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发表于《中华辞赋》2010 年第 5 期,港总第 17 期 当下辞赋之“三忧” 王志清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文艺理论家、辞赋评论家。 当下辞赋风生水起,面对如斯繁荣局面,笔者则半是欢喜半是忧。 何有此说?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辞赋发展的历史。 赋乃一代之胜,当在西汉。究其源,赋起于屈原。汉大赋竭力铺排,极尽侈丽,通过崇山颂水来表现大汉帝国的至尊声威。这种宏阔的气象与结构,正是汉帝国的盛世气象在文人心理结构上的反映,辞赋内容和形式相得益彰。魏晋南北朝抒情小赋鼎盛而起,就意味着汉赋的死亡。说得客气点,是汉赋的涅槃。自建安始,情采并茂、意象隽永的抒情小赋取代了大赋而畅行,据严可均所辑《三国六朝文》和陈元龙所辑《历代赋汇》之统计,魏晋南北朝有赋1095篇(包括残篇),作家284人,其总数是今存汉赋的6倍。赋在唐宋已成余响,元明清以后,赋则为强弩之末,从目前的文献来看,元代辞赋约有5000篇,明代辞赋约15000余篇,清代辞赋约近20000篇,然而可以点数的也多乎哉不多也。但是,清人程廷祚已有“唐以后无赋”的说法[1];近人章炳麟也认为“李白赋《明堂》,杜甫赋《三大礼》”后,“赋遂泯绝”[2]。中国现代文坛上,辞赋这种文体则悄无声息地隐退了,退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出了历史舞台,连古典文学造诣极深的作家们,如鲁迅,闻一多、朱自清、梁实秋、郁达夫、郭沫若乃至钱仲书等,几乎没有一个有赋体创作的实践。 然而,时代发展到了中华民族全面振兴时,赋体文学,历经千年而古莲新华。20世纪90年代以来,赋体文学猛地火爆。各地纷纷注册网站,广开博客,推动了辞赋波澜壮阔的辞赋运动。2007年《光明日报》的百城赋专栏,更为辞赋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波澜壮阔的辞赋运动中,确实出现了不少很值得一提的新赋名家和名篇,如香港颜其麟《宜春赋》九千来字,曾有“天下第一长赋”之誉;如凭着一剧《潘金莲》而一举成名的魏明伦,已有《中华世纪坛赋》等,被誉为“国内骈赋第一快手”;如画家范曾《炎黄赋》、《莽神州赋》等,往往利用书法、绘画、雕刻包括邮票等载体,最大限度地扩大了辞赋的传播;如以《神州赋》为代表作的袁瑞良,系列赋写黄山、黄河、长江、长城,联章协奏,气势磅礴,四个十赋的组合,共四十篇;如王金铃继引起世人瞩目的力作《奥运赋》之后又推出《廉政赋》;还有苦心经营中华辞赋研究网的多产网络写手潘承祥、锡东刀客等等。 然而,当下辞赋运动给我以很多思考,面对风起云涌的辞赋创作(有人以“运动”冠名),笔者则忧大于喜,或者说是“忧”从中来: 其一“忧”,忧其“轻易化”。赋在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一向很高,在各家的别集中,赋往往排在最前面。历代辞赋家、辞赋评论家均众口一词地夸大辞赋的创作难度,大有“难于上青天”的吁嗟感叹。明王世贞[3]说∶“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苍冥开晦,绚烂之至,如锦霞照灼,然后徐而约之,使旨有所在,若汗漫纵横,无首无尾,了不知结束之妙。又或瑰伟宏富,而神气不流动,如大海乍涸,万宝杂厕,皆是瑕璧,有损连城……赋家不患无意,患在无蓄;不患无蓄,患在无以运之。”笔者不是苛刻要求现代的辞赋作家,也需要像司马相如、扬雄、张衡、贾谊那样,像才高八斗的曹植,但是,相当的素质与学养也是应该具有的,也是应该努力去进修的。而当下辞赋写手,破除迷信,敢于实践,以平常之心态而玩“高难度动作”,使高难度的文体“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不能说是件不好的事。但是,有些赋作者无知便无畏,轻忽为赋,使很严肃的辞赋写作流于“简单化”、“轻易性”的操作,有的写手,一天一篇,什么都写,写什么都可以,大多显示出粗放型的仓促。特别不健康的也不利于辞赋健康发展的是,有些赋手们写了几篇还没有获得“准入程序”的赋之后,便自命不凡,妄自尊大,相互标榜,甚至还有另立山头,互相攻击,常常是夸大其词,错误判断,妄下断言。笔者以为,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问题出在辞赋作者对赋体文学的理解上,他们本来文学功力就缺乏,艺术修养又不高,不会构思,不懂切入,不擅提炼,以为铺排了,骈俪了,就是辞赋了。笔者忧者:这样写下去,无疑是自坏家门,自寻短见也。 其二“忧”,忧其滥制成灾。辞赋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重新复活,日趋繁荣,重新走近广大人民群众,成为普通读者可以接受、也乐意欣赏的鲜活文艺,给辞赋带来了百花绚烂的春天。