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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鼓应:庄子论人性的真与美(四)

 青木森森 2016-05-01

  四、“性修反德”的修持工夫与境界


  (一)“虚”、“静”、“明”的修为方法


  人类面临席卷而来的物化浪潮,面对日愈束缚人性的人伦规范之异化趋势,“性修反(返)德”的呼声遂成为庄学在人性论议题上所提出的重大课题。


  庄子在《天地》与《庚桑楚》中为人性下了明确的界说,同时言及心性持修工夫的问题。《天地》提出“性修反德”的主张,即是通过修养心性的方法,逐步将人的精神层次提升到“德”的最高境界。《庚桑楚》中进而具体地提到“正”、“静”、“明”、“虚”的修养工夫。(13)


  “虚”、“静”、“明”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范畴,最早见于《老子》。从老子开始,“虚”、“静”便成为道家心学修养论中的核心概念,而“明”的概念成为心境和思维感通之况喻,则始于庄子。(参见涂光社,第114-128页)徐复观说:“虚静是道家功夫的总持,也是道家思想的命脉。”(徐复观,第383页)徐先生说得好,可惜未即展开论述。虚”、“静”等人生修养方法以及“复性”(“复命”)工夫,创始于老子,庄子继之有更大的补充和发展。


  1.“虚”:“唯道集虚”


  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首先将“虚”与“心”联系起来,他说“虚其心实其腹”(《老子》第三章)。虚心的修养,在消极层面是去除主观成见,在积极层面则是扩大心胸的涵容性。老子还将“虚”与动、静观念结合(14),其“虚静”的修养工夫对后代的影响至为深远。(15)


  老子虚静说著称于世,但《庄子》内篇中“静”的概念却未得一见(16),对比之下,内篇着力于发扬“虚”的观念,突出“虚其心”——阐发“心灵”的开阔性。如《齐物论》开篇提出“众窍为虚”——形象化地描写开放心灵所发出的言论,具有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对应于“众窍为虚”,庄子接着提出“莫若以明”,描绘开放的心灵可以如实地反映外在多彩的世界。


  《人间世》在著名的“心斋”学说中,进而提出“唯道集虚”的重要命题。其主旨是在表述心透过“听之以耳”,历经“听之以心”、“听之以气”,达到与道结合的境界(“唯道集虚”)。所谓“唯道集虚”,意指透过心的专一,心灵就能与道结合,道就能落到虚的心境上。“心斋”的境界需要经过层层的磨练方能达到,有三个修养的工夫:第一是“一志”,第二是“止念”,第三是“集虚”。(参见李德勇,第118-120页)“集虚”工夫使耳目内敛,任清虚之气出入而无所用心,如是心灵不仅能够明晰透彻地观照外在的事物,如实地认识外在事物的情状,而且能够“徇耳目之内通”——烛照内在的精神活动。


  内篇《应帝王》强调“虚”的作用时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在中国文化哲学史上著名的“心镜”说,便渊源于此,(17) 指至人之心能如实地反映外在的客观事物,且能如实地反映民心所向而广纳民意。(18)


  “虚”作为庄子心学的重要概念,由老学的虚心、纳谏而凸显其开广心灵的涵容性,正如《坛经》所说:“心灵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宋明陆王心学一方面继承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唯我论,宣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象山《杂说》);另一方面亦承袭庄、禅冲破网罗而开拓胸臆的心学。两者的不同处,在于前者容易由唯我论走向独断论,后者(尤其是庄学)则意在破除人的自我中心论。


  2.“静”:“斋以静心”


  《老子》在动静相养中(19),较多地从政治人生谈“清静”、“好静”,如“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我好静而民自正”(第五十七章)。《庄子》则着意于发挥老子“反(返)者道之动”的观点,突出宇宙间大化流行、万物“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的意蕴。不过,庄子在谈心性修养时,又特别强调“虚”、“静”的工夫。如《德充符》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20) 这正是谈心性的静定作用,“静”的工夫才能排除外界的纷扰,使心神专一、思绪凝聚。


  老庄“静”和“虚”的联系,不仅在心性的修养上有深远的影响,在文学、艺术的构思创作上也至关重要,如《文心雕龙》所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神思》)、“入兴贵闲”(《物色》),这都强调作家构思贵在虚静,其思想源头正出于《庄子》。以《达生》“梓庆为鐻”寓言为例,它描写艺术创作者由技艺专精而呈现道境的历练过程,而提出持守聚气、静心、凝神等工夫,其中“斋以静心”是艺术心性修养进程中的一项重要方法。(21)


