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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三千烦恼丝

 轻音乐if 2016-05-02

她终于要走进尘缘里去,一如十八岁那年的刘大明。





几乎没有人知道超能力商店是什么时候开的张,在小城人们的记忆里这家店是生来就有的,起初是家临街的旺铺,门口挂着两个喜庆的红灯笼,招牌锃新瓦亮,昭示着好生意。人们冲着新奇和各式各样不能言说的需要,跑进这家店里,出高价买个让自己高兴的好能力,或是将自己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卖个满意的好价钱。


超能力商店

文/应雨晴


送你三千烦恼丝


刘大明甩着一头马尾穿过宽大的马路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巷子破旧得很,是野猫野狗的落脚地。他吹着口哨路过这些猫猫狗狗,七歪八拐地钻入巷子深处,停在了一家旧铺子前。门是红木的,可惜旧得暗沉,看不出原先的样子,木门上方歪歪斜斜地悬着一个招牌,勉强可以看清店名。


他敲敲门,半晌,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出来开了门,她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便转身回柜台做自己的事了。


刘大明在柜台前坐定,眯了眯他的一双桃花眼,打趣道:“怎么?大了几岁就不认得你刘叔了?”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晏晏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一堆积了灰的瓶瓶罐罐,都是些无人问津没有销路的货品。她不仅记得刘大明,而且记得很清楚。他曾经是师父的酒友中最风姿俊朗的一个,那样好看的一个人在哪儿都是要被人多看几眼的,尽管如今上了年岁,容貌不能同年轻时候相比较,但依然不失为一个美人。因而晏晏总觉得他的名字太过潦草粗俗,配不上他这身好皮囊。自师父走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今日突然造访真是稀奇。


“嘿,真是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刘大明咧了咧嘴,没有嘲弄的意味反而一脸愉悦,“小晏子,跟你做笔生意。”


“你有什么货?”晏晏好奇地抬眼,这批人无论身世如何、贫穷富有,骨子里都是潦倒胚。


眼前的这个潦倒胚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容风流而厚颜,“我有三千烦恼丝。”


几乎没有人知道超能力商店是什么时候开的张,在小城人们的记忆里这家店是生来就有的,起初是家临街的旺铺,门口挂着两个喜庆的红灯笼,招牌锃新瓦亮,昭示着好生意。人们冲着新奇和各式各样不能言说的需要,跑进这家店里,出高价买个让自己高兴的好能力,或是将自己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卖个满意的好价钱。也有人资金周转不灵,就把自己的超能力像当金银珠宝、古董首饰一样典当到商店,等有钱了再来赎回去。总之,一开始的时候,店是一家好店,与那时店主相识的人们都已归于尘土,仍活着的也老成了人瑞,脑子像盘古开天辟地前的世界一般混沌。


现在要是有人问起超能力商店,人们会惊讶地瞪大眼:“那个店还没倒?”或是漫不经心地说,“呐,就在那个巷子里,看见那些猫猫狗狗,就看见它啦。”也有人表示惋惜的:“哎呀,以前生意也是蛮好的,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种光景。”如果晏晏听到这种话准会在心里嘀咕:“还不是怪我师父心太好,只要你们装一装可怜,就出高价收一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回来,几句好话便以超低价卖你们一些好东西。要不是师父这么没有生意头脑,这爿小店也不会挪到这巷子深处来跟野猫野狗做邻居。”但这些话从来没被她听到过,师父走了以后,她就守着个小店不怎么跟人们交流了。


此刻这个不喜欢跟人交流的小姑娘正把刘大明的超能力收进瓶子里,跟积满灰的形形色色的瓶子放在一起,等着它也被无人问津的时光洒满寂寞的灰尘。要不是刘大明说免费送她,她是不大愿意买下这项能力的。能迅速长头发的能力,怕是秃子才需要吧,而在这个小镇里她不记得有谁是秃得要来买这项能力的,剃光头是种时髦有时还能增添威慑力,真秃的如中年大叔,个个秃得厚颜又坦荡。除非城东菩提庵里的小尼姑们六根不清净了想还俗,不然还真难想象有谁会跑到这个黑黢黢的巷子里专门来寻找这么一项能力。