辞赋繁荣,是因为辞赋写手的蜂拥而起。这些辞赋作者,大致可分为三类群体,一是作家教授,二是政府官员,三是网络写手。无论是那一种赋家,都存在粗制滥造的现象,都很难见到力作佳品,特别是还没有出现可与两汉、魏晋名赋相抗衡而能够震古烁今的大赋名篇。在这三种赋体写手中,第三种人,即网络写手,写作最积极,可以是主要是他们推动了网络辞赋运动。笔者在几次辞赋研究会上,对这种写手既高度评价,又横泼冷水。这是些“草根”赋家。我们不能轻视他们的创作,但是,平心而论,他们的赋作水准参差不齐,鱼龙混杂,优劣不辨,不少辞赋无艺术可言,无情感可感,无思想可观,仅有辞赋之形体而已,成为光有“赋”形的枯槁文字。勇于实践是好事,但是,我们的辞赋创作,不能成为仅仅对于形式和技术追求而缺乏美学之根和文化之魂的文体实验,而不作节制地泛滥。 其三“忧”,忧其空泛化。赋体文学,乃盛世产物。赋体文学,最正宗的美,是盛大巨硕之美,而这种大美,最适合表现盛世情怀,盛世气象。因此,这种文体的最重要特征就是:铺丽摛文。铺丽摛文,是汉赋的优点和优势,也是它的致命弱点。踪凡兄寄赠我的《汉赋研究史论》认为,汉赋致命的弱点就是缺乏灵性[4]。笔者欣然赞同此论。汉赋之式微,除了因为东汉中后期国势衰落,一变弘扬勃发而为低迷颓废,失去现实的根基。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内容空洞,感情空泛,宏侈排场,形式主义猖獗,逐美风甚。当下辞赋,弊在模仿大赋之形,注重形式的生搬硬套,追求文体程式,使赋体文学自身的弱点更加放大,竭尽堆砌之能事,成为类书化的书写,甚至成为“高大全”的叙述,“假大空”的概括,没有生气,没有灵魂,没有个性,徒有其华丽的外壳,或者是用枯槁文字来生硬地负载现代化的内容,恰如是没有生命与精神的塑料花。包括《光明日报》上的百城赋,真看不出有几篇不是千篇一律的“套词”。 笔者常言,一个人的缺点,往往是其优点的延伸。作品也同理,在辞赋蓬勃发展的过程中,自然也会引起一些负面影响。面对当下的赋热,我们不禁要扪心自问:当下辞赋创作中有多少作品真正接近赋之本体并具有了文学品格与精神指向了的? 追溯赋体文学兴替更迭的流变与走向,让我们明了一个精神原理:辞赋所以生命力恒久,是因为其自身随机变化,具有与时俱进的灵活性和时代性特点。赋体文学,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地适应发展变化的社会环境和文学思潮,不断地吸收其他诗文体式的艺术经验,不断地根据历史特点、适应时代要求而常写常新。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赋体形式,这是赋体文学自身发展给我们的启示。时代思维方式对于赋体写作的影响不容忽视,也不可忽视。时代的思维方式变化了,特别是在社会的整体思维方式发生质变了的时候,辞赋的内部,辞赋的思想深处,势必要受到巨大的影响,势必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从节奏,语言到创造思维的方式,审美取向,艺术追求,表现技巧,整体走向,乃至整个的赋的抒情性格。而当下有些赋作者,他们的辞赋所以面目仿佛,形同槁木,所最最缺乏的正是一种时代思维,趋古泥古,以古为圭臬而亦步亦趋,而且还常常嗤笑那些在形式和语言上对赋体敢于突破的赋人和赋作。 笔者以为,我们时代的赋体文学,应该具有壮大阳刚的时代风格,总括起来有三个突出的特点:一是宏大叙事,兴旨寄意,情志俱发;二是因物造端,铺排景物,万象在旁;三是错综古今,铺采摛文,文美辞丽。只有这样的赋体书写,才能为时代的造像,为社会历史进程写照,具有磅礴的创造活力。辞赋作家,只有把其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与其所驾驭的对象所呈现出来的万千气象相互表里,把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其中,其奔放的激情、深邃的思想和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感,形成了行云流水般的抒情方式,形成了奔腾回旋的动态美感,塑造出雄绮伟丽的艺术形象。 [1] 程廷祚:《骚赋论》,见《青溪集》卷三,台北力行书局景印金陵丛书乙集。 [2] 章太炎撰,庞俊、郭诚永疏证:《国故论衡·辨诗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页。 [3] 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版,第31页。 [4] 踪凡《汉赋研究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3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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