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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之都:外人的黑色景点,市民的噩梦往事

 gs老张 2016-04-22

提及哥伦比亚名人,大家能想到的大约有巴西世界杯打进最佳进球的J.罗、流行歌手夏奇拉、诺贝尔奖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缔造可卡因帝国的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而说到第二大城市麦德林,估计没多少外国人会知道这儿是哥伦比亚的春城、当代艺术大师巴特罗的家乡,而依然只会想到这是埃斯科瓦尔和他毒品帝国的大本营。

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是对哥伦比亚及麦德林再合适不过的描述。另外一位巴勃罗,而今在城内组织免费徒步向导的年轻小伙,记得20岁那年首次赴国外留学,入境时在海关的遭遇。“你来自哥伦比亚?请把箱子打开看看。你出生在麦德林,名字叫巴勃罗?你得跟我们走一趟。”这番对话虽然有被当事人夸张和自嘲的成分,但也是普通哥伦比亚人生活被毒贩严重影响的事实表现。

来自媒体、文学和影视的负面印象和想象,伴随着我在夜里抵达麦德林的过程,夜空下着冻雨,拥挤不堪的交通中警笛喧嚣而过,出租车关上窗子,电台传来去年Netflix剧集《毒枭》片尾曲《Tuyo》,“我是火焰,灼烧你的皮肤;我是清水,满足你的渴望;我是城堡我是高塔,我是镇守财宝的利剑”。住进订好的Airbnb大宅后,不远处传来啪啪作响的爆竹声。“根本不必去那些找寻埃斯科瓦尔足迹的行程,这周围不就是黑帮在激烈交火?”作为钢琴调音师的房东,以敏锐的耳朵,开着黑色幽默的玩笑。

到麦德林的外国游客,都知道它曾经“谋杀之都”的坏名声。于是,就都带着某种“审丑”的“犯罪旅游”好奇心,小心翼翼看护着自己的钱包、相机,跟着向导巴勃罗开始城市探险。有着密布灯柱的灯光广场,在20年前曾经可以被称作“犯罪广场”。2002年备受争议的铁腕总统乌里韦上台后,通过对丛林里的左翼游击队和城市里的犯罪分子粗放的乱抓乱打,也确实安定了局势清洁了城市。先是给广场上的吸毒人员和妓女搭建避难所,之后将他们迁走,并种植大量的竹子和现今看起来很当代装置艺术的大量灯柱,当区域人口结构彻底改变后,一座可以自控能耗的免费图书馆EPM和城市教育局也来到了附近。

犯罪广场改造成的灯柱广场/作者供图犯罪广场改造成的灯柱广场/作者供图

游客们也大抵知道,而今的麦德林享有“最具革新力”都市的好口碑。我想教育改变命运也许是其中重要一部分吧,除了灯光广场旁的这座图书馆,全城还有其余9座大型免费图书馆,甚至在通往山顶贫民窟的缆车站里,也都建有干净的阅览室。市长广场前的一条街上,有不少替人打字的老人,这不是因为居民识字率低,而是他们需要到隔壁安提奥基亚省政府去提交格式正确的抗议信。

城市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挨过枪击或炸弹袭击。1980年代,埃斯科瓦尔成为全球最大毒枭和福布斯富豪榜第7位人物后,毒品问题在哥伦比亚彻底失控,曾几何时只在乡间和丛林的极端左右组织对抗冲突,被引入城市,成为一场低烈度战争。贩毒集团分别把毒资分贝左右两派,让他们同时保护自己的种植园经济。从此,左翼游击队和右派武装力量不再是敌人关系,而成为了无法无天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向导巴勃罗以北爱尔兰曾经的“麻烦年代“(Trouble Years)作对比,但在我看来,从死亡和伤害程度上,哥伦比亚的麻烦要远远大于北爱。1987到1993,毒品战争最乱的时代,麦德林市区80%的警局被袭击,33000人被杀,其中包括550名警察。最严重那年,平均一天死亡20人,全球谋杀之都名不虚传,炸弹可以以任何形式从天而降。

在以拉美解放者名字命名的玻利瓦尔广场上,仅挂着一丝布料的风尘女郎招摇而过,与满臂文身的壮汉说着什么。巴勃罗却让我们席地而坐:“这样的地方,是最为生动的,肮脏的,干净的,坏人,善良人,学生,妓女,警察,毒贩……都能碰到。放学的孩子们踢球,老人读报,千万不要害怕走进我们的真正生活

