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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昵称535749 2016-05-08
2016-05-07 00:01 | 豆瓣:小鸭子 

傍晚五点多,海燕拐进父母的小区。

小区不大,总共十来幢房子,都是老房子,外墙壁上泛起了绿幽幽的青苔色,还爬着几道裂纹,让人想起了老年人手上的皱纹。

原来房子和人一样都会变老,海燕感慨着,心中不免有些沧桑。房子是当年父亲工作时单位的分配房,那时候她还没出生呢。虽然旧了点,但是地理位置还不错,就在市中心。

家住市中心,是无数人的梦,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在市中心拥有这样一片天地日日夜夜的奋斗着,不为别的,只为方便和舒适。这里有着都市的繁华与热闹,有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的便捷。

海燕的父母就住在这样的黄金地带。那个家就在小区拐进去的第三幢,距离大门五十米左右。海燕拐进小区,径直往里走。这个点,很多老头老太已经在小区散步。海燕父母一般这个点也已经吃过晚饭下来散步了。

她沿着小路走了半圈,立夏刚过,中午那会又刚下过雨,温度刚刚好,不热不腻。空气显得特别清新,还可以闻到阵阵优雅的清香。

她看到三楼的沈阿姨穿着她那双黑色的套鞋,走走看看。沈阿姨比她妈妈大十来岁,现在已是满头白发。老伴前年因肺癌去世了。这些信息,她也是从她妈妈那听来的。

“海燕,回来啦!很久没见了嘛?”

没等海燕开口,沈阿姨已经认出了她。

沈阿姨八十岁,视力还不错,不戴老花眼镜都能看得那么清楚。身体看上去虽单薄,但是劲道还是足的,听说有一次她还一个人拎了袋米上三楼。

“沈阿姨,很久没见。身体还好吗?”

“好的,好的。你来看你妈啊。”

“恩啊。我还没上去呢。”

“是要常回来看看啊,你妈会想你的。”

道过别后,海燕继续往小区里面走。路面还是有点湿漉漉,但是不滑,踏上去的感觉正好,不干不燥。路边的几颗玉兰树枝干已经很粗壮,她记得她懂事那会这棵树就已经在这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花香浓郁,洁白的,一朵朵,绽放在枝头,像是穿着婚纱的姑娘。

刚栽下这颗玉兰树的时候,树还很小,才比海燕高了一点点,现在竟然有好几米高了。如今海燕女儿都十八岁了,这么算来,这棵树已经很久很久了。

前面又陆陆续续走来一些人,从远处到近处,从朦胧到清晰,但都不是她妈妈。海燕绕着小区一圈,又是一圈。她想创造一个偶然,比如说就这样走着,东看看,西望望,突然间碰到了妈妈迎面过来。

“妈,你在散步啊。”这时候,海燕的表情一定是惊喜的,眉毛往上翘,眼睛弯弯眯起,嘴角是上扬的。

而妈妈的脸上也是布满笑容的,“海燕,来了啊。”

就这样简单,她多么需要这样的一个偶然来化解之前那份尴尬与恨意。

结果,绕了四圈,还是没碰到。

她走到楼下停住,准备上楼去。

那个家,就在上面的四楼,没多少台阶,厨房的阳台上还垂挂着爸爸喜爱的兰花,那细而长的叶子个个向上挺拔着,显得那么倔强和有生命力。爸爸就喜爱兰花的这点特性,孤傲却有骨气。

她提起小腿,正要往前挪的时候身体突然哆嗦了下,体内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抑制着往前去,就好似整个人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住动弹不得。

她想,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吧。

她转了个身,往外面走。

脑海中浮现着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小时候妈妈带姐弟两个去吃面,妈妈对服务员说,“加一个蛋。”

服务员把盛着荷包蛋的碟放在了海燕的面前。她的眼睛才刚开始放大,妈妈的长筷子伸过来夹起那个荷包蛋,就像从针眼里穿线一样迅速,那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已经躺在了弟弟海涛的碗里。躺得舒坦,躺得自在。

