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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鬼压床

 昵称535749 2016-05-03


骂别人丑,有些人喜欢说“瞧你那副鬼样!”这种骂法对鬼来说是不公平的,很多鬼长得要比人好看。之所以大家会种下“鬼很丑恶”这种印象,一方面出于对鬼的恐惧,因为害怕就不自觉地把鬼往丑的形象上靠;另一方面,大家往往把鬼和怪混为一谈,鬼是人的精魂所化,怪的来历就不一而足了。比如名篇《画皮》,我们习惯性地认为画皮是鬼,1994年的《聊斋喜剧系列》电视剧里,茫茫夜色下一个坟头裂开,烟雾缭绕中一个狰狞的女鬼嗑药嗑多了般哆嗦着爬出来,随即扯出张人皮套在身上,化身美女。这理所当然地把画皮界定为鬼了,原作里借王生的眼看画皮,“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翠绿色的脸皮,獠牙环绕,丑成这样,王生认定它必然是鬼。可肉眼凡胎怎么可能看透画皮的本质,还是道士眼毒,初见画皮,就大呼一声:“孽魅!”注意,“魅”和“鬼”可不是一回事,《说文解字》中写得明白:“魅,老物精也。”由此可见,画皮根本不是鬼,而是某种年老成精的怪。

蒲松龄写女鬼,大多是貌美如花的。像最有名的聂小倩,死在了十八岁,变成鬼后也就永远保持在最好的年纪,宁采臣在白天见到她时,有种被晃到眼睛的感觉:“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肌映流霞”,这形容简直绝了,什么样的皮肤能明净到连天上的彩霞都映衬出来?还有位章阿端,虽然只有一句“神情婉妙”来形容,但蒲松龄用了侧面描写,躺在床上的戚生,一见到她,立马掀了被子光着屁股追赶求拥抱,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必然有颠倒众生的色相。《聊斋志异》几百年间一直备受欢迎,很大原因,就是蒲松龄这把美女牌打得实在太妙了。

然而尽管进入《聊斋志异》的颜值门槛极高,但蒲松龄并不能否认,鬼的容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话说没有丑鬼怎么能显出漂亮鬼来?于是,在浓墨重彩地描画美貌女鬼之外,他也写到了一些丑鬼。

鬼的丑,大概有先天和后天的原因。所谓先天,就是说鬼还活着为人的时候,长得就不好看,死了呢,没有画皮的本领,又飘不到高丽去,只能依然顶着这个“丑”字。《章阿端》里就提到这么一位,戚生在园子里睡觉时,睡梦中感觉有只冷冰冰的手在身上乱摸,醒来睁眼一看吓了一跳,一个蓬头垢面、臃肿无度的女人在呲着牙对她笑,手还攥着他的命根子。他跟章阿端在一起后才知道,女鬼原来是阿端的婢女,活了三十多岁,未经人事,对男人充满了好奇。文章倒没直接说她面貌多丑,可章阿端却对她挑逗戚生的行为作出一句评价:“太不自量矣!”这句话骂人不带丑、杀人不见血,太伤人了。所以我一直不怎么喜欢章阿端这个角色,自恃漂亮,对身边人都这么刻薄,人家长得丑又不是故意的,太没同情心。几年之后阿端被她的聻鬼丈夫索命,又死了一次,我估摸着里面有报应的缘故。

因后天原因变丑的鬼,是在死亡时,遭受了某种打击挫伤,导致变鬼后无法恢复容貌。《梅女》篇里,封云亭遇到一个缢鬼,蹙眉瞪眼、长舌爆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丑了,而是吓人。封云亭却胆大,从容地跟女鬼交流。人伸长舌头是没法说话的,大概鬼有特殊的发声方式,女鬼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因受了冤屈,自经而死,需要拆掉房梁才能恢复正常。封生不以貌取鬼,帮助她拆掉了房梁,女鬼再出现时,俨然已经是正常的美人了。不过,后天变丑的鬼却也因此获得了一项特殊的技能,即可随时在正常和吓人之间转换,当女鬼后来见到导致她蒙冤的仇人时,立刻“张目吐舌、颜色变异”,恢复到缢鬼的面貌成功把仇人吓破了胆。电影《惊声尖笑3》里有个桥段,恶搞《午夜凶铃》,恶灵时而天使般漂亮,时而魔鬼般惊悚,说明不管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后天变丑的鬼普遍拥有这项技能。

可以看出,后天变丑的鬼本质上不能算丑,蒲松龄总有法子帮她们扭转乾坤,别忘了男主角们还眼巴巴地等着呢。可对于那些先天不足的鬼来说,老蒲就不大厚道了,翻翻白眼,给她们安排一些不怎么光彩的角色。民间有种说法叫“鬼压床”,说人躺在床上时突然感觉浑身无法动弹不听使唤,仿佛有鬼物压在身上。《聊斋志异》里就写到过这样的事情,负责压床的,无一例外都是丑鬼。想来这样的安排也理所当然,如果睁眼看见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面对面压在身上,那我情愿被压着。

