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嘿,那些质问我的人,我和你认真聊聊什么是情怀

 昵称535749 2016-04-22
2016-04-21 04:00 | 豆瓣:frozenmoon

嘿,那些质问我的人,我和你认真聊聊什么是情怀

(文/杨时旸)

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老狼的帮唱团:对中国摇滚乐的一次反迷信教育》,引来了很多质问。所有斥责都惊人地相似,诸如“你到底有没有情怀?一看就没听过摇滚乐,听着四大天王长大的吧?”或者“你有过青春吗? 摇滚是青春的代名词,人会老去,他们也一样。不懂不要瞎评论!”之类。

正好,我想聊聊到底什么是情怀。

直到现在,我的书架上还存放着两张唱片,唐朝乐队和黑豹乐队的首张专辑,正版,而且不是中国大陆版本。唐朝乐队的专辑中收录了录音室版的《国际歌》,黑豹的唱片内页是一层层的镂空设计。很多人都对他们的成名作耳熟能详,但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正版唱片应该是这个样子。在我接触过的朋友中,至今,我未能见到还有谁拥有这个版本的收藏。当年,他们的盗版磁带和CD销量都超过百万,唾手可得,但我还是买下了两张正版唱片,每张一百五十元。那是1990年代,人们对于音乐消费可以接受的普遍价码是9.8元/盘的正版磁带和10元3盘的盗版磁带。即便以今天的物价水准去衡量,也没有几个人会花费一百五十块钱购买一张塑料片。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父母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孩子花费如此“巨资”在那些留着长发,大喊大叫的摇滚歌手身上。所以,那些钱都是从我的早餐和午饭里省出来的。

多年以后,我成为了一名记者,有机会去采访物是人非的唐朝乐队。坐在工体附近的一个户外咖啡座里,丁武点烟的手一直在抖。我把唱片递给乐队成员。我说,这是我当年不吃饭省钱买的,你们和我聊点什么,你们看着办。鼓手赵年像个长辈那样慈祥地笑着说,“这个版本,我都没有。”又几年后,我去采访黑豹乐队,老哥几个击鼓传花一样地传着我带去的CD,“哦,原来这个版本是这样的。”他们自己都并不清楚年轻时自己的作品到底被打造成了什么样子。

吉他手李彤剪了短发,染着一点点颜色。他看我扎着长发,和我聊起来,我说,上学的时候,我看着你的照片,觉得要是能把头发留到那么长,没有人管我,该多好。他大笑说,“我最长的时候,留到过这。”他指指自己的腰。我说,我最长的时候,也差不多。他爽朗地笑,行行行,你比我长好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那个瞬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我心里融化。温热,熨帖,又有一点点微微的失意。我觉得有一些东西实现了,有一些东西永远地流走了,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情绪。那群曾经印刷在唱片封套中的人,和我开着玩笑,他们都成了一群中年人,端着保温杯喝茶的那一种。我觉得早就和他们认识,多年未聚而已。

如今想想,那三百元的唱片,对我而言,在那段日子里,不只是音乐载体,它如同救赎。是那段灰暗时光里的一束光源。有一阵子,我是用摇滚乐把我自己和外界的嘈杂隔离开的。

我拥有中国所有乐队的所有专辑,真的,所有。所以,当有人自以为是地问我,你连老狼帮唱团里的人都认不全吧?我觉得,说出这些的哥们都太萌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曾经为摇滚乐投入了多少时间和情感,我也知道,摇滚乐对于我的意义。直到如今,那意义都未曾消散。或许,这就是每个人都特别乐于高声谈论的所谓情怀。但对于这些,我只能低声地对自己讲,或者让那些画面和气息在我的头脑中默默闪现。我坚信,所有经过声带震颤发出的情怀,都是骗局。我最厌恶的两个词汇,就是情怀和初心。这些本都是不可妄言的事物,如今却成为了市侩们的吆喝,带着虚妄和慌张。

