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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选读 | 朝霞(吴亮)2

 圆角望 2016-04-27

 

2

 旁观者态度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他许多经验都先由观察得来,还有良莠不齐的阅读,饥不择食阅读,沉溺在形形色色书里,世界消失了,世界在书本中,世界在世界里,所有关于世界的概念与描绘,用来掩盖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被这个世界封锁的另一个世界,父亲担心他视力会急剧下降,事实确实如此,父亲对他的关心围绕着他肉体,过度用眼,吸烟太多,睡眠不足,户外活动太少,那些来历不明的书的另一端,是个什么人?

          这是父亲唯一关心甚至十分警惕的问题,无关肉体,直指思想,以及联系到那个极端危险的外部世界。

 

  把无法重现的昨天——这个昨天包括一切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从记忆的混沌牢笼中解放出来,不依靠影像与图片,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某个德国人的计划,一个用高调喊出来的决定性计划:“把语法从逻辑中解放出来”当然只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呼吁,就像另一位聪明的意大利人讽刺地追问:我们将不得不同时也把语言从语法中解放出来——语言不可追问,按照逻辑,那么作为语言,追问也必须被追问,诸如此类这种无意义的哲学语言把戏,他已厌恶透。

 

  宋老师口头语“你明白了吗”一定是她上课时候使用频率最高的,她不是他老师,宋老师据朱莉说她是朱莉一个远房亲戚,而他呢,从小对语言表现出一种几乎要让语文老师头疼的敏感,如果还没有达到讨厌程度的话,他很少跟同班同学咬文嚼字,就喜欢向语文老师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现在,他坐在宋老师的床沿上翻一本宋老师推荐的《憩园》,巴金写的吧,他不耐烦地两条腿一会儿并拢一会儿分开,宋老师说,两只脚不要动来动去,你明白了吗?他赶紧站起来,手里拎着翻到一半的那本书说,嗯,宋老师说,不喜欢?他把书合上,交到宋老师手里,说,我不大喜欢巴金小说,宋老师说,我知道你喜欢外国小说,我们学校董老师家里有许多外国小说,不过他不肯借,他嗯了一声,说,宋老师,我很喜欢你对我说“你明白了吗”这句话,宋老师一下子觉得非常诧异,停了一停,问他为什么,他说,别人都说“你懂吗?”或者“你现在懂了吗?”我讨厌大人这样教训我,我以前算术老师老是“懂了吗懂了吗”,烦死了。

  和宋老师在一起,他总有种软绵绵愉悦,宋老师整张脸很精致,他一直不知道宋老师具体年龄,这让他有点不安,他猜想宋老师年龄应该是自己母亲和大姐年龄之间的中间值,这样算的话,母亲是在她二十四岁那年生下大姐的,二十四除以二,宋老师就比大姐大十二岁,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身体感受,介乎于妈妈与姐姐之间的一个女人,粉红颧骨,鼻尖几颗浅色雀斑,他喜欢看宋老师手指,特别在她翻书时,手指灵活好像在弹钢琴。

 

  外婆眼睛终于闭合,如此珍贵假牙就是证据,还有那把象牙柄小刀,她的随身武器,全家当然明白外婆难免一死,只是希望这一天永远是明天,照片里那个女人躺进了棺木低沉哀乐总是为一个刚刚去世的人播放,他们列队走过鲜花围绕灵床,他发现外婆脸颊变短了像婴儿般熟睡,不知道大人们是否为她准备了与这个时代并不相配的墓地,水门汀、大理石或真正泥土,源于尘土归于尘土,尽管外婆不是基督徒愿上帝眷顾她进入天堂,他想象中坟墓美好而静谧,四季花朵如庭院大片草坪记录了数不清昨天与前天,她将长眠此地,直到知道外婆姓氏后代们也一个一个离开尘世,惟剩树木环抱浓荫密布,所有记忆都被彻底遗忘。

 

 

3

 

