,很有道理。你的情思,你的意象,你的感受,你的体悟,最后都要归结到语言的表达上,语言表达的高下,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作品品质的高下。要说透语言的表达问题,当然需要写一篇大文章,甚至可以写一本书。我只结合自己的阅读和写作,谈谈散文创作中语言的个性化审美。

关于散文语言的个性化审美,我在一本散文集的自序中有这样的叙述:“我追求溶解在一篇散文中的意味,是社会性、公众性内蕴的情思张力;包孕这种情思张力的文字,要避免通用化。独到、深刻的情思内涵,那种意蕴和文字的得体结合,颇见思想与文字的功力,非有相当的修炼难以为之。每个作家的语言品性都是独具的,所谓创作的‘创’字,我以为同时包涵独具的语言品质。无论何样风格的语言,简约,精当,有活力,富张力,则是基准。古人的优秀散文篇章,锤打锻造的精简追求形成的严谨的文字品质,在数千年岁月磨砺中,艺术的光华灼灼生辉,字少、语简,篇幅短、意味丰的历练工夫显而易见。散文作品应当是一个生命力的存在,生命力的表现是在往后的岁月中,仍然值得追读追赏。如果被时光流刷得不见踪影,何必要意如昙花?”这段叙述是我在散文创作中运用语言的自我要求,也是我运用语言体会的概括性总结。

还是通过例证来说明。

先剖析一篇《雨中静默》的语言。这篇散文是某散文网新近发表,并且是编辑推荐的文章(全文9个自然段,这里选取开头第1自然段):

 

有时候,雨总给人以宁静的气氛感,简单而安静地落下,雨划过那座高山,穿过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拍打着土地、树木、房屋……然而在这雨中,却又总使人感到惬意,不由地便忧郁起来!

 

这篇散文是不成功的。主要毛病有二:一是内容上的小感觉、小情绪,是所谓“小资型”散文;二是一些字、词、句意思含混,表意粗率,概念不清,累赘啰嗦,更谈不上美感。剖析如下:

“有时候,雨总给人以宁静的气氛感,”——“雨”有毛毛雨、细雨、小雨、大雨、淫雨、暴雨、雷雨之分,看全文,知道作者这里所写的雨,是细雨、小雨,或者是毛毛雨。但是,作者仅仅用了一个意思笼统的“雨”字,尽管前有“有时候”的情况限制,意思还是笼统的。

“简单而安静地落下,雨划过那座高山,穿过我们呼吸着的空气,拍打着土地、树木、房屋……”——雨是“安静”地落下,还说得通,而“简单”地落下,就语意不清,不好捉摸。“划过”、“穿过”、“拍打”几个动词所含的意思,与作者所写的雨况自相矛盾。既然是小雨、细雨,那该是“笼罩着”高山、天空、大地、树木、房屋,这几个动词的运用,就与作者所写的雨况不相符合,是概念、逻辑上的毛病。“划过那座高山”一语之前,又多了一个“雨”字,累赘,多余。“不由地”应该是“不由得”,作者分不清“的、地、得”的用法。

“然而在这雨中,却又总使人感到惬意,不由地便忧郁起来!”——这一句与前两句并没有转折的意思,作者却用了一个“然而”、“却”,是行文逻辑不清,“然而”、“却”亦多余、累赘。这雨既然“使人感到惬意”,怎么又“不由地便忧郁起来”(又是一个“不由地”)?“惬意”与“忧郁”语义相悖。

这段文字的字义、词义、语义非常粗糙,像发酵不均匀的馍馍,吃起来疙里疙瘩。只看开头一段,就可知下面的语义状况。这类语句夹生的不成熟的散文,在时下的网络专栏、报纸副刊,甚至某些印刷精致的杂志中,常有所见,我所接触到的一些散文爱好者写的文字也常见这类毛病。

