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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回到故乡了

 享受阳光的猫 2016-04-28


转自:四方城  蚌壳儿




1.

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尤其是大学以后,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倒不是跟家里人关系不好,也不是见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之后嫌弃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家,不想推开童年的篱笆门,虽然我在异乡未必过得比在家里好。


所以,每当家人朋友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时,我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不回,想一个人在外边儿漂着。


曾有朋友劝我:还是回家看看吧,至少过年得回去啊!我不以为意:平时又没少打电话,回去那么勤干嘛?



2.

实习期间婆婆摔成中风,母亲从工厂赶回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要不要我回来?”


“你回来又帮不到啥子忙,安心忙你的。家头有我!”


去年和年初婆婆住院的时候,我们对彼此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我没有回去。


这一次,我也没有立即回去,一直等到实习结束后才回家。



3.

黄色的老水牛站在雨里,被拴在一颗小树旁,如果不是爷爷说,真看不出它怀孕了。已经十来岁的小黑不知跑哪里去了,狗槽空着,许是出去找吃的了。两只猫在屋中央的八仙桌下对峙着,可能正在为某一只耗子或某一片肉置气。电视机关着,不知是坏了还是婆婆嫌吵不准开。地上有些水,没有臭味,不知是新房的质量不好,楼上漏的水,还是他们不小心撒落的。屋里多了好多空酒瓶,像是打了败仗的兵,散乱着,垂头丧气的。香火的一边支了一张木床,婆婆面对着门睡在上面,看见我回来,稍微偏了偏头:小萍回来了哎?


“嗯。爷爷呢?”


“灶屋头。”


往灶屋走的时候正碰见双手捧着面碗的爷爷,手抖得厉害,像在跳快节奏的踢踏,只是,无力。


“爷爷,我来!”


小萍回来了?!我去给你下面!”



4.

以前回家的时候因为嫌家里东西不干净,我都在邻居家或镇上吃饭。这次我则套上围裙,一边收拾灶屋一边自己做饭,对家里的脏乱再没有一点嫌弃或埋怨,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的心态很可鄙:明明是做晚辈应该为没能给他们一个干净舒适的家而羞愧,我怎么反倒还怪起他们没能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来了?!


收拾屋子的时候爷爷不停地跟我说:“萍萍啊,我病了,真的病了。看到你一回是一回了,都不晓得下回还看不看得到咯。”


我沉默地收拾屋子,一言不发——他耳聋得厉害,我说什么他基本上听不清。不知是因为我没有回应他,还是他说累了,他说了一会儿又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日期,“算命的说我活不过立冬”。


“我不是怕死——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接着又是沉默——连呼吸和心跳都是沉默的。沉默。沉默。沉默。



5.

我收拾完去村委会拿东西的时候,他抱着大黄猫坐在屋檐下看绵绵秋雨,依旧沉默着,眼神迷离,表情呆滞,像一尊被岁月的酸雨侵蚀得呼吸微弱的石雕。


村委会是我以前的小学。我小学毕业后没几年就因为生源不足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所小学是乡里所有村小中命运最好的,因为她既没有被日晒和雨水蚀垮,也没有变成养猪场或养鸡场。甚至,就在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新建的幼儿园在倔强地喧闹着,好似要提醒路人,这里曾经是一所有过好几百人的学校。


以前上下学常走的那条路因为新修的公路而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变得人迹罕至,愈发地窄了,有一处因滑坡被堵,没有人清理。我想起鲁迅在《故乡》里的那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看来,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地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便没了路。


路上经过两座坟墓。小的时候我们曾因好奇心和好胜心爬进去探险,往往爬到一半就被不小心碰到的骷髅或外边同学的尖叫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如今不必爬进去了,因为修路,坟墓完全暴露,一眼便可以看尽里面的骷髅和骷髅旁不可降解的白色塑料袋——那颜色跟骷髅很是协调,符合教材上讲的美学原理。


路过坟墓的时候,与一个老人,一个小的时候曾甜甜地打过招呼的老人擦肩而过。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给我让路,嘴稍微张了一下,似乎想问问我是谁,但终究还是又闭着了,只默默地目送我的远去。转过头去看老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刚刚看过的那些骷髅,觉得好亲切,像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6.

