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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泉銷夏錄》朱良志序

 Peaceful2008 2016-05-03


策展人: 汪涵 喬喬

主 辦: 湖南省博物館 譚國斌當代藝術博物館

協 辦 長沙市文廣新局 邊緣藝術工作室

時 間: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日——十二月二十日

地 點: 湖南長沙開福區湘江北路湘江壹號



與 華 無 極

許宏泉先生是當代著名藝術家、收藏家和學者。我初知先生是在十多年前,當時我做石濤研究,涉及石濤好友戴本孝,便讀到宏泉先生的著作《戴本孝評傳,給我啟發很大,此書實為當代研究這位藝術家的奠基之作。後讀其《管領風騷三百年》三巨冊,深感他在清初以來文人藝術研究領域的精湛造詣。他將研究、收藏和創作三者融為一體,是一位當代不多見的學者型藝術家。他承其鄉賢黃賓虹之職志,致力於中國傳統藝術的傳播,主編《邊緣·藝術》《藝觀》和《神州國光》等多本雜誌,具有很高的藝術品位,為當代藝壇所稱道。



田间野趣 138×34cm


他在藝術創作領域,是一位絕不附庸時尚的藝術家。於畫兼工山水、花鳥。近讀其新作《香泉銷夏錄》,更給人全新的體驗,它引出了一個近世以來並不多為人知、卻具有很高藝術價值的全形拓問題。


作為一種獨特的金石摹拓方法,全形拓產生於清代嘉道時期,它是將器物原貌複製到平面拓紙上的一種特殊技藝,滿足人們在金石文字、局部圖形等之外瞭解全體器形的願望。它延展了金石本身所具有的潛在審美意趣。金石拓片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審美特性。唐代詩人韋應物《石鼓歌》云:“今人濡紙脫其文,既擊既掃白黑分。”如金如石,黑白分明,既擊且掃,如大匠斫石,具天然古樸之質感,有筆墨所不能盡之意味。而至全形拓,不僅畫面感增強,有了立體感,更將金石拓片中的文字、紋飾等還原到具有的空間中去。正像金石學家陳邦懷評價周希丁的全形拓所說:“審其向背,辨其陰陽,以定其墨氣之淺深;觀其遠近,准其尺度,以符算理之吻合。”全形拓已然具有境界呈現方面的考量了。


真正將全形拓引入藝術創作領域的,是一種被稱為“博古清供”的創作方式。它將金石與丹青相融合。此法以全形拓拓出古器之形,再以筆墨畫插花,複題以詩文、鈐印而成一整體畫面。詩書畫印與拓本渾然一體。全形拓成為這個整體畫面的一部分,也是最為關鍵的部分,是一幅畫的靈魂。宋元以來以筆墨所繪博古清供者多矣,高妙之作也不在少數,然卻缺少以全形拓入畫所具有的金石趣味。融全形拓而成的博古清供,源於拓,又超越於拓。貌如插花,又與尋常插花圖有異。


《香泉銷夏錄》記載着在一個長夏裏,宏泉先生與一批朋友,在西山的香泉小築中,賞玩金石、揮汗摹拓、吟詩作畫之樂事,其間創作的數十幅作品記載他們與古器、筆硯、山花等對話的經歷。這批作品將清嘉道以來畫僧六舟等全形拓博古清供之類的作品又向前推進一步,具有藝術新質,有感人的藝術魅力。


融全形拓之博古清供,其趣在博,其意在古。山齋有清供,古陶插紅梅,古與今合,靜以動參,以活絡化沉寂,變古物為呈現心靈的意象。以自我充滿細膩、溫情的感覺,喚起沉睡的古器,通過自己的智慧,照亮幽邃的時空。正如宏泉兄所言:“花卉與博古器物,舊典新題,古豔相和,方得佳趣。”正所謂古彝新花兩相歡,勝作漢家承露盤。


古,不是復古,也不是好古物,是幽深寂歴中的躍出。宏泉先生說:“少時嘗見淝上孔氏博古圖,為其逼真嚇倒,見聞既廣,遂覺其媚。卅年後,偶作清供,始知博古之雅,雅在其古,古豔沉靜,惟氣使然,故曰吾善養金石氣也。”此一體會尤為精審。博古清供,追求古趣是當然之意。然而,古趣非時愈久而意愈古,而是在與今的相對中的喚起。


《銷夏錄》所載《清秋》,此作中青銅彝器穎拓,倍極生動,墨花如雪,苔痕歷歷,又有雜花野卉,隨意點綴,有一種透骨的清冷,給人滿紙驚秋的感覺。右上題:“秋花錦石誰能數,高棟層軒已自涼。”正點出畫中意境。圖中二古銅器參差錯落於畫面中。上一觚,幽香馥鬱。下一鼎,秋花正紅。鼎器上淩厲的龍形紋理與鼎中綽約的殷紅形成鮮明對比,將冰冷與熱烈、往古與當下糅合在一起,時間的界限泯然盡矣,其高古之意凜凜而出。