他像一个出色的演员,眉飞色舞地继续描述:“麦德林是我们国家的缩影,不仅只在大家熟悉的埃斯科瓦尔时代,我们总在历史上一次次陷入看起来已注定无法自拔的泥沼,却又总能在水都没过头顶时幸运地抓到一根救命树枝。20年前,当谋杀率冠绝全球时,那根树枝是哥伦比亚的第一条轻轨;而在反复内战和毒品战争时,那根树枝又总是足球。1990年世界杯,我们逼平德国队进入十六强后,已经久久不敢上街的市民全都出来庆祝狂欢。当然,对于总在暴力和贫穷中苦苦挣扎的整个拉丁美洲,足球都一样是大家糟糕生活的救命稻草。

向导巴勃罗/作者供图向导巴勃罗/作者供图

事实上,树枝总在被抓牢后又断裂,哥伦比亚又一次次沉入泥沼。麦德林本地出来的球星门将伊基塔在门前的玩火,让喀麦隆的米拉大叔进了球,哥伦比亚在1990年没能走得更远。而等到这个国家有了强队模样的1994年,一个当地黑帮头子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高赔率盘口,打电话威胁教练:“你们不输球的话,我可是知道你们妻儿住在哪儿的。”杯赛前发布会上,教练勇敢地陈述了这通电话,可队员们毕竟背负了巨大心理压力。小组赛第二场对阵美国,出现了同样名为埃斯科瓦尔的2号后卫那个著名的乌龙球,以及回国后赌博集团送上的12枪悲剧。

城市徒步行程的终点,是圣安东尼奥公园。1995年7月10日,这儿的一场音乐节上发生了爆炸,炸弹被藏匿于巴特罗的胖鸟雕塑里,25名麦德林市民丧生,至今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谁来负责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市在变好。被炸碎的那只鸟,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麦德林,我永远记得遇难的那个7岁女孩名字Lina,因为当年我也正值7岁。几天后想要拆除碎鸟的市长接到电话,‘不许搬走我的鸟儿’,来电者正是巴特罗本人。后来,艺术家又在旁边原样复制了一只新鸟。

向导巴勃罗最后说道:“新鸟意味着新的麦德林,但它依然是一具死的铜质艺术品,真正让我的家乡活过来安全过来的,是你们,越来越多敢到这儿享受这儿的可爱游客。麦德林不再只是我的,而是你们大家的。

被炸毁的鸟儿/作者供图被炸毁的鸟儿/作者供图

从各种统计数据上看,麦德林确实在飞速变好。在它当选《华尔街日报》“年度最具革新力城市”的2013年,每天被谋杀人数已经从毒品战争最高峰时的20人,降至不足4人。与拉美新晋崛起的毒品战场墨西哥,以及连续若干年蝉联“世界谋杀之都”的洪都拉斯城市圣佩德罗苏拉相比,麦德林可谓安全如妈妈的怀抱。峡谷里的城市楼群在向两侧的高山疯狂蔓延,其间依然有着大片大片以泥泞土路相连的红砖土房群。坐接驳轻轨的缆车上行,会途径这些作为“旅游景观”的棚户贫民窟,而通达的公共交通和社区学校,让这些穷人的居所并没成为黑帮保护下的“后备人才学校”。今年3月16日,麦德林又荣获了“李光耀世界城市奖”,授奖词说道,“麦德林的转变过程非凡,从世界最危险的城市之一,变成宜居且充满创新思维的城市。这座城市的成功转型,给其他发展中的国家带来希望,可成为其他城市学习的楷模。

当然,相较默默无闻的革新,曾经的城市疮疤才是更容易被外人注意到的。旅游机构也大方展示着自己的黑色过去,一条关于埃斯科瓦尔一生的“毒枭之路“行程,成为报名者最多的城市观光项目。乍看上去,这一定比上述巴勃罗的城市徒步之旅,更像一个通过自揭伤疤来赚钱的项目。更好奇的游客,甚至可以选择更贵一些的、由埃斯科瓦尔弟弟带领的行程

这次向导姑娘Paula的讲解工作,开始时也像极了我曾参加过的那些“黑色政治之旅”,萨拉热窝的、贝尔法斯特的、西西里的、胡志明的,有着些许没心没肺的自嘲气息,似非要得以荒诞的微笑去面对苦难