散文的语言要有美感,概念清晰准确、文字通顺畅达是基本的要求。如果在这个的基本的要求上还不过关,那何谈散文创作?那种看起来是散文文体,读起来却有许多夹生不熟、似是而非的字、词、句,那就更与个性化的审美表达相去甚远。从审美要求层次上来说,散文语言的审美表达大致有三种形式,即直接的抒情语言、叙事中的抒情语言、写景写物中抒情语言。

直接的抒情和语言

直接的抒情语言是在特殊语境中的语言表达形式。特殊语境就是某篇作品内容的具体情境。特殊语境会激发作者生发出切合这种语境的语言来,这种语言是带着情感的直接表白、直接倾吐。比如,陶思亮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给我的爸爸陶铸》(只引三个小段):

 

爸,我在给您写信。

人们一定会奇怪:“你的爸爸不是早就离开人间了吗?”是的,早在九年前,您就化成灰烬了,可是对我来说,您却从来没有死。我绝不相信像您这样的人会死!您只是躯体离开了我们,您的精神却一直紧紧地结合在我的生命中。您过去常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现在我们依然如此。爸爸呀!你我虽然隔着两个世界,永无再见面的那一天,但我却铭心刻骨,昼夜思念,与您从未有片刻分离……

三个小段就是作者运用直接的抒情语言,表达对父亲的思念和对政治迫害的痛恨。

运用直接的抒情语言,必须忌讳使用那种讲话式、文件式、社论式、口号式语言。因为散文属于文学,而不属于文章,属于诗学,而不属于理论,它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是情感倾诉,不是高头讲章。直接的抒情语言,是作者自己心灵情感土壤里萌发生长的,别处没有的,活灵灵的有生气、有生命、有升华、有哲理的语言。

直接的抒情语言是特殊语境中的语意表达。所谓特殊语境,就是那种不便或难以用形象显示的语意。直接抒情语言必须来得自然,不能过于铺排;对意旨的表达是点到为止,不是完全说出;要带着心灵的震颤,带着特殊语境的内涵色彩。直接抒情的语言要有亮色、有光彩,而不是那种概念式的、没有生气的语言。所以,我在这里用的是“必须忌讳”这个字眼。

叙事中的抒情和语言

叙事中的抒情语言就是将叙事和抒情糅于一体,叙事中饱含抒情,用抒情来丰满叙事。例如,利亚·拉宾《最后的吻》中,追述拉宾遇刺、为和平而死的那一刻的语言文字:

 

在医院的所有努力是积极的,然而徒劳,中弹两分钟后,拉宾倒在汽车里,他确实死了。……我亲爱的丈夫,你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单子,脸露在外面。我最后一次吻你,你这么,这么苍白,这么冰冷。至少我能够最后吻你一次。我和你吻别,可你却到了另一个世界——你不知道我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你不知道自己被谋杀了——你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而我们呢?我们也不知道对你这样做的全部意义——为什么把你从我们这里带走……人们催促我们离开医院,把你丢下回家,回两个小时前我们一起离开的那个家,像每个星期六夜晚一样,这次我们是去参加一个精彩的集会,你在哪里如此地激动,如此地快乐。 

 

拉宾是以色列建国后被谋害的首位政治领袖, 1995114日在犹太教的安息日的支持和平进程盛大集会上,不幸遇刺身亡。拉宾的夫人利亚?拉写了《最后的吻》,以特有的情感和美的文笔述了拉种种段文字写的是痛断肝的一刻,所叙之事是利·拉宾对拉宾的吻别。如果只是简单的叙事,那么一句话就可以交待清楚吻别的动作,就是那句“你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单子,脸露在外面。我最后一次吻你”。如果仅仅是这么一句的简单交待,那么这样的文句就是没有感情了。而利亚·拉宾在这样的叙事中融进了她的所想、所感,融进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活动和复杂情绪,这样就不是简单的、单纯的叙事了,就是在叙事中写情,在写情中叙事,叙事、抒情融而为一,浑然一体,作品的文字就包含浓浓的打动人心的情绪、情感的感染力。