《鬼津》的故事讲得有点让人膈应。李某午觉睡得迷迷糊糊,恍惚看到一个妇人从墙里钻出来,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脸上,看不清面目。悠悠飘到床前,抬手把脸前的头发往两边一分,一张“肥黑丑绝”的脸赫然出现。李某吓得一个机灵,大白天见鬼了!要翻身下床逃跑,不想女鬼反应更快,一纵身扑到李某身上,双手抱住他的腮帮子,一嘟嘴,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

没错,就这么直接,而且是深深的湿吻,“便与接唇,以舌度津。”

如果单独把这八个字提出来看,倒很香艳。中国古人不大提接吻一事,但喜欢提“美人香唾”,《莲香》篇里,桑生被女鬼李氏的阴气害得命丧黄泉,狐精莲香来救命,往桑生嘴里塞了颗丹丸,却还需要点药引子——“樱口中一点香唾”,李氏轻轻冲桑生嘴里唾了三口,把丹丸冲下去,他立马还阳,龙精虎猛。这段场景说起来有那么点SM,细想似乎又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性感。当然,这是有前提的,李氏是个美丽的女鬼。换到《鬼津》这里,你还觉得有性感香艳可言么?

被强行湿吻的李某肯定不觉得香艳,他快憋死了。嘴里被吐进满口的唾沫,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还影响呼吸。迫不得已强咽一口,嘴里随即又满了。他想把女鬼推下去,手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女鬼往嘴里狂吐。周围的世界好像都静止了,只有咕咕敦敦的咽唾沫声。李某肚子渐渐鼓胀起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要被唾沫淹死了。

这时门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女鬼猛地抬起头,从李某身上翻下来,忽忽悠悠地钻到墙里去,没有了任何踪迹。

来人开门进来,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李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一嘴的唾沫流到枕头上。随后十几天,李某水米不进,只觉得肚子胀得难受,有大夫给他开了一剂参芦汤,吐了好几痰盂鸡蛋清状的东西,这才好了。

口味真是够重,这样的小故事,蒲松龄一如既往地不解释,女鬼从何而来,因何而吐,谁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大概可以确定,李某从今之后,对于接吻一事,应该深恶痛绝了。

相比李某硬生生被灌唾沫,另一位被丑鬼压床的某老翁则机智的多。两人的经历颇为相似,午睡时,朦胧看到一个穿着孝服的女子进来,“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一开始老翁倒没以为对方是鬼,直到女子逡巡到床边,扑身压倒了他身上,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遇到鬼压床了啊!果不其然,手脚如同被缚,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女鬼的鼻子在老翁脸上到处乱蹭,只感觉寒气透骨。穿着孝服搞这些动作,西门庆跟潘金莲倒是玩过。老翁此时肯定没有大官人的心绪,毕竟趴在他身上的不是金莲,而是丑的惨绝人寰的女鬼。女鬼是想采阳补阴还是直接要命,他不知道,心里就剩下害怕了。

不过活得久了,果然人生经验丰富,老翁倒没吓傻,脑子转的飞快,心下有了计较。待女鬼一路嗅到下腮时,他猛地张口,狠狠咬住女鬼颧骨上的肉。这一咬可是性命攸关啊,都咬进肉里去了。女鬼没想到老头还有这么一招,凄厉尖叫着赶忙想起身,某翁却不松口,只感觉越咬越深,似乎有血流了满嘴。

正相持不下间,突然听到院子里夫人说话的声音。老翁想喊救命,还是发不出声,这才意识到嘴里还咬着鬼呢。一张嘴,大喊:“有鬼!”这一喊却也把女鬼放开,她如蒙大赦般蹿了出去,接着就没了踪影。

夫人这时跑进来,什么也没看到,以为老头子是被梦给魇住了。老头很恼火,我还咬了她一嘴血呢!说完张嘴让夫人检查,一张嘴,夫人差点被熏晕过去,恶臭无比,只有口水,并无血色。枕头席子上也满是这样恶臭的水渍。

夫人这才有些相信,老头是有口臭,可从来没这么丧心病狂地臭过,况且,连床上都淌满了,真是口水,也未免太多了吧!

接连多日,老头不敢跟人说话,一张嘴,大家都以为卖臭豆腐的又来了。

《耳食录》里有个田乙,无意中发现把鼻涕沾到鬼身上,鬼就变成鸡鸭猪羊,于是他以此为生,没事就到野地里捉鬼,往鬼身上抹鼻涕,变成禽畜后赶到集市上卖,有时捉得多了卖不了,就弄回家自己杀了吃。据说味道非常好。这《耳食录》是清朝人乐钧所写,却比魏晋志怪小说还扯淡,胡诌八扯起来没边没际。还是蒲松龄研究得比较符合实际,鬼怎么可能是好吃的呢,咬一口都会口臭的!