  关于“静观”,《天道》篇作了这样的比喻:“水静犹明,而况精神乎!”《庚桑楚》亦有言:“静则明。”“静”、“明”相连,都在强调透过虚静工夫来达到内在明觉的心境。下面由虚静进而谈《庄子》“明”的概念。


  3.“明”:“莫若以明”


  “明”的概念也始于老子,具有多层意涵:其一,认识自己(第三十三章:“自知者明”);其二,了解外在变动的法则(第十六章:“知常曰明”),洞察事物运行转化的机先征兆(第三十六章:“微明”);其三,了解道的智能(第二十七章:“袭明”)。《庄子》继承《老子》“微明”、“袭明”的意涵,而提出“以明”、“葆光”、“瞻明”及“朝彻”等有关人心作用的认识论的重要概念。


  《齐物论》开篇提出“吾丧我”的主旨,接着提出“众窍为虚”以及后文与之对应的“莫若以明”。所谓“丧我”,意指去除成见之心(“成心”);所谓“吾”,是由“虚”“明”之心所呈现的开放心灵,使得个体生命可以和宇宙生命的大我相互会通。“吾丧我”之后,紧接着描绘“三籁”的寓言,从“地籁”的万窍怒号,到“天籁”的吹万不同,形象化地隐喻“人籁”百家合唱的情状。庄子分析当时百家争鸣的概况时,指出封闭心灵(“成心”)造成了单边思考,显现出学脉间相互排斥的现象(如谓“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针对儒墨自是而非他之囿于“成心”的流弊,庄子提出“莫若以明”的思维方式来观照事物。


  庄子的“以明”犹如老子的“玄览”,意指心镜的观照。“以明”之心,乃通过虚静的工夫,在消极方面去除自我中心与排他的成见,在积极方面培养开放心灵、广纳众说。


  “以明”即用明镜之心来观照事物,它涉及到认识心态和视觉主义(Perspectivism)的问题。就认识心态而言,即如上所述“成心”和“以明”之心的对举,用现代的语词来表述,可以解释为封闭心灵与开放心灵的对举。就视觉主义而言,庄子将审视对象的角度分成“以物观之”和“以道观之”的不同层次。


  《齐物论》中“以明”出现三次,下面由“以物观之”进而“以道观之”的层次来进行论述:庄子指出,在道物的领域中,道的特点是同、通,物的世界则是杂多而分歧。在物的世界中,万物的存在互为彼此(“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从他物那方面看不见自己这方面,从自己这方面却了解得很清楚(“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若持“以明”之心,则能观照到万物的互为彼此,双方的关系是相依互含的;若“以道观之”,则知宇宙大全乃一彼是相依、交摄互涵的有机系统。(参见方东美,第300-304页)


  约言之,所谓“以明”,若就视角而言,借由郭象“反复相明”的解释,则相当于《齐物论》所说的“两行”,意指破除自我中心的单边思考而进行双向思维。进一层理解,“以明”不仅是双向思维,更相当于《大宗师》的“瞻明”、“朝彻”以及《应帝王》的“心镜”,即意指澄明之心不仅能够透彻地观照外在事物的情状,而且能够“徇耳目之内通”(《人间世》),烛照内在的心灵活动。


  要之,澄明之心得以体认这世界中群我关系乃互为彼此而相互依涵,进而“以明”之心得以观照各物乃彼此互为主体、相互会通,而达到“道通为一”的境界。


  4.“通”:“同于大通”


  庄子十分突出“通”的意涵(《庄子》中“通”约见五十多处),有两个主要的命题,即“道通为一”(《齐物论》)和“同于大通”(《大宗师》)。


  《庄子》“明则通”的认识论与心性修养论,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十分独特的思想概念。兹举内篇三例为说:第一,在《齐物论》由“莫若以明”到“道通为一”的论述中,首次提出“明”、“通”的思想理路。第二,《人间世》论述“心斋”的心境时,说到“虚室生白”、“徇耳目之内通”,“虚室生白”乃“以明”之变文,此谓“以明”可以“内通”,透过内外相明来达到体道的境界。第三,《大宗师》论学道时,提出“瞻明”、“朝彻”的心境,此即《齐物论》的“以明”心境,论“坐忘”而描述“同于大通”的道境,这也是“明”与“通”相连的思路。由《齐物论》的“道通为一”到《大宗师》的“同于大通”,前者侧重于物我之间的互为主体、相互会通,后者则侧重于个体生命的向上提升。