在叙事中写情,情不是生硬地与事相嵌,而是要从所叙之事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水乳交融地化为一体。叙事与抒情糅于一体的前提,是作者对所叙之事怀有浓烈的情怀,或爱或恨,或悲或痛,或愤或怨,或沉或郁,作者首先要情在事中,情动于衷,这样才能从“事”和“情”中发挥出与“事”、与“情”相协相符的语言来。

写景写物中的抒情和语言

写景写物中的抒情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情思溶于某种意象之中,一种是托景、托物抒情。两种情形对语言大致有同样的要求,就是景与物的寓意都是含蓄的、富有感情色彩的。

情思溶于某种意象之中:

曾经担任俄罗斯最高文学学府高尔基文学院院长的、原苏联著名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有一篇散文《珍贵的尘土》,其中描写老兵沙梅在塞纳河畔邂逅他梦想、渴念的苏珊娜的一段文字是:“苏珊娜在沙梅那里住了五天。这五天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轮不平凡的太阳。所有的古建筑物,甚至最古旧、被煤烟熏黑了的,每个花园,甚至沙梅的小巢,都像珠宝似的在这轮太阳的照耀下灿烂发光。”这段文字写老兵沙梅和苏珊娜在一起五天里的喜悦心情、舒畅情绪,但作者并没有用高兴、喜悦、欣喜、舒心这一类字眼,而是用了一个能够与这种心情相协调的意象,并且对他感觉里幻化出的这个意象,作了形象的、让人读起来可视可感的描述。“所有的古建筑物,甚至最古旧、被煤烟熏黑了的,每个花园,甚至沙梅的小巢,都像珠宝似的在这轮太阳的照耀下灿烂发光”是一句写景语(幻化之景),但不是为写景而写景,内中表达的其实是“情”,是含蓄的、富有色彩的“情”;同时,从沙梅感觉里、情绪中生发出来的——其实是从作者情感里生发出来的。表达这种情意的语言,与巴黎的环境(古建筑、被淹熏黑了的屋舍、花园和沙梅的房间)是协调的。这段记叙和描述,把情思融于意象,用意象显示情思,就是艺术性的语言。

再看看陈忠实在散文《原下的日子》第四节里,是怎样抒发情感,其情感语言是怎样把握的:

 

夜幕迟迟降不下来。……夜里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许是繁密的星星散发的。白鹿原刀裁一样的平顶的轮廓,恰如一张简洁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画。……有细月或圆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圆圆的月亮浮到东原头上,然后渐渐升高,平静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来,幻如一个轻摇莲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边的屋脊背后。

……

我在读到一本《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集时,大为惊讶,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所指的灞桥、灞河这条水,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

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

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

 

《原下的日子》写的是作者从西安回到白鹿原下祖居的老屋生活的种种感受,种种感受里都氤氲着浓浓的情感抒发。这里引用的是原文第四节抒情文字的一部分。作者在夜晚坐在老屋院子里读一本《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集,里面有白居易的一首七绝。引出白居易的这首七绝,作者接着写出的四小段文字,就是融进这一节的内心情感的表达,实则是借白居易厌烦长安官场的蝇营狗苟而写自己的某种心境。

作者在这里抒发自己的某种心境,是一种曲笔语言。他先说“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接下来又单列一段,仅仅只有一句:“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我以为,写白居易对长安官场的龌龊烦了、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而“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是曲折地含蓄地隐含了自己的某种心绪、某种情感。单列一段的那一句,看似紧接上文针对白居易而言,但何尝不是作者自己由此引发的感慨?单列一段的这句之后,作者写自己“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的种种生活、写作情形,更是从某种心绪、某种情感中超脱出来的另外一种心绪、另外一种情感的表白。所以说,作者是借白居易,吐露、抒发自己从西安城回到白鹿原的某种感受、某种心态,隐含了一种字面上没有的非常有力的批判之情。

