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正乃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云荷月与冷天阙虽是活在一个隐居的城市里,但也经常看到有避难的人来他们这里。 根据爷爷说,冷天阙也是逃难来他们这里的,却逃的不是战乱,是宫乱,云荷月一直未能参透这“宫乱”究竟指的是什么,但爷爷告诉她,宫乱乃是一个比战乱更为恐怖的东西。 她虽然不敢恭维,但也是只好奉承的两句,全了他老人家的一颗自尊心。 云荷月和冷天阙的名字都是爷爷取得,取自一位精忠良将的词,她这名字取在“八千里路云和月”,冷天阙取在最后一个“朝天阙”上头。已抒发爷爷的报国壮志。 云荷月觉得很是委屈,爷爷您老确然是抒发爱过情怀了,可是却苦了她,这名字一听就乃是和隔壁如花一个品味的名字,着实不好出去混。 云荷月翘着二郎腿坐在茶馆里头听书,面前的白瓷碟儿里头的雪花糕已经所剩无几,而她依旧执迷不悟地往嘴里塞着,吃了两口又觉得有些口干,是以又端起茶杯痛饮了两口,继续敲着二郎腿往嘴里塞糕点。 一旁的冷天阙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道:“云荷月,你吃饭的时候就不能有个姑娘的样子吗?你这样子看以后谁敢娶你。” 云荷月无所谓地又粗鲁地塞了两口,还没来得及把食物咽下去,嘟囔着说:“哦,你娶我啊。” 冷天阙听得不太真切,是以便问道:“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楚。” 云荷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道:“我说,没人娶就没人娶呗。”冷天阙怀疑地看她,道:“你说的话怎么跟之前的完全对不上字啊?” 云荷月偏头看他,忽而笑了起来:“没什么,只是我有一个喜爱的人,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欢喜过我罢了。” 云荷月挑眉看他,复又饮了一口茶,道:“呵……倘若说了,才会渐行渐远罢……” ◆ ◆ ◆ 冷天阙篇 我冷冷看着跪在外头的爷爷和权臣,一字一句,语调都凌厉:“我只要阿月一人,不想入宫为帝,亦不想娶那个和我指腹为婚的女子。” 爷爷抬起眉眼看他,道:“荷月没有这个福气嫁你,她不过是我当年从乞丐那里捡来的孩子罢了。即便有倾城之颜,那也不过是一个乞丐的女儿罢了。” 我轻笑:“若无她,帝位不要也罢。”言罢,甩袖离去。 隔天,云荷月一身素白衣裳,到我房里来,依旧粗鲁的喝茶,喝完了还学着那些粗俗大汉把茶杯狠狠放在桌子上,自认为很是风流。 我寻了一个木椅坐在她旁边,云荷月把玩着茶杯问我:“听闻你为了我,不愿承那帝位?是也不是?” 我不语。 她轻轻扯起微笑,道:“冷天阙,你敢不敢再自恋一点儿。你我虽然从小青梅竹马,但也只是青梅竹马罢了。” 又倒了一杯茶,闲闲地饮了一口,道:“你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我既是你的青梅竹马,从小当你是兄弟,便不会让你耽误前程,是以,冷天阙,你就随爷爷去罢。” 我仍旧未言,等她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角褶皱,打算回房去的时候,我才悠悠道:“云荷月,你骗我。” 她身子颤了颤,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却又勉强道:“我何时骗你?我若骗你,我就不得好死。” 我轻轻揽住她,道:“我舍不得。”复又道:“云荷月,你等我。等到天下平定,我把凌国人赶出去,便来娶你。” 她点了点头,右手扶上我的脸颊,道:“好,我等你。” 一夜未眠。 第二日我骑上马奔回长安,她在背后望我渐渐远去。 我没有回头。 ◆ ◆ ◆ 云荷月篇 我觉得,冷天阙就是一个经常闹别扭的小孩儿,不过他从小到大无时无刻都在闹别扭,是以闹别扭就成了他的性格。 我从前想把冷天阙别扭的性子转一转,拯救他一拯救。结果爷爷告诉我,他以后是要担大任的人,担大任的人都得是这样的性情。 我突然就觉得,倘若须得这样的性情才担得起大任的话…… 从此以后,我人生中第一个梦想就此破灭。 ——摘自云荷月自传《忘却》