妈妈不知道,那时候海燕圆圆的脸蛋上出现的表情,有失望,有气愤,还有眼泪水在打转。

她只记得妈妈低着头,看也不看自己,然后用长筷子撩起了一块拉面。淡淡地说了句:“弟弟还小,要长身体。来,你多吃点面。”挑起一块面到她碗里。

当妈的以为她只要说了这句,女儿就能理解妈妈的辛苦。不,当妈的觉得当姐姐的应该理解当妈的辛苦。不,作为姐姐,必须要让着弟弟。当父母的,认为女儿迟早一天是要当妈的,当了妈就能体会了。

之后的很多事情,姐姐海燕必须要让着弟弟海涛。

“海燕,你作为姐姐,你都大了,不需要买玩具了,让弟弟玩。”

“海燕,以后中午你要管好弟弟吃饭,放学了要去接他。”

当妈的不知道,一个“让”字,已经深深烙在了女儿的心上。那个“让”字,剥夺了多少女儿那份本该自由的快乐;也是那些个“让”字,让她担上了莫名其妙的责任;一个“让”字,在她心里硬生生划了一刀,那一刀冰凉、锋利。她和父母的感情破了一个洞,就像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一样,风一吹,都能感觉到冷。破了的衣服即便再高超的技师缝补,也是有痕迹的。

“感情又不是东西,说捡就能捡得回来。”这句话是海燕经常在脑中回想的。

海燕和弟弟海涛相差六岁,海涛结婚那年,海燕女儿都已经九岁了。

弟弟结婚那年,她买了金耳环、金项链作为礼物,还送了两万元。可是,那时候自己结婚呢,弟弟海涛什么都没送,那时候妈妈只说了句:“他还小,没经济、没能力。”

放屁,那时候海涛不也已经工作了。

海燕越想越气,高跟鞋踩得咚咚响。

她越走越快,像是有一阵风从背后推着她走。迅速,有力。

回到家,推开门,瞧见饭桌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妈来了。

老太太听到开门的声音,身子从椅子上扭转过来,缓缓的站起来,笑了笑:“海燕,回来了啊。”

海燕瞥见了桌上的水果,还有一只杀好的鸡。

她随口“嗯”了声,然后拐进厨房。

丈夫许建林已经在厨房端菜了,她朝丈夫低声说:“她来干嘛。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声。”那种压抑着的声音低沉而又显得力量十足,像是要从喉咙口喷发出来。

丈夫知道她生气了,也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这不是打了你电话嘛,你没接啊。来了就吃个饭,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完推开海燕挡着门的身体,端着碗出去了,“妈,吃饭了。”

海燕这才看到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可能是她刚在路上没听到。

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跟老太太主动说话,都是老太太说这说那。

“上班也远的哦,平时到家都要六点了,的确蛮辛苦的。”老太太望了望她。

她“嗯”了声,头比平常低了很多,生怕跟老太太的眼神有触碰,一顿饭下来,她没正眼看过老太太,一个劲的夹菜吃饭。

饭后丈夫许建林收拾洗碗,母女两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老太太在海燕的右手边坐着,余光可以瞥见老太太。那个较小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老太太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两只手搓在一起,她能感觉到老太太的不安分。

“家里的“美女”这几天总是蹦来蹦去,还胖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了?”

“美女”是老太太家里母猫的名字,灰色毛发,深咖色的眼珠。这只猫在他们家已经有五年了。

海燕每次回去都喜欢逗逗“美女”。它见到海燕也不怕,会用身子去蹭海燕的腿,老太太会说,“美女,很久没见你了吧,想妈妈了。”海燕这个时候就会去抱抱“美女”,捏捏它的小腿。

见海燕没反应,老太太又换了话题:“津津还有两个月快高考了吧?”

“嗯。”

“我跟你爸其他也没什么积蓄,等考完了,我跟你爸拿出两万给孩子上学用。你们也不容易,建林下岗了工资也不高,我跟你爸还有点退休金,拿出来给你们用。上次给你弟弟买房,也是想毕竟他们大了,总得要一套自己的房子。而且那也只是个经济适用房。我们给的也不多的。他是你弟弟,我们总得帮着点。”

“噢。”海燕磕着瓜子,一颗接着一颗,嗑得嘎嘎响,中间连水都没喝一口。瓜子的声音伴着电视的声音,让这样的空间显得格外安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哑巴在看电视。

两个月前,弟弟海涛要买经济适用房,一共十六万元。当时海燕跟老两口说不要一次性付清,先付一半,剩下一半让弟弟和弟媳两个按揭,这样也好给他们点压力,弟弟海涛烟钱也好省着点。老两口是这么答应着,结果还是瞒着海燕把房款一次性付完了。这可把海燕气得。