再看这篇作品的第一节里,作者叙述了回到老屋小院之后,有这样三个语句:“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在这篇作品的第一、第四节里,都有一个“龌龊”的词语相映照,第一节这三个语句里交待他“重新回来”,又有“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的重复。仔细咀嚼、体味作者的用词和一、四节的前后照应,作者的情感和情感里批判味道的言外之意,就不难捕捉。

城市生活、城市人际、城市官场里的某种龌龊,或者说某种“假丑恶”,的确令人厌恶、令人反感,但在这篇散文里作者并不直接点破,对那些说不出口、吐不出喉的龌龊的批判,是用巧妙的艺术性的语言来表达的。批判性的文字往往在杂文里多见,而艺术性散文表达批判性的内容和情感,难度很大,没有深厚的艺术功底和高超的语言技巧,则莫能为之。

托景、托物抒情:

托景、托物抒情是诗歌、散文很常见的、人们熟悉的一种表达寓意的写作方法,无论古代散文,无论现当代散文都有广泛运用。譬如,大家熟悉的古代散文中,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写小石潭凄神寒骨的寂寥,表达孤寂悲凉的心境;元结的《右溪记》写“徘徊溪上”的所见所感,表达“无人赏爱”的失意情思,等等。现当代散文中这类作品就更多,试举几例:

一篇是《春生于柳》(作者王忠范,发表于2012324日《人民日报》),这样在描述春天的柳树中抒发情感:“当山与河的角落里,残雪依然、寒意料峭,那些不声不响的柳,摇曳温馨最先报春了。柳的枝条渐变青柔,并悄悄生出北方人叫“毛毛狗”的鹅黄幼芽,精灵般小巧玲珑,煞是好看。那青,很淡,淡得纯朴安然;那柔,很静,静得悄无声息;那黄,很浅,浅得娇嫩新鲜。有几缕风蓦地吹过,溅起柳的声音,如微笑,似交谈,像轻叹,若吟咏,美妙至极。……柳林柳丛里外,繁枝闹暖,芽叶暗香,虫鸟悠韵,好不爽心悦目。徜徉其间,恰似携春而行,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灿烂起来,随之久久不肯离去,只想把春天留在苍老的生命里。”这篇散文写寒意料峭中柳树枝条的变青、生出精灵般的幼芽,是摇曳温馨的最先报春,抒发苍老生命里灿烂心境的感受。它的语言精准,描写精细,是清新的、独有的,不与许多写春天、写柳枝的作品相雷同。作者在描写柳枝、幼芽的景象中表达自己的心境,不是直白地把话说尽,而是巧妙地、艺术地渗透其中。

再如西安作家和谷的千字散文《最后的驴》(发表于2012725日人民日报),这样在写驴中抒情:“别说城里的孩子没见过牛马驴骡,如今连老家乡下的孩子也稀奇于农耕时代的这些英雄的物种了。我在回归田园的生活中,收拢了被遗弃在老庄基破窑里的农具,有石槽、碾盘、碌碡、驳架、尖杈、弯钩、轭头、拥脖、夹板、笼嘴、罩笼、鞍子、鞭子等等,留取一点陈旧的记忆,收藏一点走得还不远的乡村风物的遗存。与它们配套的活物,却一去不复返了。它们曾经陪伴我们的祖辈,那些勤劳、善良、美丽而有韧性的庄稼人,度过那么多欢乐而悲怆的岁月,而在我们这一辈人身上却化蛹为蝶,告别了那个漫长的人畜为伍的时代。透过这些保留着人与畜体温的旧物件,可以揣摸到先人的叮嘱,关于耕读传家,关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关于家和万事兴等等庄稼人的生存哲学和道德理想。”这个段落写时下农村很少见驴的现实,写作者收拢包括驴用农具等乡村遗存的情况,落脚点是表达对传统农耕、对时代变迁的某种感慨。写事也写物,着重写物的语言富有农村生活的质感,由此引出的感慨让人生出历史的沧桑感。

           (原载《巴音郭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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