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文采风流 英姿飒爽 延祐五年,公元1318年,戊午年。 秋日的暖阳使得大都近郊的赵府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赵孟頫正在书房大案几旁作画,次子赵雍站在他身边。小儿赵奕,领着堂兄赵玠出去游玩了。 “《青骊图》。延祐五年九月既望,画于大都寓舍。子昂。”作完画后题跋,赵孟頫放下手中之笔,长舒了一口气。 他对赵雍说道:“雍儿,父亲老矣,今岁以来,奉敕之作尤胜往日,不堪烦累。今春,圣上更给金三千九百两写佛经。近些年岁,蒙古人敬佛礼佛愈加虔诚,佛事名目历年递增,至元年间至今,又增数倍。唉!幸好雍儿所抄佛经,已经与为父相差无几,时时代父作书,不然老父如何应付得过来?”“雍儿书道一途,已渐入佳境。说及绘画,山水竹石尚可观,所写鞍马尚有不足。” 赵雍答曰:“由书及画,作文为人,父亲耳提面命,孩儿时刻记牢心上。这蒙古人马背天下,爱马多些,原本无可厚非,可放眼世间之人,无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上自皇室王宫,下至寻常百姓,人人均想得到父亲所绘骏马,就十分地贪心难足、张狂虚妄了。就连长公主,亦多次要求孩儿写其马上飒爽英姿,可惜孩儿技能每每未能如意。据孩儿看来,今日父亲所写之马,兼曹、韩而得其神骏,无愧前人,圣上见之,必将为之欣喜。” 赵孟頫曰:“此是今年第三次奉敕写马矣。雍儿切记,画马技法,最要紧是熟悉了解马之生活习性,体察马之体态样貌,其动静坐卧、奔跑英姿千变万化,成竹于胸,作画之时自然而然就可下笔有神,不觉间龙马精神跃然于纸绢。昔日曹霸学生韩干尝对玄宗皇帝言:‘余从师学习画马之法,圣上马厩里所有的马匹均是余之老师’,有如此般体察入微、锲而不舍,方能成大器。”“为父虽官至一品,可是心中颇自知,蒙古人从未想要把决策、实权交给我等汉官。那些夺利争权,亦从来不是为父所孜孜而求的。为父只是希望以平生所学,报效苍生黎元,教化蛮夷、教导子孙,再就是如同鲜于伯机兄所说,不作恶。为父三生有幸,仕元以来,遇上了两位圣主,虽说是异族皇帝,可是世祖忽必烈与今上爱育黎拔力八达皆是爱马若命之人,爱马、爱父亲所画马匹,亦是爱我中华文化。” 今年以来,赵孟頫确实十分忙碌。比如四月,他先是奉敕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又题《织娥图诗》二十四首,绘《张公艺九世同居图》,奉敕撰《农桑图序》。月末,又楷书河南许州《追封陇西郡伯李彬墓碑》……无时无刻不在忙碌,忙忙碌碌之中,就到了秋深时节。 这日回到家中,见过夫人,他问:“道升,今日身子如何?心慌心痛之疾有无好转?” 管道升答曰:“服药后好些了,也饮下了桂芝所煎腊梅花茶。子昂,你不在家中,江南友人送来顾善夫于太仓墨妙亭所刻《乐善堂帖》,内含郎君《与顾善夫书》四札,并年初所刻郎君历年所书《兰亭序》《归去来辞》《乐志论》《送李愿归盘谷序》《行书千字文》《淮云通上人化缘序》《淮云诗》《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等。所刻十分精美幽妙,可见善夫用心至诚,亦算是造福书道同仁以及后学善举。待奴家取来与郎君看。” 赵孟頫看过,赞道:“用心之作。”“这样一来,老夫更不用求安宁了。” 管道升说道:“郎君与奴家均老矣,老来无所寄托,总望叶落归根。今日奴家致书中峰明本师父,以寄千里之思。师父近日消渴症加重,奴家准备了上好的人参、五味子各一斤托人带给师父,郎君你也来添几笔问候语。” 赵孟頫点头:“夫人所思周到,待余书来。” 管道升又说:“老了,眼见大树渐渐凋零,容易感伤。昔人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样的文句,而今竟然不忍面对。”她随之交代桂芝:“去告诉砚秋,今日老爷谁也不见。” 接着对赵孟頫说道:“子昂,取出七弦琴松雪吧,为奴家弹上一曲,好久没听郎君弹琴了。” 赵孟頫取出松雪,轻轻用布拭去表面灰尘,对夫人说道:“道升,琴都蒙尘了呢。” 他调好曲调,开始弹奏《梅花三弄》。 管道升于旁轻轻吟道: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 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子昂,奴家想回江南了。” 冬天来到了。梅花开了的时候,得到消息,程钜夫和刘敏中今冬先后离开了人世。 是日,管夫人正在廊间赏梅,忽然觉得胸口疼痛不已,竟然晕倒过去。赵雍急忙命人传话唤回赵孟頫。正在与赵孟頫赏雪谈画的皇上得知,立马下令:“派太医诊视,尽全力医治好管夫人。” 经太医诊治,管夫人旧疾脚气病发作,病势凶险,暂时汤药调理,卧床静养。半月之后,年关将近,夫人病症不见起色,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且几次晕厥之中,口中喃喃:“子昂,回家,回家,归去吴兴。”赵孟頫决定辞官返乡。 九十三、风定云收 满天明月 赵雍呆立于船头,春天运河上的风,不减冬日凛冽,吹在人面上,有如刀割一般。虽说厚厚云层之下,朦胧有些阳光,可照射下来之余力,却如同老狗的肚腹般,只剩浅浅温热了。风越吹越冷,赵雍却仿佛泥塑般纹丝不动。他对着北方呆呆凝望,在心里默默说道:“别了,姐姐,惟愿佛菩萨保佑姐姐安宁康健。” 开春天气转暖,父亲得旨还家,一家人启程,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预备回返故乡吴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返舱中。两岁的孩儿赵凤正在夫人怀中牙牙学语,孩子什么都不懂得,见到父亲,一蹦一跳雀跃高兴。