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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藻管窥——中华传统诗歌创作漫谈(二稿)(二三)

 江山携手 2016-05-05

二、谐趣诗

 

谐趣诗又叫诙谐诗。古称“俳谐体”。其特点是追求诙谐,制造幽默戏谑。“俳谐”一说,好象最早见于《史记》:“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滑稽列传》)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辟有《谐隐篇》,说“谐”是“浅辞会俗皆悦笑也”,“隐”是“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显然,这里的“谐隐”和“俳谐”相近。明代徐师曾的《文体明辨序说》说:“按《诗·淇奥篇》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此谓言语之间耳。后人因此演而为诗,故有俳谐体、风人体、诸言体、诸语体、诸意体、字谜体、禽言体”。这里的“俳谐体”,就是谐趣诗。谐趣诗是诗中的小品,与讽刺诗、自嘲诗、打油诗有共同的的地方,但又有不同,诙谐诗是谐中寓庄,讽刺诗是谐中寓刺,自嘲多是自谑,而打油诗则轻而滑。当然,如果诙谐诗把握不好,就会滑向打油诗。

诙谐诗古已有之。《诗经·齐风·鸡鸣》[i]“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非鸡之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非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诗写凌晨两口子的对话,可谓诙谐风趣。又如《诗经·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古住今来很多才子都留下了很多诗故事,同时留下的是很多谐趣诗,至晋代,大诗人陶潜开始自觉地在作品中创造诙谐意味,如著名的《责子诗》: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宝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滞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子粟。

诗故意家丑外扬,说他的几个儿子如何懒惰、懵懂、顽劣,何其幽默风趣。至唐代,诙谐诗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大诗人李白、杜甫都写过很多诙谐诗。李白的《戏赠杜甫》:

饭颗山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曰卓午。何故别来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

胡适曾说:“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据清代钱谦益的《草堂诗笺》所列杜诗,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戏”为题的诗组,就有二十一组之多。如《戏为六绝句》、《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戏赠友二首》等等。明末清初金圣叹在他的《杜诗解》里说:“先生凡题中有戏字者,悉复用滑稽语。”在杜甫的其他诗作中,幽默之句,也时常有之。曾作《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

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龟,顿顿食黄鱼。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

晚唐李商隐也曾作《俳谐》诗:

短顾何由遂,迟光且莫惊。莺能歌子夜,蝶解舞宫城。柳讶眉双浅,桃猜粉太轻。年华有情状,吾岂怯平生。

宋代有个俳谐词派苏轼、辛弃疾都可算是的主将。今人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收录稼轩词共有629首,其中在题记中标明戏作和解嘲的有39首,而有明显谐戏风格的有60来首,两者相合,约有100来首,占了全部词作的六分之一左右。如最著名的《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苏轼生性风趣幽默,他认为嬉笑怒骂可成文章,《续资治通鉴》卷八十六云:“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常自谓文章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他的俳谐词就更多了,曾有友人李公择生子三朝设宴庆贺,他作《减字木兰花》[ii]与人大开玩笑,中有“惟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之句,举座皆绝倒。他另一首《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iii]亦诙可爱,其中“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一个老饕形象跃然笔下。乌台诗案发,差役到湖州太守衙门来捉苏东坡,全家吓得半死,苏东坡就跟他妻子讲了一个故事,说宋真宗东封泰山,欲召天下隐士起用之。听说杞人杨朴能诗,及至召对,自言不能。皇上问道:“既不会作诗,临行可否有人赠诗送你?”杨朴说:“只有臣妾有一首送我说‘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后大笑放还。苏妻一听也笑了。

冯梦龙《古今谭概》载:一位县丞去访问一位乡绅,看到乡绅很久都没出来,就在座位上睡着了。一会儿,主人出来,看到客人睡了,不忍吵醒他,也就在对面座位上睡了。一会儿客人醒了,见主人熟睡,则又睡了。主人醒后,见客还在睡,则又睡了。这样反复了几次,等客人醒来后天色已晚,主人未觉,客人悄悄地走了解以后主人才醒,不见客人,又回房接着睡。陆放翁作诗道:

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

至明清两代,解缙、唐伯虎、郑板桥、李调元、纪晓岚等都有不少诙谐诗作。此外,还有大量无名作者的幽默、戏谑诗作。如解缙的《题长亭四柳图送薛尚书致政》:

东边一株杨柳树,西边一株杨柳树,南边一株杨柳树,北边一株杨柳树。纵有柳丝千万条,也绾不得征鞍住。南山叫鹧鸪,北山叫杜宇。一个叫:行不得也哥哥!一个叫:不如归去!