方得三年过罢,我从当年豆蔻年华的少女长成了一个二八年纪的女子。 我们这里女孩子都嫁得早,到我这个年纪,膝下大都有了一二半女了,而我却还未出嫁。 因了这一张倾城容颜,虽然已经是老姑娘的年纪,仍然是有青年才俊到爷爷的小竹楼里头提亲。 小竹楼里现下只有我一人,因了爷爷走之前留下的一笔钱财,我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连布也不会织只能写两首酸诗算两笔帐的姑娘,倒也没有饿死。 我闲闲地煮了茶水,等着前来提亲的人。前天他们饮了七壶茶,六两茶叶,今天就依着昨天的量煮上罢。 之所以没有关紧门户让他们不要进来,是因为寻思着茶水也能赚上一笔钱,这些茶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至少一个月的茶钱能够我一个月的生计了。 一个青衫公子走进来,坐在竹楼里头的凳子上,我立刻倒了一杯茶给他,道:“公子请喝。” 他端起茶杯饮了两口,问:“姑娘怎的不喝?” 我打了个哈哈说:“剩茶钱。” 他笑了一笑,道:“云姑娘当真节俭的很。”言罢又吹开了茶叶,饮了一口,道:“现今天下平定,陵国人已经被圣上赶出国去,我原本发誓一日家国未保,便一日不成亲的人,现下也来姑娘这里提亲了。” 我原本微笑的脸一点一点僵住,眼神也一点一点呆滞,过了半晌,才问:“天下平定多久了?” 那青衫公子有些奇怪,却也依着我的话答了下去:“已两年。” 我强撑起微笑来,问他:“公子是哪里人士?” 青衫公子回道:“长安,因听得这个隐居的小镇里头有姑娘这样的佳人,是以特特前来提亲的。” 我猛然站起来后退两步,记起冷天阙临行前对我说:“云荷月,你等我,等到天下平定,我便来娶你。” 可是,这悠悠竹林里的少女,却迟迟未曾等到当年对她许下承诺的人。 我当夜收拾了细软,奔向长安。因是买了路引,这一去倒也无甚意外。 走到皇城门口,将将想进去,却被侍卫拦住:“姑娘可有令牌?”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是来寻亲的,寻我那未婚夫婿。 侍卫似乎觉得可笑:“姑娘,进了皇宫的男人,除了皇上和侍卫外,全是太监,你确定你要嫁给他吗?看你这一副倾城容颜,倒不如跟了爷我。” 我定了定心神,道:“我是来找冷天阙的,就是你们的皇上。” 那侍卫道:“皇上哪是你说见就见的?再说皇上现下也不在这里,在城南呢。” 我一听,急急就跑了。 一路上没有多少人,一直到城南才渐渐多了起来。城南却是一地的喜庆与正红,即是美丽。 我拦了一个买面人的孩子,问他:“这是怎么了?” 那孩子拿着面人怯生生地回答我:“今天皇上要娶皇后了,娶的是丞相府里头的大小姐,朱砂。” 我愣在原地,任人潮汹涌,把我挤出去。 突然,马惊了,原是我挡在了马前头,扰了他的婚礼。 冷天阙从马上下来,走到我前头,我跪下来赔罪:“民女知罪。” 他用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我几日以来风餐露宿,刚刚来城南又摔了几个跤,是以脸上黑一块儿白衣块儿的,甚是难看。 他用帕子把我脸上的灰尘擦尽,低低地唤道:“荷月?” 我抬起头,目光冷冷的:“殿下认错人了,民女不叫荷月。” 冷天阙温柔地整理好我额前碎发,淡淡道:“荷月,你生气了?” 我垂下眼帘,绝望地笑着:“民女没有生气,民女从未生气。”又续道:“过段时间便是民女成亲的日子了,殿下请自重。” 他抱起我,不顾我死命地挣扎,将我放上了马,淡淡道:“荷月,别说现在你还不是他的妻,就是你已经嫁作人妇,你也是我的。” 我泪流满面。 ◆ ◆ ◆ 月帘篇 今天主上带来一个姑娘,听说名唤云荷月。云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了,她和主上在一起,就是一对壁人,和他们的名字一样,天生就该是一对。 听云姑娘说,她和主上从小青梅竹马,从小就是街坊邻居里头公认的一对。 我也这么觉得,主上跟云姑娘,他们天生就应该是一对,这是命定的。 没过几日,云姑娘就被皇上纳为妃子,是皇贵妃的位子,仅次于皇后。 我清楚主上是因为局势所迫才会娶那个叫“朱砂”的千金小姐为皇后的。她那么赢弱,却又那么笨,不及云姑娘,哦不对,皇贵妃娘娘美丽,聪慧,可皇上还是把皇后之位给了她。 今天是纳妃的第二天,我昨夜守夜不小心睡着了,好在没什么意外。 当夜,主上又翻了云姑娘的牌子。我照常去守夜,却突然觉得肚中一阵疼痛,是以拦了锦绣先替我守着,先去了茅厕一趟。 等我回来,却见到锦绣睡在了宫阶上头。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汉白玉的地板虽然好看,但是凉气很重,我刚想把锦绣叫起来,却看到主上从侧门里头出来。 我心里疑惑着,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却见主上一路去了皇后的凤仪宫,那个娇柔的“朱砂”站在院内,凄楚地望着他。 我呆住了…… 为什么主上要对云姑娘这么做?为什么? 又过了几天,轮到我守夜。这次我不想再被主上的迷香迷晕过去,所以事先准备了一方湿帕子,堵住了口鼻。 