十六万元,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为什么我跟建林买房的时候他们就不帮我们点呢,为什么每次都是偏心呢。

海燕知道这个事情气得脸都发紫,重男轻女的家庭就是这样。太不公平了。从小除了奶奶对她好,父母两个总是护着弟弟,什么好的都是给弟弟。一想到这她就觉得委屈,泪水可以串成珠掉下来。

她知道老太太是为这个事来的,也知道老太太说的那些话是什么用意。两个多月了,他们之间没有互通过一个电话,连弟弟来给姐姐家送东西都只是放在楼下大伯那里。他们都怕她。

老太太知道这个女儿的性格,气急了一口气可以憋很久很久,所以他们也不敢主动联系她。

老太太这么说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缓和他们的关系,但是,这样的感觉,毕竟是生分了。

这样的生分,她知道,她也知道。

从小到大。她都没被公平对待过,疼爱都是弟弟比她多一些,只有当有了麻烦他们第一个才会想到她。

老太太走后,她进浴室去洗澡,挑着歪了的水龙头,愤愤的丢了句:“水龙头坏了这么久,也不舍得买一个新的,省成这样也没见钱多!”

这时候丈夫沈建林在一旁听到了:“又想怎么样,老太太都来登门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了,心里不爽呗。每天窝在这么小的地方,每天吃这些菜。你说要是你有钱我们至于为了我妈几万块钱计较那么久,至于么!”

“啪”地一声,丢下脸盆去了房间。

脸盆在地上打转了下,然后发出“砰”的一声后一动不动。丈夫许建林闷声不吭,空气像是凝注了。

她躺在床上,手指在遥控器上胡乱按动,呼吸的气由短变长,由急促变缓慢。

如果说,生活可以重来,她多想选择另外一种生活。

那个白大哥,今天白天还给她打过电话,谈起她女儿上大学的事情,说,如果有问题,可以找他帮忙。她知道白大哥仗义。

如果说,自己当时跟了他,也许生活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如果当时不是父母的反对,嫌他年纪比她大太多,她肯定就跟他在一起了。

她应该是一个家庭主妇,用不着出去工作,只要每天和姐妹们喝喝茶拍拍照。

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也是她梦寐以求的。每当她看到朋友晒出来的照片,阳光沙滩,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用每天挤着拥挤的公交车,下雨天身上都湿哒哒的,不像人家有车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她越想越懊恼,干脆关了电视机,转身躺下。

结婚也是因为他们,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结婚的。

如果不结婚,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海燕的眼前浮现出另外一番场景。

也许就跟我们那个同学一样,现在仍旧是清楚依旧,超短裤,化妆,别有一番气质。

但,如果不结婚,女儿可也就没了。这个小心肝,是她唯一割舍不下的。

女儿像她,脸圆圆的,肤质像,都是那种白皙得通透,头发的发饰都像,往后一扎只留发髻的干净利落,她总说:“我女儿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但是气质还是可以的哦。”

说道女儿,海燕总停不下来,她知道女儿不是很漂亮,她不甘心,她总想让人家来认可她才甘心。

最近女儿要高考了,她很激动。

对于刚步入成年的女儿,她是这么说的,“要么就嫁得好,要么宁可不结婚。”

一家三口挤在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里,虽然装修简陋,但是,也就这么过来了。

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征婚,看看条件,都要求很高,她多么希望到时候也给女儿买房买车,让她扬眉吐气一点。

这样想着她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枕头上潮湿一片。

她哭了,竟然在梦里哭了。

梦里,爸妈去给弟弟海涛买房,类似这样的梦她做过无数次,梦里,爸妈总是冷落她。她恨那种感觉,所有的都给了弟弟,而她,只有当他们需要她的时候他们才会想到她。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呢。

她坐了起来,捂着胸口,每次一想到这,她的胸口就堵,像是闷在水里太久,呼吸好累。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明显。

丈夫翻了个身,迷糊着眼问了句:“干嘛啦?”