赵雍没有理会他,来到母亲床前,只见母亲倚靠在床头,脸色蜡黄,似乎精气神全无,情况十分不容乐观。 父亲和弟弟正守于床前。赵雍问道:“母亲,今日可曾感觉好些了么?” 母亲回答:“胸口还是隐约疼痛。不过刚才已经饮下一碗白粥,似乎添了些力气。”“雍儿,可曾记得年幼时,父母带汝及汝兄回返吴兴的情景么?那时真乃一路水色,一路欢歌。”管道升想到昔日欢乐,病容上浮现稍许甜蜜。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吾之亮儿,逝去将近八年矣。”思及长子赵亮,管道升红了眼眶,忍不住掏出锦帕,擦着泪水。 赵雍答道:“母亲,身子要紧。过去事孩儿虽历历在目,却不愿多想,母亲亦不必太过挂怀。” 管道升说道:“孩儿,这沿途运河风景依然,可父亲母亲都老矣。以后母亲不在了,要仔细照顾好父亲。汝父不会照顾自己,为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汝父。” 三个人听了,心中都十分难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接着对赵孟頫说:“郎君老矣,此次归去吴兴,就不要再回返大都做官了。”她歇了口气,缓缓说道:“孩儿们出去吧,吾有话要和汝父说。” 赵孟頫扶她坐了起来,春日温和,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苍白而衰老的脸上,为她的面容增添了不少红润,仿佛擦了些胭脂一样。 她说:“子昂,奴家一病,就丑了。” 赵孟頫说道:“道升,幼时光景不再记得,吾只深深记取,打相识相交之日起,在吾心中,道升永远是那个十多岁年纪,站立吾面前,叫吾子昂兄的清秀婉丽女子。”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抚摸,将近三十年的夫妻了,彼此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亲人了。他接着说道:“道升,为夫最敬重于妻之处,并非妻之盖世容颜或惊人才华。从前妻之家境富裕也好,后来得到皇上、太后高看亦罢,妻一向不改初心,清淡若菊,从无贪荣苟进之心,相较世间其他女子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之宁静淡泊。” 管道升说道:“知夫莫若妻,郎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扬雄之‘书为心画’确乎郎君写照。郎君书里画间,从来自有清高,这哪里是那些忙碌经营功名之人所能拥有?夫妻之间,最难同气相求。王介甫尝言‘人生乐在相知心’,汉乐府亦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为妻这一辈子,最幸运之事,便是从醒事之日起,就立下誓言:‘非子昂不嫁。’这一生跟随郎君,贫也罢,富也好,穷达贵贱不论,妻的心里,从来均是安宁满足的。唯一不能放下之事,乃是两个孩儿之早夭,妻心痛不已、引为至憾。奴家自小及大,除了郎君,从未对别人动过心,亦从来相信吾松雪对待奴家是真心真意的。奴家观天下古今,无论是宋还是大元,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无论是昔人还是今人,别的男子三妻四妾寻常,而吾松雪,只有奴家一个,奴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奴家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难得的几个幸运女子了。况且子昂你对吾父,生前敬重,走时送终,碑文赞誉……如此诸多,实乃亲生儿子都做不到呢。”“父亲临终前,拉着你之手,紧紧不放……世间有几个岳父与女婿的感情,可以如此谐和深沉?为妻深谢吾松雪。”她坐在床头,对着赵孟頫深深道了万福。 赵孟頫答曰:“妻无须如此,此是为夫当做的。岳父大人一向对余,亦是视若亲生儿子一般爱护。说及感情,余从前或许偶尔也曾对别的女子动心,但是与妻生活三十年,早已是血脉相连了。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余与妻,正应了李义山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道升,把汝之《我侬词》再念来给为夫听。” 管道升轻声吟道:“……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子昂,奴家百年以后,请将奴家归葬德清山中小屋鸥波亭旁吧。日日守着故乡的青山秀水,奴家的心也就安宁了。” 赵孟頫答曰:“道升,好好休养吧。余深信余之道升终会好起来的。” 舟行运河之上。五月初十,到达临清。这日清晨,管道升觉得自己好多了,起身迎着朝阳、临着清清河水,细心梳妆之后,专门插上了成亲时赵孟頫替她亲自戴上的赵家家传白玉簪。白玉簪上錾有素净莲花纹,此是赵孟頫母亲战乱之后留下的唯一好物,亦是老人家留给赵家儿媳的唯一纪念。玉簪与人面相映,平添几分喜色。歇息半晌,她缓缓走出舱门,看着周围山景,对赵孟頫说道:“子昂,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是日午后,管道升正坐窗边,看河水缓缓向后流淌,突然对身旁的赵孟頫说道:“子昂,奴家心口好痛,十分难受。” 赵孟頫急了,慌忙抱住她身子,连声叫唤:“孩儿们快来。” 赵雍、赵奕等赶忙进来,只见管道升在赵孟頫怀里微微笑着,慢慢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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