忽然,室内清冷的声音响起:“冷天阙,你今天的迷香,是什么味道的?” 我微微愣了一愣,是皇贵妃的声音。为什么皇贵妃知道主上要迷晕他,却还放任他如此作为? 我急急走进去,见到皇贵妃冷冷看着主上,声音凌厉:“呵……冷天阙……你还是负了我……你是打算让我灌上祸国妖妃的名号为皇后抵着,好让你们耳鬓厮磨,对不对?” 言罢又合上眼睛,后退了两步,声音竟然有些疲累:“罢罢罢,终究是我前世欠了你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我突然就觉得,倘若主上能够跟皇贵妃说一说这些都是误会,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她也许会开心一点的。 可是,主上他没有…… 后来,皇贵妃身子愈加消瘦起来,好像被风一吹就能飘走了似的。 云荷月,这个名字起的甚好,云是飘逸,荷是淡雅,月是宁静,名如其人。 我觉得,主上真是瞎了眼,这么美,这么让人心疼的女孩子,他不爱…… 正是一个暮春三月,皇贵妃坐在梳妆台前描着眉,那样好看的眉毛,当真是像柳叶一般,真的美…… 很美…… 忽然,门被人一脚踹开,他狠狠地拽起了皇贵妃的衣领,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云荷月啊云荷月,我真是看错了你。到底是我负了你,你又何必送给她朱砂麝香呢?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知道不知道?” 皇贵妃云鬓散乱,摇了摇头,道:“那不是我做的,我确然给她送了一个香包,但是里面装的是荷花。” 主上冷冷地笑:“呵,这个谎,撒得甚是有水准。”言罢一挥手:“传证人。” 一干人等皆说那是皇贵妃干的,就连锦绣也在里头,她竟然也说那是皇贵妃干的。 我跪在地上求主上:“主上,那里头确然装的是荷花,奴婢以性命保证,那里头,装的确然是荷花。” 但是皇贵妃却凄然地笑了,她拉我站起来,对着主上道:“是我干的,是我放的麝香,我不过是看着你们整日恩爱,我却孤身一人,有点儿寂寞罢了。” 主上面色铁青,又是一个巴掌,皇贵妃被打到了地上,肚子正好磕在梳妆台上,喉咙一甜,喷出一口热血来,红了整整一个梳妆镜。 皇贵妃本来日日抑郁,身子就越发消瘦,太医说情绪不可大起大落,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这下,她还能活的长远吗? 怕是,不能了罢…… 后来朝堂上云宰相居功自傲,贪污三亿纹银,明日就要上断头台。 我知道云宰相是皇贵妃的父亲,是以一直不敢说。 一日和皇贵妃去御花园里头散心,几个妃子在说前朝云宰相送上断头台的事情。 我看到皇贵妃的脸一点一点煞白,忽然又凄然一笑,道:“月帘,我大限将至。” 月帘是皇贵妃给我起的名字,我一直都很喜欢,因为我的名字和她一样有个“月”字。 我和皇贵妃在皇宫里逛了一逛,一直逛到夕阳将下,我们才回的宫。 回宫没多久,就闻得太监那尖利的声音:“皇贵妃娘娘恶毒至极,害死皇后龙嗣,犯七出善妒这一条,赐鸠酒一杯,白绫一条。” 皇贵妃笑了,笑得那么美,那么美。 主上冷冷看着她,道:“哪一种,自己选。” 皇贵妃端起鸠酒,道:“皇宫里的东西多半是不差的,虽然是鸠酒,但也应当是佳酿。臣妾年少时及其喜欢去茶楼饮茶听书,虽然没有茶,但这鸠酒也勉强代之了。” 言罢,一口饮下整整一杯,学着粗俗大汉的模样,把酒杯狠狠放在漆盘上,笑得美极了:“冷天阙,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从小青梅竹马,还不及她眉心一点朱砂?” 主上未曾答话。 我只看见,他那一张俊逸的脸庞上,滑下一滴清澈的泪水。 太平二年,三月初七。祸国妖妃云荷月,被赐死。 主上依旧和以前一样,只是理政更加勤勉,完全不要命了。他本该双十的年纪,在皇贵妃死了一年之后一头青丝寸寸成雪。 又是一年暮春三月,天空细细飘着雨,我静静洒扫着已经荒凉了的宫殿。皇贵妃生前最爱这里的竹林,她说她和主上在偏僻小城隐居的时候,就是生活在一个小竹楼里头,竹楼后头,是大片的竹林。 我打算去竹林里头挖两个笋来尝一尝,是以提了篮子,冒着细雨进了竹林,却依约看见主上站在竹林间,痴痴然望着前方,淡淡问道:“云荷月,你下次挖笋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下你的衣服?” 可是,世间哪还有什么云荷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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