清秋 138×34cm


有一圖畫彼岸花,一種俗稱龍爪花的平常花朵,乃畫家幼年村頭習見之花,插於一全形拓之古器中,豔豔綽綽,其高蹈絕塵之意隱然可感。另有一作全拓東漢陶井,以井欄之形寓二十八宿中之井宿,陶器周邊之“東井”、“戒火”契刻即示此意。而此器之上以野草點綴,井欄邊際著一昆蟲正探身井中,盎然有機趣。大膽的時空對比,給人以不知此年何年、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覺。



彼岸花开 138×34cm


宏泉先生這批全形拓博古清供又饒有靜氣。視其所作,靜雅非常,靜而至於渾穆,靜而至於寂寥。佛經上說,法固寂然,此中正有所得。此風或受黃賓虹之影響。前數日,我曾與諸友人至京中一藏家處看畫,見賓老一山水小幅,渴筆焦墨,縱橫施行,視之如入太古之境,靜氣撲面。我們前後看了百餘幅元明以來大家之作,踏月歸來的路上,談論的卻全是此小幅。



井边秋声 138×46cm


《銷夏錄》所錄這批作品還有一種野逸的風味,如灌園老圃,蒔花藝草,頗見散淡。與銷夏之閑頗為契合。他的博古清供,摹拓對象並非博物館收藏之重器,多出於他與友人之收藏,一些兩漢以來普普通通的缶罐陶器,卻成為他們摯愛的對象。這與我們平常對金石氣的感覺完全不同,名器轉而為尋常之物,堂皇的敘述變而為輕鬆的細語。在這些尋常古器邊,宏泉兄多“補”些山花野卉,以寄其山林之思,以契其田園情懷。試圖在與“全形”拓本形式的統一中,更多地張揚草卉本身的自由。金農畫梅,不喜畫官梅、名梅,喜歡畫江路野梅,所謂野花香滿路,幽鳥不知春。宏泉先生這批作品與此風味相似。


《銷夏錄》中有一幅《挹取花香滿衣裳》,圖上中位置拓有漢銅熨斗之柄,稍下全拓此熨斗。畫家畫幾朵茉莉花由斗盆內抖出,輕輕灑落,幽綠的葉,白色的花,黑白分明的古物,形成奇妙的關係,直抖出一片清幽。



挹取清香满衣裳 100×34cm


全形拓的要旨在“全”。全,全其意也。《銷夏錄》的旨趣,與嘉道以來一些金石家的趣味稍有不同。這裏所追求的全,非為圖之全。在創作者看來,圖之全者不可貴,再全也無法勝過照相之術,而在意之“全”。意何以全?在於有一個氣韻貫通的內脈在,如同一筆劃、一筆書,墨拓、補筆、題詩、小印,各各自在,又統之有元,合之有意,總以境界為尚,總有一種獨特的人生體驗於焉有在,總有一種詩情畫意蕩漾其間。初視其形,並不全,拓不全,只是一個平面;畫不全,約略有幾個表面互不相關的孤零零的存在,畫面甚至可以說是殘缺的,沒有背景交代,沒有起承轉合。以意會之,方使其氣脈通暢,彼此回互。“全”在於活,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此中似可見之。這些博古清供,秉持一種“活潑潑地”的創造法。大而言者,見天地之生機流蕩,見時曆之往古來今。小而言之,則一室之歡,與花草蟲魚同在,與幽深歲月中曾經存在的事實同在,將古物、古意引到我的案頭,引到我的心靈。我使世界活,我也因世界的活潑而深心往還。


《香泉銷夏錄》所記諸圖,引進全形拓這一傳統形式,精心創作博古清供,寄託藝術家的理想世界,強調超越世俗的態度,瓣香重視生命體驗的價值。冊中有一漢代的瓦當,篆“與華無極”,此四字可當《銷夏錄》之主題。“無極”,沒有時間之極,沒有目的之極,沒有終極的依歸,沒有一個可以確定的指謂,就在自己心中,就在當下,就在樸實的山家小院,就在南窗下休憩的片刻,我成就了自己的大全。“極”在我手中。意義由我而起,價值在乎胸中。你不見,籬牆邊的野花正開,清池裏的菡萏初舉。



与华长无极 138×34cm


金石氣,一在歷時久遠,一在恒定不變。歷時久遠為表,恒定不變為裏。以時之遠,說理之常,說那亙古不變的幽渺,說那脫略芸芸的凡常。我於宏泉先生的博古清供有所得焉。

二〇一五年十月三十日於北京大學燕南園


朱良志,一九八二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並留校任教,一九九三年破格晉升為教授,曾任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浙江大學兼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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