前四句写下来,让人啼笑皆非,但越到后来味越浓,得谐趣之髓。又,据说一老道士拿来一幅自画像,请解缙写诗题字。解缙并不认识这老道士,就和他开了个玩笑。先刷刷地写了三个贼字,道士当时愣住。但待解学士写完,老道士擦擦汗露出笑容,原来全文是:

贼贼贼,有影无形拿不得。只因偷吃吕仙丹,而今变作蓬莱客。

有一次朱元璋让解缙陪着在御花园垂钓。解缙善钓,屡有收获。朱元璋却半天不开张,很不开心。这时,解缙为了给皇帝解闷就说:“陛下钓不到鱼,是因为鱼不敢来,它们懂礼节。”朱元璋说:“小小鱼儿,懂什么礼节?”于是,解缙就吟道:

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一抛荡无影。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冯梦龙《古今谭概》记载:一次,解缙跟着朱元璋在御花园玩,朱元璋想考考解缙,就有意出题说宫中夜来有喜,你试作一首。解缙脱口吟出:“君王昨夜降金龙,”朱笑着说:“是女儿。”解缙:“化作嫦娥下九重”,朱说:“可惜死了。”解缙:“料是世间留不住,”朱进一步为难他说:“已经扔到水里去了。”解缙马上吟出第四句“翻身跳入水晶宫”。

据说清乾隆,让纪晓岚咏一首题为《鸡冠花》的诗。纪晓岚看着园中鲜艳的花朵吟道:“鸡冠本是胭脂染,体态婀娜面红光。”乾隆笑说:“慢来,慢来。”随手一指说:“朕让你咏的是白鸡冠花。”纪晓岚:“只因五更贪早起,染得满头尽白霜。”

还有一位叫得心的和尚,在佛门中颇有名气。有人故意送他十只鸡蛋,看他如何对付。谁知他毫不牙软,马上煮熟,一饱口福,—边吃还一边吟诗助兴:

混沌乾坤一壳包,也无皮骨也无毛。老僧带尔到西去,免得人间受一刀。

传说,从前有一个知县,很爱吃枇杷。有人为了奉承他,就特地买了一筐上等的枇杷送去,并先派人把帖子呈上。知县一看,帖子上写的是:“奉送琵琶一筐,请笑纳。”知县很是纳闷:“他为什么要送我一筐琵琶?琵琶为什么要用筐来装?”随后实物送到,知县一看,却是一筐光鲜的枇杷。知县笑了笑,知道是这位朋友写了别字。知县回信说:“承蒙惠赠‘琵琶’,打开匣子一看,听着没有声音,吃起来却颇有味道,我这才知道江州司马白居易为什么会泪湿青衫,王昭君出塞为什么能写下那么多感伤,原来都是想吃东西的缘故。”大家知道,白居易是因为听了歌女演奏琵琶而引起感伤才流泪的,王昭君因远嫁匈奴,思念时,用琵琶弹奏出感伤的曲调。而那位朋友居然把“枇杷”写成“琵琶”,那岂不是等于白居易成了为此枇杷而流泪,王昭君为吃不到枇杷而感伤了吗?这位友人很羞愧,就作打油诗一首以自讽:

枇杷不是此琵琶,怨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这个诗故事流传很久了,究竟是发生在谁身上不得而知,或说是苏东坡的故事,但在冯梦龙的《古今谭概》中却明确记载是明朝莫廷韩、袁太冲、屠赤水几位大家合作的,不知孰是。

有一考生,平常不仅喜欢“之乎者也”,更喜欢用“而” 字作文,在答卷时,处处不离“而”字。主考官见试卷上“而”字林立,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挥笔批道:“应而而不而,不该而而而,而今而后,已而已而。”十八个字的批语,竟用了十一个“而”字,真是绝妙!与此相映成趣的还有一个故事,有一个学生写文章时特别爱用“了”字,几乎每句话的最后都带着一个“了”字。老师不胜其烦,也为了教育他,就故意用了很多“了”字,给他写了这样的批语:“了了了,了了了,你用的了太多了,了要被你用了了!为了不把了用了,今后不要用了了!”