刘大明出了超能力商店就冲城东走去,城东是个清净地,一个尼姑庵一个和尚庙把这方小小的天地阻隔在了滚滚红尘外。任世间潮起潮落,我自一颗佛心岿然不动。但刘大明才不是什么有向佛之心的人,他从前是个有名的音乐小青年,背着一把木吉他、甩着一条马尾辫混迹于彼时为数不多的酒吧咖啡馆,一把嗓子倒真是不错,唱得小城里的姑娘七荤八素、五迷三道。暗暗倾心的有,热烈表白的有,执着追随的有,但都被青年大明的不为所动和父母长辈的一根棍子赶回了家。


朋友们问刘大明怎样的姑娘才能打动他,他思虑半晌后答道:“历经世事,天真无邪。”朋友们觉得一股文艺青年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去尼姑庵里找吧,个个天真无邪。”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没进过佛祖庇佑之地的人总对其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正如没踏进凡俗生活里的人总觉得红尘里有自己的故事。


刘大明原来不叫刘大明,他有法号唤扬清,而最初父母赠与的名字他在四岁那年便忘记了。那年尼姑庵隔壁的和尚庙还只是一片荒地,母亲带他上菩提庵上香,他看她在佛前恭敬地拜了又拜,一脸泪水地扭过头看他,看得他不明就里,接着便不见了。他记不清她是在庵里的哪个转弯口突然没了踪影,她的消失像是一个想了千万遍终于顺利实施了的计划。师太们把这小小的庵堂里里外外翻找一遍,也没见到他母亲的身影,只好收留了他,但尼姑庵里收养个男孩子无疑会招来闲言碎语,于是姑子们把他扮成小尼姑的模样,藏在庙里,说是带发修行,想着等他大了就打发他走。


在他带发修行的头几年里,庵里来了个小女娃,领她来的伯母说她父母因故双亡,伯父家孩子多的吃不饱饭,再养个她全家就只能喝西北风。女娃娃听着伯母的话一声不吭,红着眼睛像只小兔子,面孔小的就剩一双眼睛,让人无端心疼。站在一旁的“小尼姑”扬清叹了口气,心想:真是造孽,这么我见犹怜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安排了一生,红尘滚滚,竟是与她无关了。


师太给小尼姑扬云剃度的时候,为了不落人口舌也给扬清剃度了,手起刀落,扬清的头变成了一个瓢。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头顶发痒,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冒了出来,他一摸,原来是头发又长了出来,竟有好几公分长。师太们好生奇怪,又重新剃度一番,这回长得更快了,一转眼就及了肩。师太们个个面色惨白,这孩子是妖孽不成?都主张要将他赶出去。最是德高望重的慧能师太叹了口气,说道:“昔日阿育王火烧菩提树,菩提树不死,反从火堆里长出两棵新树,今日之事未必不是如此。”众人闻言不敢吭声,但从此便绕着扬清走。扬清不懂佛法,对师太的话不置可否,只觉得自己毛发不断便是尘缘未尽,时机一到,就要出这尼姑庵去。扬云又小又傻,问他何为尘缘。他沉思片刻:“尘缘啊,就是你爸你妈。”扬云心想,若尘缘就是她爸她妈,那一定命运多舛苦涩不堪。


扬清自觉自己处境不一般,自此以后便收敛起来,只在扬云面前作怪,他一口一个“傻姑子”,在她的经书上画大乌龟,在她要清理的地上铺满残枝枯叶,然后躲起来等着看好戏。扬云起初不知是谁这么捉弄她,常哭得天昏地暗,一张白净的小脸因用力变得通红通红,活像个熟透了的螃蟹。


扬云一哭他又觉得良心不安,“别哭了,傻姑子。带你去看戏啊。”然后一个真姑子、一个假姑子便为自己偷偷开了一扇门窥看他们原本生活的世界。看戏、听曲、喝茶、逛集市,扬云每每看到她没见过的东西便是一声惊叹,脸上溢出属于人世的幸福和惊喜。扬清看着她快要满出来的喜悦,心里默默叹道:这就是尘世啊,傻姑子。来了尘世便有跌进尘缘的风险。


