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四相簪花”
朱有伟
最近闲读王国华所著的《教课书里没有的历史细节》,其中有一篇《儿子眼中的蔡京》很是有趣。在这里面,作者依据蔡京之子蔡绦所著的《铁围山丛谈》卷六的记载,复述了“四相簪花”的故事:“扬州芍药甲天下,有一品种名为“金腰带”,十分难得。扬州人认为“金腰带”是祥瑞,将其插在身上的人可以当宰相。昔日韩琦以枢密副使官衔出镇淮扬。一日,金腰带忽然绽开,韩琦找来最相好的三个朋友共赏。其一为王禹玉,时为监郡;其一为王安石,时为韩琦幕僚;还有一人,因病未到。正好司空吕公著来拜,便请其一同入席赏花,并采下来插于腰带。此四人,后来皆为宰相。”读完,不禁疑惑,想来与我以前所听得的“四相簪花”故事有些出入。所以,借助网络,找到了《铁围山丛谈》仔细查访一番。
北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载:“维扬芍药甲天下,其间一花若紫袍而中有黄缘者,名‘金腰带’。金腰带不偶得之。维扬传一开则为世瑞,且簪是花者位必至宰相,盖数数验。昔韩魏公异之,乃宴平生所期望者三人,与共赏焉,时王丞相禹玉为监郡,王丞相介甫同一人俱在幕下,乃将宴,而一客以病方谢不敏。及旦日,吕司空晦叔为过客来,魏公尤喜,因留吕司空。合四人者,咸簪金腰带。其后,四人果皆辅相(宰相)矣,或谓过客乃陈丞相秀公,然吾旧闻此,又得是说于吕司空,疑非陈丞相也。”
《铁围山丛谈》原文中,四人宴饮后,“咸簪金腰带”。“簪”原本是名词,在此处作动词用,表示将“金腰带”别插于发髻或冠帽之上,并非王先生所说的“采下来插于腰带”。大家还记得《水浒传》中有个“一枝花”蔡庆吧,人家可是将花别在头上的,腰带上插朵花,怎么看也不雅观啊!

清-李墅 《四相簪花图》扇页
《铁围山丛谈》一书中称徽宗为“太上”,称高宗为“今上”,并述及高宗南渡后约二十年的若干史实,足见此书系蔡绦流放白州时所作。(白州境内有铁围山,在旧兴业县(在今广西郁林西)南,古称铁城,蔡氏尝游于此。这就是本书书名的由来。)也就是说《铁围山丛谈》是南宋时期成书的。同时代的南宋人周煇,在其《清波杂志》卷三记载了相似的故事:“有号金带围的药物,若开则城中当有宰相。当韩琦为京城地方官时,一出四枝。其中适逢家宴,韩琦自当一支,王珪当一支,王安石当一支,适陈太傅入门,又应一支。后四人皆为宰相。”只是两个故事中的人物有所不同。
经过查找比较,我发现较早记录“四相簪花”的是北宋的沈括,他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载:“韩魏公(韩琦)庆历(1045年)中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一日,后园中有芍药一干分四歧,歧各一花,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当时扬州芍药,未有此一品,今谓之“金缠腰”者是也。公异之,开一会,欲招四客以赏之,以应四花之瑞。时王歧公(王珪)为大理寺评事通判,王荆公(王安石)为大理评事签判,皆召之,尚少一客,以判钤辖诸司使忘其名官最长,遂取以充数。明日早衙,钤辖者申状暴泻不止,尚少一客,命取过客历,求一朝官足之。过客中无朝官,唯有陈秀公(陈升之)时为大理寺丞,遂命同会。至中筵,剪四花,四客各簪一枝,甚为盛集。后三十年间,四人皆为宰相。”
在此要需要说明一下,我国古代的官职名称中,宰相只是一个通称,除了辽代曾经设有左宰相和右宰相之外,其他各朝代均没有设宰相一职。宋朝初宰相的名称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副相是“参知政事”。后来又有“尚书左仆射(pú
yè)兼门下侍郎”、“尚书右仆射(pú
yè)兼中书侍郎”、“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丞相”、“右丞相”等行使宰相职责,副相名称则有“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等。
蔡绦的记载与沈括和周煇的大体相同,只是说过客是吕公著,并且说这个故事是听吕公著本人讲的。那么这位神秘的第四人究竟是陈公还是吕公呢?当年蔡绦就有此疑惑,“疑非陈丞相也”,我今再探寻一番,又有何妨?