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正值中国摇滚乐虚火沸腾,市场火爆得如同今天的国产电影和创业圈。当时,几乎每个同学都在书桌里摆弄着磁带,唐朝、黑豹郑钧面孔轮回指南针……我们悉心研究着每句歌词和每一个录音乐手的名字,那是一个资讯稀缺的时代,大家只能从多盘磁带中寻找这个圈子彼此之间隐秘的联系。关心他们的新闻与绯闻。那种乐趣,不是如今这个搜索引擎时代能够比拟的。它有一种探寻、研究和发现新世界般的快慰。当年,没有选秀节目,没有豆瓣小组,没有知乎问答,我们这一群孩子,在实体世界中交互自己发现的细节。我们接纳了唱片公司包装给我们的一切信息——真诚的和编造的——我们觉得那些留着长发,不苟言笑的人们有一种犹如神明般的感召力,若即若离,不可触碰,但又真实存在,那代表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可能性。

当时,我们的头脑中从未有过什么娱乐工业之类的概念。而多年之后,我的职业让我得以洞悉这个圈子里的众多秘密,乃至当年的一切。很多人向我坦陈当年的故事,有些和我们猜测的一样,有些却大相径庭。

说实话,很多人跳着脚向我喊叫情怀的人们,大都是早就做好了配合着某一幕场景流泪的酝酿和前戏,这些表演有点过于夸张了。在老狼的帮唱团上台时,这一幕出现过,科比退役时,这一幕又上演了。这都是一群擅长自我催眠和自我感动的生物。他们有独特的屏蔽外界现实的超能力。而我做不到。我怀恋青春的桥段,在我脑海里,而老狼帮唱团的那些荒腔走板,在我耳朵里,回忆的归回忆,现实的归现实。我爱过村里的小芳,那是青梅竹马的永恒回忆,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现在腰肢粗壮、言语粗鄙的小芳比Angelababy漂亮。这种把感情和理性剥离开的能力,很多人没能生长出来。

摇滚乐对于青春期的我,犹如一根伸向深井中的绳索。当时,我叛逆而绝望。像中国所有傻逼的中学一样,我所在的那所学校,以德育处为核心,充斥着各种道德审判者。他们要求男生一律留寸长短发,女生一律齐耳短发,不许佩戴饰物,必须每天穿校服,体恤衫上不许出现大面的人脸图案。我故意把头发留到下巴,每天和德育处主任怒目相向。我拒绝在课间操时段的大喇叭下扭动身体。我所学习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无论那些合并同类项和函数,还是那些中心思想和需要背诵的篇章。摇滚乐成了我的盾牌和利刃,虚拟的那一款。他们中的一些人唱出了我们的愤懑,至少,表演出了愤懑的样子。现在想想,那些音乐里,除了故作的嚣张之外,哪里有什么有根底的愤懑呢?但当时我觉得自己握住了刀柄。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连基本的音乐风格都分不清楚,就胡乱信任了唱片公司兜售给我们的笼统的摇滚乐概念。他们把唐朝,面孔,黑豹,零点、郑钧……打包在一起,在一个大概念下集体贩卖,现在想想,那多荒唐,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南辕北辙,而有些却都是新瓶旧酒,说到底,不过都是加入了失真轰鸣的流行歌曲而已,而我们却相信了他们就是与流行偶像分庭抗礼的英雄。他们就代表真实,偶像们就必定虚伪。