共和时出了一个专写诙谐诗的人,叫聂绀弩,人称聂打油,综观近六百首聂绀弩诗,嬉笑怒骂哀乐皆成诗章。其诗不仅语言新、形象新、思想感情内容也新,自成一体,被世人称为“聂体”或“绀弩体”。聂绀弩诗不忌口语、俗语、俚语和新名词、新语汇入诗。“拿来主义”极大地丰富了聂绀弩诗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心读者可从其集中细细体味、揣摩。他将自己在北大荒劳改中的经历和在“文革”期间入狱等感受入诗,用平淡浅近的文字表达深刻的人生见解,于貌似打油诗般的调侃中,给人以含泪的震撼和反思。程千帆先生说聂诗是“敢于将人参肉桂、牛溲马勃一锅煮,初读使人感到滑稽,再读使人感到辛酸,三读使人感到振奋。”可谓知音之论。

瓦罐长街一曲歌,风流忽似郑元和。日之夕矣归何处,天有头乎想什么。肺腑中言多郁勃,江山间气偶盘陀。河汾并是沧浪水,幸未投诗当汨罗。(《代答》)

草创文章费琢磨,掌上膝上正反搓。一双两好缠绵久,百转千回缱绻多。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天涯此刻怜枯草,堪与罗裙一系么。(《搓草绳》)

牛马走为太史公,此衔与我马牛风。九方牝牡骊黄外,一笠斜阳短笛中。旧是牛倌居四等,新来马号守三龙。呼牛呼马从君好,只此微劳叹藐躬。(《夜派看马口号》)

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柬周婆》)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周婆来探后回京》)

碌碌窝囊老溥仪,两回傀儡冒轩羲。帝庭宣统早休矣,民国称臣胡适之。君父文章堪大笑,主宾酬酢得无悲。相逢政协厅堂里,想象称孤道寡时。(《遇溥仪》)

故人寄我金刀错,何以报之三脚猫。每有所求情腼腆,思君不见心郁陶。入秋我比黄花瘦,酿雨天才五尺高。只剩诗怀通冷暖,西山红叶海南潮。(《有赠高旅二首》)

与聂异曲同工的要算启功先生了,启功的诗较聂在文得多,油略少,主要是口语入诗:

鹧鸪天八首·乘公交车组词

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控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开。

远见车来一串连,从头至尾距离宽。车门无数齐开闭,百米飞奔去复还。    原地站,靠标竿,手招口喊嗓音干。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    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铁打车箱肉做身,上班散会最艰辛。有穷弹力无穷挤,一寸空间一寸金。    头屡动,手频伸,可怜无补费精神。当时我是孙行者,变个驴皮影戏人。

挤进车门勇难当,前呼后拥甚堂皇。身成板鸭干而扁,可惜无人下箸尝。    头尾嵌,四边镶,千冲万撞不曾伤。并非铁肋铜筋骨,匣深磁瓶厚布囊。

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城墙。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敞唇焦喊借光。    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

入站之前挤到门,前回经验要重温。谁知背后彪形汉,直撞横冲往外奔。    门有缝,脚无跟,四肢著地眼全昏。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

昨日墙边有站牌,今朝移向哪方栽。皱眉瞪眼搜寻遍,地北天南不易猜。    开步走,别徘徊。至多下站两相挨。居然到了新车站,火箭航天又一回。

沁园春·病二首

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榻,粪土之墙。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详细看,似净罗置酒,“敬候台光”。

旧病重来,依样葫芦,地复天翻。怪非观珍宝,眼球震颤;未逢国色,魂魄拘挛。郑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虚衷听一言?亲爱的,你何时与我,永断牵缠?”    多蒙友好相怜,劝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医院,纵无特效,姑且周旋。奇事惊人,大夫高叫:“现有磷酸组织胺。别害怕,虽药称剧毒,管保平安。”

西江月

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栓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    虽不轻松恰恰,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萍乡姚茂初先生诗好诙谐,曾与小石源主人论诗,说诗不活则死,特别是词里面一定要加上诙谐的元素,先生诗喜板桥与聂绀弩,《蝉之韵》与《鸡肋集》中尽多诙谐之作,我们略举数端,如《寿星明·花甲初度酬友》:

二十投荒,四十投明,半是雪霜。笑青丝暗换,庄生化蝶,白头有幸,老子还乡。落日篱边,辽鹤声里,断尽书生九曲肠。登楼处,叹萧条异代,枉送流光。    人间世态无常。算刘阮重还岂识唐注?况芳樽歌舞,长街昼夜,勾栏脂粉,冷露鸳鸯。绿野游踪,高速公路,唯见飞车戏俏杨。须珍重,到翻新世纪,再举觥觞。

 



[i]鸡鸣(《诗经·齐风》)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ii]减字木兰花(宋·苏轼)

维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    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

 

[iii]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宋·苏轼)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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