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名气最大的一只妖怪，孙悟空的法定年龄是342岁。阴曹地府的生死簿上写得明白：“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孙悟空，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若不是这猴头本领大又无法无天，凭暴力手段将自己和一众孩儿从生死簿上除名，还不知道谁去陪唐三藏走完那十万八千里的西天之旅。也不怪老孙要大闹阴曹地方，他跟着菩提老祖修行诸般手段，其中就有长生不老之术，想着与天同寿呢，可相关部门压根不承认他的毕业证书。从孙悟空身上就能看出，中国神话体系中妖怪处在悲催的底层地位，吃蟠桃园里一个仙桃就能霞飞并举、长生不老，可怜的妖怪修行多年却顶多搏个几百岁的寿命。可惜能像孙悟空这样有资本跳出来反抗体制的，毕竟少之又少，世界上绝大部分妖怪，只能默默躲在某部志怪小说的角落里忍辱负重，志向远大的，潜心修行，将来还有那么一丝机会位列仙班；没追求的，被人间婆娑迷花了眼，享享乐，吃吃人，指不定哪天就被雷殛得魂飞魄灭，连重走轮回的路都没有了。
中国传统观念里，天地万物皆有灵气，《庄子·知北游》里，庄子在回答“所谓道，恶乎在？”时，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虽然没听说屎尿有成精的，但厕所里的确出产过妖怪，号称“厕之精”，名叫依倚，解手者如果在厕所看见一个穿青衣持白杖的人，那恭喜你碰见妖怪了，此时大呼其名，厕之精自灭，若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完了，上趟厕所要付出生命代价。精怪的种类无所不包，除了我们熟知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器具物品皆不乏成精的先例。《搜神记》写过一个好玩的段子，一个老太太晚上睡觉，忽然听到灶下有说话的声音：“文约，何以不见？”脑袋下的枕头发出声音：“我见枕，不能往，汝可就我。”老太太吓得一宿没睡着，天亮到灶下一看，原来是个饭臿。家人立刻把枕头和饭臿扔到火里烧了，从此怪事禁绝。连枕头和饭臿都能成精，足以印证庄子万物有灵的理论。不过这个故事里的枕头和饭臿并没有作祟于人，大概只是相约在一起谈谈人生理想，却也被灭掉了，说明人类天生对妖怪有恐惧和排斥心理。俗话说“物之反常者即为妖”，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和现象，古人习惯性地归到妖怪一类中，并提醒后人要提高警惕。相传黄帝巡狩海滨时遇知鬼神万物之事的神兽白泽，命其做《白泽图》，描写图画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妖怪，昭告天下，以做辟邪之用。现存最早的敦煌本《白泽精怪图》，漫漶不全地记载了一百九十五种精怪反常之事，多对人不利，比如老鸡，会在半夜呼喊家中长妇的名字，当以马粪涂在大门上防备，否则会有人死。这事简直细思极恐，《白泽精怪图》现存的纪录数量不及传说中的一个零头，不知剩下的那些妖怪是被灭掉了，还是散落人间，几千年来一如既往默不作声地行作祟之事？
古早的记录中往往只是说妖怪对人不利，至于妖怪为什么要祸害人，没有答案。或许古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不需要答案的，就像野兽吃人一样，天经地义。《太平广记》里一个故事挺吓人，冀州刺史的儿子路遇美女，两情相悦，很快成亲，刺史夫妇思念儿子，去新人家探望，却发现家中房门紧闭，婢女、马匹都不见了，疑惑间，打开窗子一探究竟，一头硕大的白狼猛地窜出，再看房里，儿子已经被啃食得所剩无几。原来美女是头狼变的，即便成了精，仍然保留着吃人的天性。可问题是有些精怪天性上并不吃人，比如狐狸、蝙蝠之类，为什么成精之后也会害人呢？有高人就开始研究它们的修行过程，似乎可以窥见一些端倪。