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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掉芋子，地就闲置了。翻起的泥块，大小不一，锄头切开的一面，光滑如镜。泥块陪伴乡村的日子，懒洋洋地晒着转暖的太阳，晒得白生生，干硬干硬地支楞着，硌疼阳光。混在泥土里的沙粒晶体，发出刺目光芒，似与阳光斗炫。 其实挖芋子是一小块地一小块地挨着挖，今天挖两棵，明天挖两棵，够供应三两天餐餐不落空就成。家乡不是蔬菜村，适合种菜的地少之又少，种菜纯粹自给自足。村人把菜地当作菜窑，将成熟的芋子活活留在地里，铺排艰难的日子。村人都这样，婶母家也这样。我那时寄养在婶母家读书。 泥块刚刚晒舒泰，几场雨浇透了菜地，把胡乱支楞的泥块浇平伏了，拿一把锄头将菜地平整出一道道一米宽的畦床。菜地的东头是一条硬实的泥路，紧挨泥路高起一道斜坡陡峭的水坝，坝墙高大壮伟，挡住了菜地每天9时以前的阳光。水库闸口在菜地北边，水库流出闸口的水绕过菜地往西一路哗哗欢唱而去。这使得菜地底层的泥土常年湿润。 湿土种芋子不良，种向日葵不佳，用来种生性喜湿喜阴的空心菜再好不过。从北边水库沟引进一道水淹湿菜地，菜地像酒足饭饱的醉汉，任由人整齐扦插空心菜苗，接着追一趟人尿，空心菜便有了成长的动力源与成长的理由。 种下空心菜，夏天基本到了。太阳火力源源向地球施放，蚊子、苍蝇、蒲扇、凉茶之类夏日意象都冒了出来，像是专程为空心菜赶趟。 空心菜是极贱的植物，好侍弄的蔬菜，只要有水分的地方就能长。我跟着做泥水的父亲呆在工棚里那几年，土建队炊事员安宝把摘掉嫩叶茎干的空心菜根部统统倒在厨房后头腐酸臭的小沟里，过些日子，沟里冒出一丛丛葱茏的绿意，好生精神。 那时队里的地，适合种水稻的叫做田，田归公家所有。其余都是旱地，旱地归农户使用，叫自留地，依传统农耕经验，每年种一季麦子，种一季地瓜。婶母家的自留地，就这一块靠近水库，靠近浩瀚的水源，天时地利，拿来种菜，冬种萝卜、芋子，夏种空心菜。 空心菜初时长得矜持，羞涩，日头西斜，阳光淡出空心菜园的时候，堂姐挑小半桶人尿，到沟里舀水，掺满一桶水，用粪勺将稀释的人尿一勺勺泼向畦垄间嫩绿的空心菜。粪勺的造型像绅士帽，接一根长木柄，操勺舀粪与泼粪的动作如同机械臂在操作。泼过几趟人尿，空心菜攒足劲往四下里疯长，长成了旺盛的爬藤。爬藤的关节接触地土，沾了地气与肥源，长出白生生的根须锲入地里，这时不采，空心菜会老去，会否长成藤本灌木丛就难说了。这天傍晚叔父回到家。叔父骑着他那辆高头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十几里外的县城工地赶回来时都会带几个时新水果，梨、苹果、番石榴，有时是贵重的龙眼、荔枝。梨、苹果破成四瓣，孩子们一人吃一瓣，我也吃一瓣。他们没把我当外人。要是龙眼、荔枝，我们能尝上三五粒。分剩下的水果，归体弱多病的婶母所有。 叔父到家，喝上几口水，不顾婶母反对，挑了家里的尿液上了菜地，扁担的一头挂一只竹篮子。菜地与家的距离不过三百米，叔父将装着人尿的木桶搁在地头的沟畔，取下篮子择菜。选那长势旺盛的地方，有选择地一根根掐断空心菜茎，掐一把整齐放进篮子里后再掐。掐满一篮子，菜地上空心菜这一半比另一半矮一截，矮的这部分疏疏的青绿，暴露出被掐断的青白断口，而另一半浓绿滴翠，呈现自然的野性。被采过的地方浇上人尿，未开采的一半不浇粪，留待下回采，一般三天内开采食用的菜地不浇粪。乡下人讲究的卫生，城里人做不到，你能管保从市场上买来的一把空心菜，昨天不是刚浇过粪？ 婶母对吃很讲究，空心菜拿回家中，拗成带叶的一截截。她把锅烧成烙铁一样红，舀满盈的一汤匙凝脂状猪油下锅，锅里飘出缕缕醇香油烟的当儿，扔进几粒盐巴，炸起滋拉拉油星的一瞬，倒进拣剔洗净的空心菜。坚挺鲜叶滋拉拉翻炒几下就蔫了下去，缩成青绿油亮的一团，清香扑鼻，迅速加入味精后起锅装盘，油星意犹未尽，仍在搪瓷盆里噼啪作响。但更多的时候，婶母会在炒锅里加点水，水开后起锅，空心菜汤汁染得青绿，漂着星星点点油星，一股淡淡的菜香像空气一样钻入鼻孔，撩拨调动起所有的味蕾，口水汹涌而出，大约是饿与馋掺杂的缘故。 桌上有鱼或者肉，还有一碗黄豆煨的汤和一盘空心菜。我就喜欢空心菜，扒一口稀饭，夹一根（即一截）空心菜，让白粥有滋有味起来，一咕噜溜下喉咙。有时候我会让空心菜逗留嘴里咀嚼出青汁，咀嚼出滋味，还羡慕牛，夜里将白天吃过的草从肚里倒回再咀嚼一番，一餐饭吃出了两餐饭的滋味与快感，吃的快乐与幸福也翻了一番。 库坝下的那几畦空心菜，轮换着采，采了一茬又风快长出一茬，一茬茬采下来，我的日子就在吃空心菜中入了秋；入秋的空心菜有些老气了，仍然可以吃出滋味。秋凉时，菜园里开出一朵朵喇叭状白花，状如小朵百合，这时断了供肥，开花的空心菜回光返照，不让它们烂在地里，就连根拔起，放锅里煮成猪潲，给猪们改善生活。空心菜就转换成猪肉，猪肉的归宿是人的胃，胃消化后的残渣排泄出来，来年用来营养空心菜。这是食物链原理，一环套一环，使得人类与自然万物之间既和谐又充满阴谋与伤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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