也别怪蒲松龄过分看重色相,不给丑鬼上位的好机会。你看到了今天,所谓思想境界比几百年前应该高出不少吧?呸!想当个网红还得靠胸靠腿靠屁股搏出位,要是有人提“内涵”二字,那肯定都在下面好人一生平安求种子。其实老蒲比当代人强,他是有反思的:虽然我对丑鬼不待见,但对漂亮鬼,我也是按“红粉骷髅”的禅意来写的!不信你看《考弊司》一篇。

有个复姓闻人的书生,某日被一秀才的鬼魂请到阴曹的考弊司。这考弊司有个规矩,初来的鬼,若没有供奉,就要从大腿上割块肉。闻人生前世是考弊司司主的大伯,所以秀才请他去帮着求求情。他慨然答应,没想到司主并不给这个大伯面子,一气之下,他把大侄子告上了阎罗殿,司主被免职处罚,一时间众鬼对闻人生歌功颂德。

文章到这里,还是正常的路数,一介文人凭书生意气涤荡社会邪恶,寄托了治国平天下的宏愿。可接下来文锋陡然一转,蒲松龄耍了个花枪。秀才准备送志得意满的闻人生回阳世,路过一户人家,闻人生看见一个美女半遮面,立时间横扫阴曹地府的豪迈之气化作一腔春水。他还要些脸面,不好意思跟秀才说自己的想法,于是哄骗秀才说自己认识回去的路,把秀才支走。看着秀才远去,他“急趋入帘内”。蒲松龄真坏,非要加个“急”字,一个字眼就把前面义正辞严的形象冲塌了。原来美女也在殷情切切的等着他,一个老妪出来帮着置办好酒宴,酒过三巡,干柴烈火,少不了一番巫山云雨。此时的闻人生沉醉温柔乡不知归路,大概已经忘记了他是身处阴间,和他温柔缠绵的,并非人类。

一晚上郎情妾意。早上天刚刚亮,老妪突然闯进闺房,脸上端着笑:郎君,没钱买酒水了,您看?

闻人生出来的匆忙,身上连半文钱都没带。他哂笑道:要不我打个欠条,一拿到钱立马还上行不?

老妪立刻勃然变色,你他妈的逛窑子有不带钱的么?!

就在昨天,闻人生直面阎罗王,历数考弊司种种不端,侃侃而谈,意气洋洋,毫无半点恐惧。可面对要嫖资的老鸨,他竟惶恐出了一身大汗,扭头看身边的春宵一度的美女,希望她给说几句好话,女子面色冰冷,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鸨一把抄起他放在床头的衣服:这个顶多值个酒钱!另一手一拉床上的女子,气咻咻地丢下闻人生,去了里屋。

闻人生呆坐在床上,茫然无措。他掀被下床,就穿着一身里衣,想趁机溜走,可转念又想起昨晚跟女子山盟海誓,难道女子已经忘了?他心理还存着几分侥幸,希望女子能出来与他再续前缘。可等了许久,里屋并没有动静。他沉不住气了,蹑手蹑脚地踱到门口,探头向屋里看。

他终于想起自己此刻是置身阴曹地府了。

里屋里站着的两位,不是人,确切的说,肩膀以下是人,肩膀以上不是人,而是两颗硕大的牛头。目光灼灼,相对而立,寂然无声。

此情此景,我认为是《聊斋志异》当中最恐怖的场景之一。把酒言欢、颠鸾倒凤的女子,竟忽然间成了牛头马面!

闻人生吓得夺门而逃,而门外的村落已经消失在一片茫茫雾气中,面前一条条道路崎岖蜿蜒,不知通向何方。偶尔影影绰绰似乎有人路过,闻人生赶忙上前问路,一回头,却又是牛头人身的鬼怪。

他彻底迷失在阴曹地方中了。

不知过了几天,闻人生感觉自己快死了,连惊带吓,又累又饿,蜷缩在一条道边,心里却冒出个不好笑的笑话:若是死了,倒省了从阳间到阴间的路。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闻人兄,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勉强睁开眼睛,对面不是牛头,而是张人的脸。他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原来是拉自己来阴间的秀才。大概,有救了吧?

秀才扶起闻人生,问清了缘由,叹息一声,兄长是被花夜叉给迷了。他怒气冲冲地到花夜叉的住处,要回闻人生的衣服,将闻人生送回了阳间。还阳之后的闻人生,再见到美女时,再也不会猴急,牛头花夜叉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这篇文章很奇特,前面大闹考弊司的部分和后面被花夜叉迷惑的部分关联度很低,完全可以当做两个故事来看待。历来的赏析都把重点放在了前半部分,强调闻人生的正义感和社会担当,而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在个人道德上的瑕疵。这种遮遮掩掩的赏析反倒为我们触摸到老蒲的真实思路提供了灵感,他下笔写的,就是他看到的、听到的真实的人。儒家文人总是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多少人高官得做,貌似实现了经济天下的宏伟理想,而实际上呢,他连最起码的修身都做不到,没有基础,其他的都是空中楼阁。这里的花夜叉已经超越了漂亮鬼和丑鬼的简单划分,上升为欲望的象征,稍有把控不住,就会被带到沟里。所以,大家千万不要再纠结于老蒲为什么那么喜欢写漂亮鬼而不喜欢写丑鬼,因为他写丑鬼,写出的就是丑鬼;写漂亮鬼,写出的则是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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