     他走出牯岭路地段医院时雨停了,天空亮了许多,对面江阴路花鸟市场冷冷清清,多么荒唐,为了一张病假条他偷偷地做了手脚,董医生说,又是你,他假装腼腆说,不好意思,不当心,董医生翻翻他病历卡,慢吞吞问,最近不发低烧了,手弄开了?他一惊,马上镇静地说,思想不集中嘛,董医生说,你厂里青工近来请病假比较多,他暗想,完结,苦肉计今天没有得逞,董医生站起来,走了几步到另外一只柜子面前,停下来,拉开抽屉寻找什么,他很沮丧,想,不给病假单,消炎药多少要开几包吧,装总要装到底,这时候他听见董医生站在那里说,我今天给你开三天病假,省得你天天跑医院,下趟当心,年纪轻轻不要拿自己身体寻开心。

  董医生眼睛尖,厉害,肯定被他看出来了,想想也是,天天那么多病人,真的假的,啥没见到过?还好,他今天这么大方,明明是告诉我以后别再去他那里混病假了……他脑子有点乱不过毕竟手里拿到了病假单,而且是三天,三天啊,过一个春节也就区区三天,他顺着江阴路往黄陂北路走,正在盘算他收获了三天意外假期怎么安排呢,斜对过马路慢悠悠荡过来一个女人,笑吟吟立停在他跟前说,喂喂喂,一个人,笑啥?


  驯养一种有权许诺的动物,是特殊使命,他在读尼采《道德的谱系》,我使命是什么,二楼亭子间养了两只龌龊扒拉猫王家姆妈算有使命吗,假定,某种程度,合乎必然,单调,差异,嚯嚯,跳过去,“尽在算计之中,这项可怕的劳动”这句好,他太有体会了,翻过一面,下面又是“人类”“历史”“残暴”“愚蠢”,这些好像明白的词,又不明白……他合上书,没有夹书签,看理论书他从不夹书签,看长篇小说一定要夹书签,理论不一样,读得懂就反复读几遍,读不懂,跳过去,其实他读长篇小说也经常跳读。


  现在又下起了雨,但雨不大,天倒是真的暗了,雨雾濛濛中如果我们站在江阴路邮政局这一边远远望去,在图书馆花岗岩拱券门廊底下,他们好像在兴致勃勃聊着天,毕竟他手里已经紧紧地攥住了三天完全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而那一个呢,他的邻居女孩纤纤,七二届,红扑扑的小鹅蛋脸,眼睛闪闪发亮,去年冬天纤纤被分配到崇明前进农场,先是和新老男女职工一起开河挖河泥,一周后调到食堂烧大锅饭,算混得不错了,纤纤娇生惯养还是吃不消,半年都不到就找个借口搭乘拖拉机冲进南门港买张船票逃回了上海,纤纤自由了,和他一样,虽然他只有三天,以后还有缝隙可钻,到底上海呀!


  邦斯舅舅又来信了。他经常为此纳闷:四舅舅过了五十岁,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青海湖旁边的劳改农场,在那里坚韧地活着,活得那么健康,甚至还那么开朗,他凭啥?自从一九七〇年他第一次看见邦斯舅舅,紫红色脸膛紫红色脖子,胸脯胳膊肌肉依然不可思议结实三角肌肱二头肌棱角分明,神奇的是,邦斯舅舅躯干皮肤居然如此白皙,没有肌肉的皮肤都松弛了,而且是一种病态的、缺乏日照的苍白……这一切就深深地刻在他心里,此后,他对邦斯舅舅的关心差不多超过了母亲对她亲哥哥的关心,当然啦,邦斯舅舅在每封寄来的家信里通常会附一份清单,嘱咐他的亲妹妹给他买这买那,邦斯舅舅的劳动教养虽已解除,但他仍以劳改农场留场职工类似脱帽右派分子贱民身份继续生活劳动在这个劳改农场中,不过他可以正大光明地接受家属和亲友寄来的邮包了,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看的,这个变化,给邦斯舅舅继续滞留在大西北生活带去了希望和各种具体的也是渺不足道的日常满足,清单列举下这些繁杂琐事与廉价物品,毫无疑问归母亲一项一项解决,他则负责邦斯舅舅的阅读清单,因为有了这样分工,邦斯舅舅每次写过来的信,就会有意识增加若干他饥渴外甥盼望看到的内容,邦斯舅舅知道外甥充满好奇心,上海有图书馆上海有新华书店上海有邮政局,但是邦斯舅舅肚子里的东西和秘密,上海没有。