“做梦。”

“没事的,再躺会吧。”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

可是海燕再也没有睡意。她打开电视机,按到了动物世界。

她已经习惯了半夜起来看电视。

今天的动物世界讲的是猴子。

猴子妈妈抱着死去的小猴子不肯撒手,就是紧紧的抱着,那惊恐和茫然失措的眼神,是有多么的悲痛。

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流淌下来,静静的,悄无声息。突然间觉得自己好累,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她知道她自己冷血,可以这么冷酷地对待父母,她也知道每当自己有大事发生,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父母。一年前被电瓶车撞了,她第一个拨打电话的就是自己的老母亲,老母亲在医院看到她的时候,泪水哗哗的流,他们是心疼她的。

只是,这样的事情就像是一次次考验,一次次的验证他们对她的关心和爱,矛盾和纠结就像一张蜘蛛网一样缠着她,撕裂了再缝起来,用来证明父母将她和弟弟是放在同一个位置的。

她拿了张纸巾,轻轻的拧了把鼻涕。

时间不慌不忙的流淌着,凌晨四点,天空透着点青色的光。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她累了。

五点半她被闹钟叫醒,草草洗簌后带上丈夫给她准备好的馒头和鸡蛋,坐上公交车。

到了单位楼下,她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去了江边。那条长长的江将她的生活分成了两半,一边是工作,一边是生活。

七点的江边,人不多,因为昨晚又下雨的缘故,地上还是湿漉漉。来早锻炼的人只有零星几个,偶尔从身边经过。

海燕两耳塞着耳塞,那首响彻耳朵的《钟无艳》是她最喜欢的歌曲,这首粤语歌曲一直单曲循环着,长句的旋律,动听且动心,仿佛就是一部道不完、说不尽的故事。她将音量调大,一路走一路听。

旋律隔绝了空中微微拂过的风声,路边行人的走动声,还有那江水拍打岸堤“刷刷”的浪花声。

此时此刻,她很享受,因为这样的空间只属于她一个人,私密,安全。

不远处,她望见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姐,短发,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她朝海燕望了望,海燕也朝她点头微笑。

突然间大姐开口了,说:“散步啊。”

海燕摘下右耳塞,身边没其他人啊。大姐眼神的直射,没错,就是对她说。

“嗯,上班,来得早就来走走。”

“走走挺好的,江边不错。”大姐望着江,那眼神悠长,像是穿过江面。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这条江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嗯?”海燕拿下另一个耳塞。

“当初就是因为这条江才买了这里的房子,我喜欢江,没事的时候走走挺舒服。现在儿子在西边买了房,让我们过去带孩子。哎,两地离得太远,只好卖了。”

大姐静静的望着江,那个眼神柔和又不舍,无比眷恋,这种的感情,海燕不会不理解。

这条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的江,说宽不宽,可以望见对岸庄严的法院大楼。每天她从江的那边赶到江的这边上班,对于她,江是一条分界线,一边是生活,一边是工作。自从单位两年前决定迁址到江的这边,想到每天上班要赶一个小时的路程,相比以前上班只要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她想过辞职不干,找过其他工作,但是对于服务了二十年的单位,她还是犹豫了,毕竟有了感情。折腾着在江的这边看了无数的房子,也还是没下定决心卖掉现在位于市中心的老房子。

每天早上六点出门,冬天,天还未亮,五公分的高跟鞋踏着楼道,“滴答滴答”。大冬天嘴里的热气呼出来还只是模糊,身边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两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会和她坐同一班公交,人家是去江边晨练,而她,是去江的那头上班,一天至少十小时呆在办公楼里。

她多么想在这里租一个或者买一个小套间,工作日住,至少不用每天奔波劳累。可是,钱哪来?女儿的学费哪来?

茫茫的江面上空,飞过几只鸟。宽敞的羽翼,那是海燕吗?

她想起女儿小时候指着课本上的一张图片兴奋地说,“妈妈,快看,这里有海燕!”

“哪儿?”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妈妈,你也是海燕啊!”

“是啊,我也是一只海燕,可是,我没有翅膀,要是有翅膀我就能自由自在地飞了,想到哪就到哪。”

高跟鞋交叉着迈着小碎步,走得缓慢而沉静,耳朵里循环回荡着那首歌,那片江水,又长又细,它就这样一浪推一浪的往东去。

它的前方就是大海吧。

海燕站在江边,静静的望着茫茫的江面,她是多想把心里的苦水都跟这条江诉说啊,她多么希望所有的烦恼都可以随着江水一点点漂向远方,慢慢地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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