当年,似乎只有把音乐往摇滚上靠拢,才有卖点,就如同多年之后,必须削成锥子脸,才有人请你代言包包。一切都是市场和资本决定的,但我们却贡献着自己的天真。

那些乐队的歌曲,我们每个人都唱过,在教室里大声疾呼,模仿着丁武《梦回唐朝》里妖魅的高音,在更年期的班主任和翻白眼的年级组长面前呼啸而过,那是我们脆弱的胜利。

魔岩三杰也好,红磡也罢,我听过很多次,看了很多次,以至于多年以后,在KTV听见那些调子,都能有本能肌肉反应的跟唱。所以,你不能说,我不曾爱过他们。渐渐地,我周围的人们都已经放下了对那些音乐的爱好,他们开始去听扭捏的任贤齐、张信哲以及以口齿不清的周杰伦。本来,大多数人对于所谓的摇滚乐也不过都是凑热闹。只有我仍然沉浸于其中不可自拔。当时,我固执的认为,只有这些音乐,才配得上音乐二字,另外那些唱着情与爱的婉转调调,都不值一提。这出于无知,出于天真,出于某种无法挣脱的情绪需要纾解,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审美客体,它的意义大于它的内容。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明白这件事,我们忽略了它的内容、技术和本质层面严重的欠缺,只满足于把它当做一种情感和态度的象征去供奉。无论现在陷入回忆时,有多少朦胧的光晕出现,我们也得承认,当时的所谓中国摇滚乐,有太多的问题都没有解决。那是现实,不容否认。就像有些长辈有时也会怀恋自己青春时下乡的日子,但是,你总不能因为怀念青春,就不承认当时的落后与匮乏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聆听更多的西方摇滚乐,那些正宗的东西,愈发震撼了我。我们有了新的圈子,开始明确的知道,摇滚这个范畴内那些细分的门类,当时,人们可爱天真到什么程度呢?喜欢重金属的和喜欢朋克的,竟然可以在音乐杂志上互相诋毁很多期,以证明自己才是真摇滚。

我喜欢听金属,日益遁入了另一个空间。当时,打口唱片和磁带开始盛行,那成为了一个密闭的小宇宙,那些被外国人抛弃的垃圾,成为了我的精神启蒙。真的,我们这一代乐迷就是在垃圾里寻找精神养分的,我们是垃圾养大的孩子。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死亡金属,什么叫激流金属和厄运金属,什么是哥特,什么是黑金属……几乎每天,我都听着那些重型的铿锵之声入睡。当时,学业很重,我的任何所作所为都被老师鄙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搞得我一度绝望。那些混沌重型的音乐让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同时完成发泄和告解。那声音给我的力量,他人难以想象。当时,我的房间里,堆砌起了一面墙的唱片,每当我撑不下去,我就摸摸它们。

后来,事情已经开始隐约有些不太对了。说真的,有一度,我们这些人是很排斥悦耳的音乐的,对于所有旋律性的东西都有一种虚张声势的不屑。我们聚在一起研究一个新拿来的“尖儿货”,互相讨论风格,听到特别动听的旋律,明明都爱听,却都比赛式地摇头。越是接近噪音的,我们就越肯定。好像,动听是一种原罪。

多年之后,我再也不会排斥那些动听的旋律线,为什么要排斥呢?我惧怕什么?惧怕承认自己是大多数中的一个?就像崔健唱到的,“我不能回到老地方,我不能和他们一样。”如今,我乐呵呵地看《我是歌手》和《中国好声音》,也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仍然听着那些嘈杂、铿锵的重金属。他们早已不在我的体内相互冲突,这很舒服。我不再需要证明什么,无论向别人证明,还是向自己证明。

我从未忘记我年少时那段浸润在摇滚乐中的日子,我感激那些音乐和词句,即便如今我知道他们并不高明。现在,我愿意回忆当年的美好,也能承认,那些摇滚乐队的可笑,以及自己曾经的天真。这种状态叫做成熟,有能力剥离情感和理性。而不是还高举着情怀,把他们的跑调都说成不羁,也同样,不因为成长,就沦为一个实用主义的市侩。能够自嘲,也懂得自持,这很重要。

情怀是私密的,属于自己,一旦这种私密的感受被事先张扬,就会因为它的表演性而变得特别不堪。如今,情怀却愈发被用来炫耀和遮羞。情怀像苦难一样,无法共通,所以,不要随意向他人诉说你的苦难,也不要随意绑架他人融入你的情怀。我们都是成年人,把情怀埋在心里吧。当夜幕低垂,和自己聊聊足以。有些东西注定敝帚自珍,一旦捧出来,极易变质。

如今,我仍然爱听那些热血的riff,也仍然在搜索着那一个个大多数人没听过名字的乐队,但我已不会再向任何人推荐我热爱的乐队,更不会鄙视任何一个动听的流行歌手。年少时那段闪亮间杂着灰暗的日子,回忆起来,依然如故,但我已经能够分清,哪些是自己的美化,哪些是坚硬的现实。我知道自己该记得什么,又该放下什么。

我在很多地方的头像都是一个杯子的照片,它就在我的手边,我每天用它喝水,那些认定我不听摇滚乐的人,你们谁知道那个杯子的含义吗?

——新书上市——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