一车外国人,先被带到了摩纳哥大厦。这座长久以来麦德林腐败官员的物业,今天是空楼一座,1980年代末,埃斯科瓦尔及其家人也时不时住在这儿。当时,在全球可卡因市场中,麦德林卡特尔和卡利卡特尔分别占到80%和20%,卡利那边的帮派当然不满足于劣势地位,于是针对埃斯科瓦尔发起了炸弹袭击,大厦被炸毁,大毒枭及其家人却毫发无损。

在车上传阅的照片中,埃斯科瓦尔打扮成上世纪初芝加哥黑帮头子阿尔·卡彭的模样,这位麦德林人在上小学时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就与其他想当科学家、运动员的同学迥异,他说:“我想成为最富有的人。”从偷卖墓碑开始到建立可卡因帝国,他做到了。为跻身政坛,他做了一些造福乡民的事,“盖了300套房子,仅此而已,从没真正建过学校”,向导Paula强调道。而或许是为了某种枭雄故事的传奇性,媒体将他出生的社区描述为“哥伦比亚第一个完全扫盲的地方”,并称这一切都得益于邻里口中的“麦德林人民的英雄”、“大善人巴勃罗太爷”。在走仕途未果后,他报复性地炸毁了一架本该有政敌搭乘的民航客机,从此“大善人”成为全民公敌。

途径的第二、三站,是曾经不让埃斯科瓦尔入内的富人俱乐部,以及麦德林卡特尔贩毒集团总部大楼。恼羞成怒的缉毒特种部队头子潘那,曾用2公斤TNT袭击了这里,虽然行径看似与毒贩无异,但他当年真的发誓消灭与埃斯科瓦尔有关的所有人。潘那做到了。1993年12月2日,在隐匿的毒枭刚过完44岁生日第二天,他在麦德林西郊一所两层楼平房中被特警部队打死,一共14枪。这个“历史景点”如今与原来一样,依然作为居民楼,住户当然知道外国人每天在对街围观什么,甚至会开放家门,收费让好奇者参观。而潘那最终还是放过了一些与埃斯科瓦尔相关的人,譬如协助他犯罪甚至让毒枭最惧内的妻子,她带着儿女逃到了对一切避难者开放的阿根廷。几年前,埃斯科瓦尔的儿子还拍摄了一部从自己角度看恶人父亲的纪录片。

埃斯科瓦尔被击毙的小楼/作者供图埃斯科瓦尔被击毙的小楼/作者供图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毒枭的坟冢。除了无责家属的鲜花,也会有一些不知为何情绪激动的普通人前来,比如一位像刚吸了毒而一直颤抖着献上玫瑰的姑娘。即便对十恶不赦的混蛋,或许我们也永远难以揣摩他人的情感吧。

一个国家的形象往往能被一个恶人败坏好几世,德国的希特勒,西班牙的佛朗哥,智利的皮诺切特,以及我们的埃斯科瓦尔。媒体和影视非得把他神话成劫贫济富的罗宾汉,而我们的居民、学校的历史教科书从来不想、也不会再愿意提到他。带你们参观他在麦德林的一生,是为了尽可能扭转错误的媒体形象。对你们而言,这只是几个黑色景点,还可能觉得我们哥伦比亚人有着苦中作乐的黑色幽默精神,甚至有那么点魔幻现实主义?但我们从小在这些谋杀和爆炸中长大,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这一点都不幽默,相信我,This is a fucking nightmare(这就是一个他妈的噩梦)。”向导Paula讲到Fucking nightmare时,阴沉的天空适时传来一阵惊雷。

埃斯科瓦尔坟冢/作者供图埃斯科瓦尔坟冢/作者供图

回程路上,小巴沿着麦德林河奔跑,河岸边的高楼大厦里,忙活了一个上午的工薪白领们,正要下楼寻觅午餐。“我们哥伦比亚有漫长漂亮的海岸线,幽深壮阔的亚马逊雨林,最为丰富的水果品种和鸟类,欢快的莎莎舞,希望你们也把这些转告给朋友们。”向导Paula转哀为乐。司机拧开电台,马林巴敲打出轻快旋律,小号吹奏起让人坐不住的拉丁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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