“四相簪花”发生在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在这一年初,韩琦因谏保范仲淹、富弼而被罢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扬州。“簪花”十三年后,即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韩琦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职位),集贤殿大学士,为相十年,历三朝(仁宗、英宗、神宗),后请辞相位。
二十四年后,即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陈升之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后与王安石相忤,乃称疾不朝。
二十五年后,即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居相位,变法日盛,熙宁七年罢相。熙宁八年(1075年),王安石复起为相,次年罢。
三十一年后,即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王珪进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职位),集贤殿大学士。《宋史》称王珪“自执政至宰相,凡十六年,无所建明”。虽然王宰相无建明,但其后代自有名人出。王珪的长女嫁文人李格非,生下著名词人李清照。(宋人庄绰《鸡肋编》载:李清照的母亲为王氏,王氏的父亲是岐国公王珪,李清照是宰相王珪的外孙女。不过,《宋史-李格非传》却载:王氏的祖父是王拱辰。)王珪四子王仲岏之女嫁与秦桧为妻,外孙女、孙女如此有名,不知王宰相会做何感想。
吕公著在神宗当朝时曾被召为翰林学士,后因反对王安石推行新法,被出知颖州。后来,他在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官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与司马光同心辅政。后拜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宰相职位)。这时已是“簪花”一事发生四十一年之后了。
由于手头资料有限,只知在庆历五年,吕公著27岁,在朝中做奉礼郎。陈升之早在景佑元年(1034年)中进士,时年34岁,任职情况不明。不能确定陈升之和吕公著在庆历五年间的具体行踪,就此看来,吕公著除了在任职宰相的时间上比其他几位晚,别无特别之处。很可惜不能够打电话问问韩魏公或者王荆公,当时究竟是哪几位在一起赏花的?
“四相簪花”的传说让芍药沾满了吉祥富贵之气,而“金缠腰”影影绰绰的踪迹,又使得芍药罩上了层层神秘面纱。历史上,像“四相簪花”这样的“赏花会”是宋代上层社会社交的一种方式。士大夫藉由类似的聚会联系彼此的情感,并且建立自己的声望。这种相当独特的文化风气,在宋代是很流行的,朋友之间举行便宴时簪花已成为社会的一种习俗,并且这些场合也适合他们交流各方面的讯息。此外,当时士大夫对于“祥瑞”的附会也反映出知识分子对于撄紫夺朱的期盼意识。
如今,扬州的瘦西湖公园里有个万花园,在万花园里,建了一座“四相簪花”亭,是六角形的仿宋建筑,
亭边坡台广植芍药,亭下有一组铜像,再现了当年那个喝酒赏花的风雅聚会。四位具有宰相之才的年轻官员品酒吟诗,簪花自赏的倜傥风流。稳重老成的扬州太守韩琦(时年38岁)左手拈着一朵“金缠腰”芍药花,花瓣中间镶嵌了一根金黄色的线,右手食指竖着。三位客人,由南到北,分别坐着大理评事签判王安石(时年24岁),大理寺丞陈升之(时年34岁)和大理评事通判王珪(时年26岁),每人的帽子上都戴着一朵“金缠腰”芍药花,神态各异。其中最年轻的王安石略有醉意,半倚半躺着品味手中的“金缠腰”芍药花,陈升之则举杯与韩琦相呼应,而王珪似乎不胜酒力,斜倚石桌,手托着头,仿佛正在酝酿诗句。石桌上摆设着一只酒壶、一盘荔枝、一盘橘子、两盘糕点和四双筷子。整组雕塑中人物神态变化丰富自然,通过他们不同的气质与神情的塑造,使雕塑体现出形与神气韵贯通的效果。
其实“四相簪花”早已成为古代扬州,乃至古代中国一个重要的文化典故和文化现象,成了扬州花文化中的最为传奇而亮丽的篇章。

扬州瘦西湖—万花园—簪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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