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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情算是命运的启示？我已经有过多次类似的际遇。九年前四月下旬的一次旅途，我的 ipod 里传来最多的音乐是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由斯图加特梅洛斯弦乐四重奏团演奏，担任另一个大提琴声部的是俄罗斯大提琴家穆斯蒂斯拉夫·罗斯特洛波维奇。这是怎样的一首乐曲？比《死与少女》更忧伤，但更有力量。它描述了生命的起始，揭示了内在世界的骚动与趋于寂静的挣扎，它与死亡有关，却直接指向灵魂深处、思想的秘境。 ▼ 舒伯特C大调弦乐五重奏 / 梅洛斯弦乐四重奏 / 罗斯特洛波维奇 ▼ 舒伯特C大调弦乐五重奏 - 第一乐章
我一向迷恋这部作品的大提琴声部，那最著名的版本是卡萨尔斯和托特里埃两位宗师。在我正在聆听的这个录于1977年的版本中，罗斯特洛波维奇年富力强，那位并不知名的四重团成员彼得·布克还是时髦小伙子的气质。我极为推崇梅洛斯四重奏团的理性与现代感，对他们演奏的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情有独钟。可惜当我能够系统聆听他们的录音之时，这个四重奏团已经解散。后来和中国发生渊源的正是那位大提琴彼得·布克，他作为斯图加特音乐学院的教授，于几年前来到中国，为大提琴专业的学生讲授室内乐课程，不过已尽显老态。 是啊，连一直给人精力充沛印象的老罗也是刚刚祝过八十诞辰的寿了，多少曾经年轻的艺术家就这样一代一代老去了。当我泡在海南岛兴隆被棕榈芭蕉和椰子树包围的阳台温泉池中，听着老罗沉稳空灵的琴声支撑着年轻人的情怀抒发，感受大自然法则为人类带来的喜怒哀乐，想象着“亲爱的斯拉瓦（老罗的昵称）”在家乡大摆祝寿排场的心满意足，心中虽有感慨，却是由衷为老罗铁幕时代“战斗的一生”最终赢得全面胜利而欣喜不已。 ▼ 八十岁的罗斯特洛波维奇在莫斯科庆生 作为一位技艺高超的音乐大师，老罗终生恪守良心原则，不论是作为人文主义者还是人道主义者，老罗都毫无私念地履行了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生承诺。老罗是受人尊敬的，从青年时代受前辈的尊敬到晚年受年轻一代的尊敬，老罗足可无怨无悔。在这样令人心满意足的惬意遐想当中，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就具有别样的情感。正好三十年前的演奏似乎作为老罗人生的一个阶段浮现在眼前，那是忧患而凄婉的倾诉，是对家国的无尽思念，是憧憬未来的朦胧情愫，第二乐章的断断续续、若即若离，此时听来，像是老罗对前尘往事的零星回忆，这回忆常常为突如其来的悲恸所打断。我仔细辨认老罗的琴声，那惆怅而隐忍的呜咽，还有那拭去泪水的有力振作，都像是标签一样昭示了老罗的外刚内柔的性格。 ▼ 舒伯特C大调弦乐五重奏 - 第二乐章
▼ 舒伯特C大调弦乐五重奏 - 第三乐章
第四乐章欢欣的小快板让我的心情一下子简单起来，我微笑着在心底为老罗祝寿，对一位高龄艺术家的功德圆满致以发自内心的祝福。可是我的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而且在我没有理会它的情况下连续响过三次。我把这部我珍爱无比的五重奏听完，好像做妥当一件事情一样将手摸向手机。——连续三个短信，告诉的是同一条消息：大提琴家罗斯特洛波维奇刚刚在莫斯科去世…… ▼ 舒伯特C大调弦乐五重奏 - 第四乐章
我站在阳台上，ipod 耳机还在耳朵上，此时已是无声，但C大调五重奏的第二乐章的旋律又在若有若无中传来，如此犹在耳际的挽歌不是在提示我刚才脑海中萦绕的一切早有先兆吗？接到这样的噩耗，我的心中却完全没有痛苦和悲伤，因为我刚刚听过舒伯特，听老罗隐秘在暗处的点睛之笔，听一首足以抚慰平生的飘荡在人间天堂的美妙乐声。老罗临终前听过这部作品吗？他还记得这个录音吗？不知为何，我竟坚信老罗就是在“这一个”演奏的乐声当中悄然辞世的，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在故乡的怀抱，在亲人的身边，在举世的尊敬与祝福当中，在舒伯特从天堂撒下的花团锦簇的包围中，在四位年轻人的拱护下营造出的意味深长的乐句中，人生还有什么样的幸福可以与这样的告别相比？ ▼ 罗斯特洛波维奇安葬于新圣女公墓，2007年4月29日
我在将消息转发出去的同时，加上一句：他是在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的乐声中走的。我知道，熟悉这部作品的朋友会因此感到欣慰。我不能想象如果陪他离开的是巴赫的《大提琴组曲》，是某一首脍炙人口的协奏曲，或者是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大提琴奏鸣曲，我是否可以自欺欺人地把哀伤抛之脑后，从而去为老罗一路上是否走好而牵肠挂肚。 大提琴总是为我带来悲伤，而我曾经以为只有老罗的大提琴充满战胜一切的力量。我从未听过他演奏过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那么悲伤的专利是否就从此限定在杜普蕾、费尔曼和娜尔索娃等人身上。但是我却遭遇了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不论是卡萨尔斯还是罗斯特洛波维奇——他们被我认为是最相近的人——都毫不例外地将我引入一条从人间通往天堂的魅惑之路。不是一味的悲，亦非一味的喜，这带有世俗特征的禅意，这蕴欢欣于哀伤之中的一路舍弃，一路欢喜，不正是人生之后，羽化而登仙的终极之道吗？ 老罗，不！亲爱的斯拉瓦，我记得你演奏的舒伯特A小调吉他形大提琴奏鸣曲所给予我的夜中静默，你一定会感觉到，我现在用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为你送行。三十年前，你给了四位斯图加特年轻人力量，如今，你把力量交给我，使我不再为大提琴悲伤，也不为你悲伤！ ▼ 舒伯特A小调吉他形大提琴奏鸣曲
▼ 青年罗斯特洛波维奇，1951年
▼ 罗斯特洛波维奇与家人，1959年2月1日
▼ 罗斯特洛波维奇与女儿
▼ 罗斯特洛波维奇于2007年4月27日去世
▼ 2012年莫斯科勃留索夫巷竖起罗斯特洛波维奇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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