以狐精为例，东晋郭璞在《玄中记》里写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关键在“善蛊魅”这三个字上，纪晓岚曾借一只老狐狸的嘴说，狐狸求仙有两条途径，其一是“先炼形为人，既得为人，然后讲习内丹，是为由人而求仙”，这是正道，但艰苦漫长；其二是“采精气，拜星斗，渐至通灵变化，然后积修正果，是为由妖而求仙”，这是外道捷径，但容易干犯天律。狐狸精变成美女帅哥，蛊惑人类，吸人精气，走得就是这条捷径。这样的狐狸精害人多么厉害？《夜谭随录》记了一则异闻，庄生和丘生寓居北京一座废园，丘生被狐狸精缠上，入夜便颠鸾倒凤，猥亵之声四邻皆闻，庄生起来听了听墙角，不禁“遗精满席”。第二天夜里听到狎声再起，竟“精又大泄”。庄生忍不住去教训丘生，不想短短两日丘生已然面容削瘦、邪气缠绕，庄生义正辞严地说，你年轻能折腾，我年纪大了，“安能拼将涸之精，为君夜夜遗也？”翻译成网络用语就是：“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丘生羞愧地低下了头，从此戒除狐精，并请来喇嘛捉妖，这才保住两条性命。
由此可见，人们害怕妖怪，不仅仅因为妖怪吃人，还因为妖怪会把人当做修行路上的药渣。
可人毕竟是万物之灵长，总不能由着妖怪来糟蹋祸害。其实在人妖对抗的战场上，妖怪一直是处于下风的。且不说人是怎么变着法子收拾妖怪的，对于那些过分作死的妖怪，老天也会适当出手的。道家的《道法会元》一书中有明确规定：“诸禽兽、蛇龙、鱼虫，年久岁深，亦能变化人性，兴妖作怪者……如常为害人者，宜差将摄其精祟，永禁黑狱，乃奏紫薇天蓬，勾差猛将馘灭其形，曾伤人命者，处以重刑。”这就是所谓的“天谴”。人们最熟知的天谴方式，就是雷殛。妖怪一般都害怕打雷，《聊斋志异》中《小翠》篇，王太常年少时睡午觉，突然天上雷霆大作，一只大猫窜到屋里躲到他身下一动不动，天晴雷去之后，大猫逃走，他这才发现此物非猫，而是只狐狸，惊惧之下跟兄长诉说，兄长却大喜，说这是狐狸精来躲避雷霆劫，必须要依附在贵人身下，兄弟你以后大富大贵啊！这雷霆劫，《西游记》里菩提老祖曾对孙悟空说过：“（修行）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这老狐狸定然有一定修为，若非如此也不能看出王太常将来能做大官。除此之外，天谴还有其他花样。袁枚《子不语》里有雄性狐狸精，道行颇深，经常去骚扰妇女，偶尔还邀请同好去行不轨之事，被骚扰的人家请术士做法也无济于事。到后来终于惊动天听，被泰山娘娘惩罚，这惩罚可不是雷殛了事，而是把它直接砌进了泰山上的进香御路，永世不得翻身。时至今日，爬泰山的人还不计其数，这狐狸精每日被人踩踏，苦不堪言，想必十分后悔当初贪图一时享乐。
不过天谴这种大杀器层次太高，妖怪数量又如此之多，天庭相关部门不可能面面俱到，否则人间还不成天打雷。《道法会元》在做天谴规定时，还有条备注，“如非紧急难明之事，不得降将，犯者临事不神。”就是说除非遭遇非常困难紧急的妖事，上天是不管的，硬要插手，那就会法术不灵。果然天庭也是一副官僚做派，小妖不管，光管大的，可真来了大妖怪，能管得了么？据统计，《西游记》里有名有姓的大妖怪共44个，被打死的竟只有21个，连一半都不到！剩下的那些呢，并不一定法力多么高强，可多半是有天庭或灵山背景的，孙悟空这厢刚要举棒来个痛快，天上就传来声音：“大圣，手下留情！”且不说那些后台极硬的，像大鹏精是如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舅舅，独角兕大王是老君胯下的青牛，黄眉大王是弥勒佛的童子，就连地涌夫人白毛老鼠精这样的低等妖怪，只因认了托塔李天王这个干爹，八戒、沙僧要剐了她时，李天王来了一句：“她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至于抓回去之后是杀是放，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看来不管是人界还是妖界，有干爹都不是坏事。