  懦夫怎样用铁锤去思考,别不愿意,别勉强,做一根脆弱芦苇去思考吧,沉寂的思考,无用的激情,物质世界可以用一道命令去摧毁,谁说苏联没有男子汉?一张从雁荡路废品回收站偷捡回来的海报,列宁伸出手臂指向未来,久违了为了下意识,为了少先队员之歌和钢琴老师,为了操场黑板报和乌鲁木齐路宋庆龄少年宫大合唱,为了遗忘了的一九六六年和铭刻在心的昨日空白,几十年过去了,中途断片了的黑白纪录电影,凛然蔑视它背后是卑微恐惧,为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而奋斗,电影里捷尔任斯基话不多,父亲说康生是中国捷尔任斯基,他们都是党内理论家,一个乡村俄罗斯应该变成金属俄罗斯,金属是我们未来,林林说,捷尔任斯基再厉害没有列宁厉害,艾菲说,那当然,捷尔任斯基排在斯大林后头,林林说,你不懂,艾菲说,哼,孙继中问,你说嘛,你复旦大学生,林林说,不关大学生啥个事体,大学生不及工人阶级,孙继中说,那为啥,艾菲说,因为是伟大领袖讲的,孙继中说,去去去,林林说,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孙继中说,为啥,林林说,你们还小,艾菲说,不讲拉倒,林林说,看过《攻克柏林》吧,孙继中和艾菲异口同声,看过的,林林说,苏联人坦克厉害吗?艾菲说,那还用你讲,林林说,坦克身体就是捷尔任斯基讲的金属,但是列宁比捷尔任斯基更加深刻,苏维埃就是电气化加共产主义,孙继中说,坦克用汽油,和电气化不搭界,林林说,电气和汽油,都是能源,懂了吗?艾菲和孙继中呆了一会儿,林林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列宁是头脑,警察是机器。


  你老是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什么?问我看哲学书有啥用场,因为很危险,不允许,你不懂利害,哲学后面是政治,康德宇宙物自体,物质无限可分,宋江反贪官不反皇帝,伟大领袖在想啥,没有人晓得,你去猜,就是走火入魔,存在第一,错了,伟大领袖第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开玩笑!关起门,你是天王老子,看哲学,不得了啊,看康德,你会变康德吗,自说自话,第一个命题就是你自己,你照镜子,所以你先发现你,不是镜子第一,是你第一,你再看见这张桌子,它是第二个存在,物质是第二个存在,不是吗?这是唯心论,列宁说这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离开你,钢琴照样存在,旧货店摆了许许多多钢琴,不以你的存在而转移,不对,哲学不研究谁先谁后,哲学是概念,没有概念就没有钢琴这个概念,我们讨论哲学,首先是我们两个人存在,然后再去想象旧货店堆了许多没人弹的钢琴,比方讲,今天舅舅写信来要姆妈代他买榨菜,我看到榨菜这个概念,我再想培丽南货店是不是有榨菜,不管培丽有没有榨菜,就是你讲的物质的榨菜,信里写的榨菜这个概念一直是存在的,所以先有概念榨菜,然后再有具体榨菜,这个就是你的哲学呀,瞎三话四,你这是狡辩。



 
《朝霞》(吴亮)梗概
评论家吴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敏感与自觉心灵的精神史。邦斯舅舅为从青海劳改农场回上海见朱莉千辛万苦,马立克逃出新疆,“牛皮筋”似乎哪儿都去不了,沈灏沿着长江深入测绘的同时逐步深入自己内心,面对因母亲和同学父亲私通而产生的自卑感,马馘伦、何乃谦和浦卓运三位老知识分子私下又究竟在讨论着什么……这是一部难以分类的城市小说,它几乎是怀念的、伤感的与咏叹调式的,关于那个时代、关于归来、关于离散、关于疑惑、关于等待……


目录
2016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
大 风 / 李凤群
临风涉渡:历史的吊诡与无尽深处  /  陈福民
朝 霞 / 吴 亮
一个黎明时分的拾荒者 / 程德培
出 家 / 张 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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