  总之,在“性修反德”的课题上,“虚”、“静”主要在心性修养的工夫论上,而“明”、“通”则由工夫进入到主体观照的心灵境界。


  (二)“缘而葆真”的道德境界与“采真之游”的审美意境


  庄子提出“性修反(返)德”的修持工夫与境界,上文就“性修”而论述道家虚、静、明的修为方法,并侧重于阐述庄子“唯道集虚”、“斋以静心”、“莫若以明”之意涵,后文则就“反德”境界诠释“缘而葆真”的道德境界与“采真之游”的审美意境。


  1.“缘而葆真”的道德境界


  儒、道在继承殷周文化传统上,居于不同视角而有不同的选择,但也有相互会通之处,而人文精神即为其相互会通之处。面对周代礼制的流弊,孔、老在人伦道德方面,对周代文化皆有所继承也有所更新。孔子由情说仁、缘情制礼(参见冯达文,第26-27、31-33页),道家各派亦然,如庄子学派提出仁义需合于人情(《骈拇》:“仁义,岂非人情乎?”),又如稷下道家则明确提出因人之情的礼观(《管子·心术上》:“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礼”)。


  庄子后学在外、杂篇中,固然对仁义之束缚人性多所指责,但他们并非反伦理主义者。从正面角度来看,庄子后学在伦理道德思想上,有两个层次的论述:其一,属伦理社会层次;其二,属精神境界的层次。(1)就社会伦理道德层面而言,道家强调人伦关系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础上,仁义孝慈的情感乃在自然情境中产生,因而《庄子》说:“爱人利物之谓仁”、“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天地》),强调仁义乃出自人的自然本性。 (22) (2)就“以道观之”的视域或万物一体而言道德境界时,庄子常将仁义范围由爱人扩及利物,如《大宗师》说:“韰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齐物论》说:“大仁不仁……仁常而不周。”以及《天运》、《庚桑楚》所谓“至人无亲”,意指超越儒家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亲亲之意,进而把人类的爱扩散到更宽广的范围,这正是后来宋代杨时《龟山语录》所说:“万物与我为一,其仁之谓乎。”


  庄子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无论是“真人”、“至人”、“神人”,都带有浓厚的道德境界和审美意境的风格。《庄子》内篇中,自《逍遥游》的“至人”到《大宗师》的“真人”,较为人所熟知。这里仅例举外、杂篇中《田子方》和《则阳》各一则对于理想人格达于道德境界的描述:


  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田子方》)


  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则阳》)这两则对于理想人格的道德境界的描绘,可与《天下》篇有关论述连结思考。《天下》在介绍庄周的人格特质和学术风貌时这么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两句话至关紧要:前一句要在使个体生命流向宇宙大生命而拓展自己的思想视野,提升自己的精神意境;后者则表达了庄子在追求精神超拔的同时,还抱持深切的人间情怀与社会关爱。


  《天下》所论述的庄周的精神境界及其“以与世俗处”的社会关怀,和上引《田子方》、《则阳》之文正相对应。《田子方》所谓“其为人也真”,是写“至人”或“真人”由本性的真朴而提升到道德修养的真淳境界;“天虚”是谓其心胸的开阔,“清”而“葆真”是形容其清介不阿的道德情操与保守天真的人格特质;“缘”而“容物”是写其“不敖倪于万物,以与世俗处”的一面。


  2.“采真之游”的审美境界


  《天运》在提出至人“采真之游”的人生意境时是这么说的: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庄学风格并不像儒者那样,将仁义道德规范视为人生的终极目标,而只把它们视为人生旅途中一个寄宿的过程。此段以“至人”所表征的理想人格,过着质朴简易的物质生活(“食于苟简之田”),且心神持着自得自在的情状(“以游逍遥之墟”),而所谓“采真之游”,意即保持真性的遨游,翱翔于真情实性的游心之境。


  《天运》以“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不贷,无出也”解释至人的“采真之游”——至人之所为,适意自如;所养,朴质无华;所居,恬淡安然。而“采真之游”的图景,常使人联想起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人物景致,所谓“游逍遥之墟”,有如古画《江亭山色图》、《江岸望山图》(23) 所描绘的春景:在旷朗的天地间,疏林廓落,溪水泛流,远处奇峰异石突起,近处则草亭立于岸边暮色之中。心灵安放在这样的情景中,也正是“采真之游”意境的写照。


  “采真”与上文“葆真”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仅仅葆有内在之真,而且外放以寄情于天地,撷采天地之真,以达至人与天地冥合之境。


  “采真之游”是一个极富意蕴的美学概念,而《天运》的语境意义过于简略,需放置在《庄子》有关艺术人生的语意情境中才更能体现它的丰富内涵。下面从天地之美和道的艺术创造性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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