所以天谴是不怎么靠谱的，靠天靠地，不如靠术士。术士作为沟通天人之际的媒介，有降妖除怪的特长，堪称妖怪的天敌。道行不够的妖怪一旦惊动了术士，往往修行的路就到头了。《列异传》里记载，东汉汝南有只妖怪不知怎么冒出做官的兴趣，经常变作太守模样，道貌岸然地到府门击鼓，相当乐在其中。某天又来捣乱，刚敲了几下，突然感觉气氛不对，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个不怒自威的术士。这就是妖怪界谈之色变的费长房。妖怪立马吓得现出原形，原来是只老鳖，大如车轮，颈长一丈，涕泪横流地哀求费长房饶它一命，结果到最后还是被竹藤绕颈缢死。妖怪的思维方式我们人类果然无法理解，躲到深山老林里潜心修炼多好，干嘛非想过过官瘾呢？死也死得憋屈。倒不如楚国的一只大蛇精，为了修行去魅惑楚王的女儿，得知楚王请来术士鲁少千祛魅后，竟立马想出对策，化身为人，在半路拦住鲁少千，告诉他若能不去，会酬谢银钱二十万。鲁少千当场答应，蛇精满心欢喜交钱，放心地回去继续折腾楚王女。没想到丫的鲁少千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悄悄绕路到楚王宫，仍旧施法把蛇精给灭了。可见相对人来说，妖怪还是嫩啊！
但问题又来了，妖怪水平有高低，碰见厉害的，术士也白扯。《搜神记》里，倪彦思家来了妖怪为非作歹，他请来道士做法，哪知妖怪根本不把道士放心上。摆好筵席招待道士，妖怪就从厕所里弄来粪便洒在菜肴上。道士大怒，击鼓鸣罗招神做法，妖怪却兴致勃勃地坐到神案上，还抱起夜壶吹奏伴乐。道士越发愤怒，张牙舞爪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听不见妖怪的动静，以为吓跑了，刚要长出口气，突觉后背发凉，连忙解开衣服，噗嚓一声，一只夜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估计是妖怪看够了把戏，觉得无聊，临走还不忘戏耍道士。碰到这样的妖怪，请术士无济于事。还有种情况是根本来不及找术士，这时就得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了。《博异志》里有个叫木师古的，离家远游，夜宿一家古寺，和尚不让他住客房，说住过那间客房的人都死光光了，木师古很生气，怀疑和尚是不是偷偷在客房里吃狗肉，抽刀一亮，眼一瞪，非要住客房，和尚没办法只得同意。他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有风吹过，身上恶寒，便拿起身边的刀随手一砍，没了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又有风声，他很烦，又是迎风一刀。这人心也真是大，也不起来查看，而是扭头又睡。天亮后，和尚敲门吵醒了他，这才发现，床边竟然死了两只硕大的蝙蝠，翅长一尺八寸，目大如瓜，一嘴獠牙。据古籍记载，百岁以上的蝙蝠，会在夜里趴在人嘴上，吸人精气，以求长生。这种方式其实与狐精魅人异曲同工，只是更简单粗暴。可惜这两只百岁蝙蝠遇见了木师古这样的愣头青，百年道行不及一刀。有趣的是，文章里说木师古因为杀了两只蝙蝠精，因而也会了服食练气之法，后来去赤城山修道了。莫非人杀妖怪，妖怪的道行能转化到人身上？还是木师古练过北冥神功、吸星大法？
木师古有武艺在身，蝙蝠精死得倒也不算冤枉。可有些妖怪智商存在硬伤，学着前辈去吸人精气，遇到妇孺之辈也无从逃脱。《聊斋志异》提到一只狐狸精，喜欢趁着妇人独自在家去行猥亵之事，妇人力不能敌，只能听起摆布。一听到有人回家，狐精就吱溜钻到卧房的一只花瓶里藏身。妇人看得真切，待下次狐精再来时，悄悄告诉狐精家里回来人了。狐精一惊，一溜烟又钻到花瓶里。妇人跃身下床，扯了块棉絮塞住瓶口，拿到厨房，把瓶子放到热锅里煮。狐精这才反应过来，在瓶子里大喊：“热甚！勿恶作剧！”
谁他妈跟你恶作剧！
妇人恨恨地看着瓶子，煮了半晌，早没了声音，拔开棉絮一看，只剩下了一堆毛、几滴血。