小尼姑扬云最喜欢去城西看戏,那时候看戏还是一件顶受人欢迎的事,不似今天这般寥落,小青年们都赶着去看偶像的演唱会,只有老人们还会拿出收音机听上一曲。那日演的是《碧玉簪》,反派顾文友于表妹新婚之夜在其房中撇下藏有碧玉簪的情书,行嫁祸之事,演到这里可急坏了小尼姑,“完了完了,王玉林要误会李秀英了。”


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扬清心想,但他想什么却偏不说什么,只出言戏谑:“哟,比丘尼还替人世间的情爱着急上了。”扬云也不恼,对于他的捉弄她从来不恼,她把他当好姐妹照拂,他要是被关了禁闭,她就偷偷省下自己的饭食给他送去。他要是闯了什么祸,她就主动站出来抗下,替他挨罚。有时候扬清想这个姑娘绝对不能出这个庵堂,不说像他母亲那般的人组成的人世会不会弄脏这个人,至少是免不了让她伤心。


霜来露往,两人转眼就长到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一天她看着他的脖颈,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让她害怕的想法。她一连几天惴惴不安,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很久之后她才在师太们的交谈中得知这原来是一个只有自己不晓得的事情,扬清的一张漂亮脸蛋和一头乌黑长发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欺骗了她十几年。人世还没让她伤心,倒是他让她狠狠伤了回心。


更让人伤心的事还在后面。一日菩提庵里走进了一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姑娘,彼时扬清正叼着一根嫩青的狗尾巴草,一脸惬意地躺在庵里的树上,他看着这个女人步履从容、摇曳生姿地进了庵门,顾盼之间有着庵里姑子们没有的生气和娇俏。他看得着了迷,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假尼姑生涯怕是要画上句号了。


次日他就跟这个叫方妙的姑娘出了庵,正式跌进了万丈红尘里。临走前,他把扬云带到自己房间里,指着自己的一堆“珍宝”说:“我要走了,这些都归你了。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你不要想我。”


扬云眨着她的一双大眼,一头雾水,“你去哪里?为何不回来?”


“我找到我的尘缘了,”他有些兴奋地说,“以后你不用省饭食给我了。”扬云不明白一个在尼姑庵里长大的人为何如此执着于寻找尘缘,或许是看多了戏台上的情爱,又或许尘缘真是有什么她还未了解的吸引力。菩提寺的佛法竟是渡不了他。


她送他和方妙出了庵门,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扬清的手搭上了方妙的肩,然后又掉到了她的腰上。她觉得她和扬清之间的距离忽然被拉得很大,一个天之涯,一个海之角,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迈向红尘深渊,却劝不得,拉不得。那是一个她不能去的地方。


扬清忘了自己原本的姓氏,哪怕记得他也不在意了,他听方妙的建议改了名,跟着她学了吉他和唱歌。刘大明的名字就在小城的民间歌手圈里响了起来,喝酒玩音乐交朋友,庵外的世界和他想的一样精彩。这是他与扬云偷溜出庵时没有体验过的生活,他觉得这样才算是人生,青灯古佛何等无聊。


“真是一个大傻子。”方妙每每见他对自己的生活一脸沉醉时就会这样说,眉间风情颠倒众生。


青灯古佛常在,尘世里的人就未必了。刘大明某天早上醒来,发现方妙已无影踪,他悠悠地回忆起她与新来的酒保间似有似无的眼波与情思,才意识到这就算失去一个人了。一个能与你一见钟情的女人或许就能与他人私定终生,哪一次于她都是真切的爱情。他瘫在床上,像是老得快死了,红尘为何物?他一时参不透。于是便生起病来。


扬云来看他的时候,他在床上发着烧,一张俊秀的脸憔悴不堪,乱糟糟的胡茬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小尼姑叹了口气,去厨房煮粥,发现厨房连半粒米也没有。买米择菜洗衣服,里里外外好一顿收拾后,她终于勉强能在屋里坐下。她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送到他嘴里,像是从前他受罚时她做的那样。末了,她对这个受苦的可怜人说:“我觉得尘缘也不是很好,会让人生病。”