去村委会的路上本要经过一个池塘,现在好像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也好,便再也不会有人淹死在里面了。池塘旁边是一户人家,前两年路过这里时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围墙还高。这次我特地往里瞧了瞧,杂草没有了,多了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想是已经从外打工回来了。


这个家里有过我一个同学,触电而亡,死的时候,九岁。如果她还活着,不知现在会怎样,可能已经做母亲了吧。


路上还经过一户已故老人的家。每次看到标价四五块钱的柚子时,我就会想起他们。他们曾种了很多柚子,摆在门口卖,有零花钱的同学还买过,小的两毛,大的三毛。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老两口先后去世了,他们曾经的房子现在还剩下几块挪不动的基石,长着青苔,绿得发翠。



7.

办完事回到家才四点刚过,爷爷便到灶屋烧火,示意我该做饭了。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伏在桌上的爷爷看着在堂屋里来来去去的我,突然问道:你是哪个?大女子哎?外孙女哎?你是哪个?你是哪个嘛?


我没有回答,他问了一会儿又接着趴在桌上,过一会儿看见我,又问我。直到我给他洗脚的时候他才终于认出我是他的孙女,不知是因为离得近还是终于记起在子孙辈中,只有我给他洗脚。


“孙女哎,我现在病咯,不得行咯······走路走到走到就倒咯。不过我倒是好,不像你婆婆,倒了就动不得了,我倒了还动得······你婆婆,前几天都还是我在喂她,点都动不得······”


他拉着我的手摸他的头,白而长的头发下是一个个大小不一分布不均的肿包。“都是绊了的”,他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我摸着这些肿包和他手臂上、腿上还没有散去的大片淤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在还热乎着的洗脚水里。



8.

他因要照顾婆婆起夜而和婆婆一起睡堂屋。这两个打打闹闹了一辈子,分居了几十年的夫妻,终于在老病相催的时候重又睡在了一张床上。给婆婆修指甲的时候,她告诉我,自从上次我走了之后,爷爷经常患迷糊,绊筋斗,地上的水就是他打翻的,他现在衣服上都还有些牛粪印,是之前绊到牛圈里的时候糊的······


我正听着,爷爷忽然在背后叫我:萍萍,萍萍,我请你,我请你帮我个忙,帮我脱一下衣服,我自己脱不了······



9.

晚上我写文章,看电影到很晚,不时听到爷爷的哀叹:造孽啊!······难过哦!······难过啊!······造孽哦!······叹一会儿,停一会儿,过一会儿又叹,直到凌晨三点我睡的时候一直这样。不知道他停息的时候是在睡觉还是叹累了睁着眼休息一会儿,或者,他在纠结要不要哀叹:哀叹能让子女都回家吗?哀叹能让病痛好一些吗?哀叹可以赶走比死亡更恐怖的孤独寂寞吗?可除了哀叹他还能做什么呢?


不知是否我不在家的每一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10.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爷爷让我不知如何面对的一生,内心戚戚,哽咽不已。我终于意识到:他不再是叱咤乡里的石匠了,不再是牛逼哄哄的医生了,也不再是骂不绝口的烟鬼,打不住手的酒鬼了。当死亡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近时,他所有的标签都被寒风刮走,只剩下满是淤青的松垮皮囊。他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每一声叹息里都写着:这是一个老人,一个七十六岁的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脱衣服的老人。



11.

是时候回乡去看看了,去面对那已经远去并永不再回来的童年,去默候那终将到来并将持续到来的死亡,去拔出那该拔出的,栽种那该栽种的。



12.

你好,故乡。


我回来了。



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读《一言》,懂中国


一言思想文化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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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搭一言君:yiyanshe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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