这妖怪明显没有学问，没听过“请君入瓮”的故事，脑后又没有救命毫毛，连棉絮做的瓶塞都冲不出去，如此水平就想到人间偷腥，真是拉低了整个狐狸精家族的名声。
多数妖怪毕竟是想干坏事才被灭的，不过也有倒霉催的，明明谁也不招惹自行修炼，仍然会被盯上。《聊斋志异》的《王兰》篇里就有只这样的狐狸精，更关键的是，坏它修行的，不是老天，不是术士，甚至连普通人类都不是，而是两个鬼！话说利津有个叫王兰的，因为阴曹工作不扎实，误被勾走魂魄，发现错误再把他送回来时，尸体已经腐烂，不能再用。勾魂差怕被阎王责罚，给王兰出了个主意。这主意着实很损：有只狐狸修行多年，炼出了金丹，咱俩去给它抢来，你吃了，就能保证灵魂不灭，还能跟家人正常生活。王兰被鬼差忽悠着，趁着夜色来到一座荒宅，果然见一只狐狸仰面向月，呼气时，一枚熠熠生辉的丹丸自口中出，直直飞向月亮；吸气时，丹丸再坠入口中，如是反复。这正是狐狸精参拜星斗的修炼法门。鬼差悄没声地潜到狐精身边，待它呼气丹丸刚飞出时，一把抢在手里，立马塞进王兰嘴里。狐精懵了，转头看见王兰喉结一动，丹丸已经被吞了下去。我勒个去，老子修炼了几百年才炼出这枚金丹，竟然被俩鬼给抢了！其愤怒可想而知，可惜没了金丹的狐狸精，跟普通狐狸没有两样，看着对面满脸奸笑的两个鬼，只能含恨而去。王兰果然成了鬼仙，后来还因为干了不少好事被授予神职。只是可怜了那只狐狸，从此再没了音信，估计肯定泯然众狐郁闷死去。
这事到哪里说理去！
如此看来，做妖怪似乎是很没有前途的。可《西游记》中太白金星说过，“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从野兽草木器具修炼成精，都是奔着更具灵性的形态去的，起码出发点是好的。上天给妖怪的成长设置诸多障碍，许是为了更好地消磨它们的兽性、物性，谁能小心翼翼地躲过无穷劫数，就能上升到更高层面，甚至羽化成仙。《夷坚志》里，洪迈提到一只野鸡风雨不动地来听崇慧禅师讲《法华经》，三年之后，野鸡得脱畜生道，转世为人。接受佛法熏染是一个途径，更常规的方法，是与人为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两只狐狸，二十年如一日地帮一个寡妇磨面，竟然感动上天，登仙而去。身为以魅惑著称的狐狸精，不通过变身美女吸人精气修炼，能委曲求全地像驴一样磨二十年面，相当难能可贵，成仙也理所当然。不过有一点不大好的是，她们倒位列仙班不管人间俗世了，可谁来帮寡妇推磨呢？某天寡妇再磨面时，突然发现磨盘无比沉重，再也无法像二十多年来那样轻便灵活。纪晓岚行文至此戛然而止，我们却可以脑补一下，最后知道真相的寡妇眼泪掉下来：世人都说神仙好，我道神仙不如妖。
两只狐精成仙，在冗员严重的仙界恐怕也只是末流打杂之辈。还有发展更好的，八仙之一，大名鼎鼎的张果老，据说活了几千岁，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宣室志》记载，唐玄宗实在好奇，问道士叶法善，叶法善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道张果老的来历，但说出来肯定会死，陛下你到时得救我。玄宗答应，叶法善说，张果老本是混沌初开时的一只白蝙蝠精。话音一落，就七窍流血而死。玄宗忙不迭地找到张果老，请罪求情，张果老这才把叶法善救活，并说：“此子多口过，不谪之，恐败天地间事耳。”
真是怕泄露天地间的秘密么？我看不尽然，前面提到过被木师古杀掉的蝙蝠精，其修行吸人精气，是会害人的。看来即便超凡入圣，对自己不光彩的妖怪出身还是非常忌讳。
可是也有不忌讳的，那就是老孙。当年花果山占山为王时，也吃过人，做过诸多坏事。后来受了敕封位列仙班，菩萨点化入了佛门，按说已经层次极高，可它仍然以自己的妖怪身份为荣，在黑风山大战熊罴怪时，他大喇喇地说上一通，最后一句充满了无上的自豪感：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古往今来第一妖！”
当妖怪能当得如此底气十足，也无怪几百年来我们这么喜欢他。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