灰色的尼姑帽下她的脸又尖又小,睫毛在眼睛下笼罩出一片阴霾。


“傻姑子未有过尘缘怎知它不好?”他晓得她说的并不都错。


“你怎知我未入过尘缘?”她脱口而出。


他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他一眼便知他此刻不能说话,说了便要坏事。


好久他才问道:“明天还来吗?”她不答,只帮他掖好被子关好门便走了。


第二天又是如此。


在扬云一天天的照顾下,他又变得生龙活虎。他好了,她便不来了。


刘大明又开始了原先的生活,好似没有害过一场大病,好似方妙从来没离开过,而扬云也从来没来过。


他在深夜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中低首吟唱,年轻的女孩子们扬着一张张鲜花般的脸孔对他笑,露出沉醉而迷茫的表情,他却觉得快要寂寞死了。他拥抱她们的时候,总想起小尼姑扬云的话,“我觉得尘缘也不是很好”,她灰旧的尼姑帽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将他转晕。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来没离开过尘世,菩提庵从来不是他的净地,何谓进出?


“傻姑子,要不要同我去看看尘世。”他终于忍不住跑去菩提庵,师太不许他入庵,他便爬上墙头,对正在院里扫地的扬云喊。


“师太说,尘缘是孽障。”她头也不抬,想起他走后变得安静的庭院、突然光临她的无边孤独,还有他留下来的一堆被他视作珍宝的却再也没有人理会的玩物,嘴里冒出来自尘缘这个词的苦味。


“那是师太她没尘缘,便想让你也没有。你想想城南的集市、城西的戏台,哪个不比这冷冷清清的菩提庵好?”他哄她,她是被命运扔进佛缘里来的,该有出去的机会。


她不语,尘缘若不是孽障,他为何忽喜忽忧、阴晴不定?若不是孽障,他为何大病一场、形销骨立?若不是孽障,她为何立在此处,听他胡言乱语?他如今名唤大明,却是一个不明白的人。


杜丽娘怀春而死,李香君入山出家,她小尼姑扬云也要去贪那尘缘里的欢、受那尘缘里的苦?经验教训都摆在眼前,何必非要历劫一场才大彻大悟晓得回头是岸。


她心烦意乱,在禁闭室里待了几日,出来后便不再搭理他,只静静地扫自己的地,当做墙头上并不坐着一个他,心里眼里全无这个人。他又气又恼,却全无办法,他隔三差五地来菩提庵,爬上墙头看她扫地,有时说说自己的事有时只静静坐着。尘世若无她,真是又寂寞又苦。


在一天又一天的“爬墙头”行动中,音乐青年刘大明渐渐成了中年刘大明再转眼就要猝不及防地变成老年刘大明,小尼姑扬云变成了中年尼姑扬云不知哪天就要变成老尼姑扬云师太,他终于狠下心来,要绞了一把长发,去城东当和尚。她不愿来这受苦受难的尘世里,他便抛掉这形式上的尘世去佛祖旁边守着她。


可与幼时剃度的经历一样,头发剃了又迅速长出来。想到曾经与酒友说起幼时这奇妙的经历时,酒友曾嘲他,“哪是尘缘未了,不过是天赋异禀。”如此回想起来他才觉着或许这世间真有这古怪的超能力。于是他摸进这曲曲折折的巷,去酒友的店将这项能力送给了小徒弟晏晏,权当给这尘世的最后一件礼物。小徒弟晏晏满脸机灵,像极了她那酒鬼师父。


晏晏没想到免费收来的这项能力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售卖出去,她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古怪帽子的中年女人,心想真是天大地大无奇不有。但无论如何,将这样一件货物卖了个好价钱,她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扬云走出超能力商店,摸了摸自己头上新长出来的三千烦恼丝,心里也无比欢喜,她终于要走进尘缘里去,一如十八岁那年的刘大明。




本文节选自豆瓣阅读专栏《超能力商店》



超能力商店

作者 应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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